研究室的爭吵

「我有個很嚴肅的問題,想找你談談。」鄭融道。

項羽揉了揉眉心,令他微鎖的眉頭鬆懈開,背靠轉椅答:「是孤……是我的錯,一時意氣了。」

鄭融在床邊坐了下來,道:「不是指你在BBS上發表意見的事……我看看,你對他們說了些什麼?」

這是項羽來到現代的第四十三天,他的遣詞造句仍略顯生澀,但語法卻接近大部分人的習慣了,許多古代的生僻字他在拼音系統中找不到,便以同音字替代,拼湊出了長篇大論,近一萬字的文章,逐條回應歷史學家對他的批判,有理有據。

內容為「駁項羽烏江慘敗論」,囂張至極的胡攪蠻纏內容有:

一:項羽落敗並非窮途末路,背水逆襲,勝負猶未可知。

二:虞姬並非在項羽帳中自刎,兵敗時不知下落,四面楚歌當夜,霸王別姬未曾同寢。

古人能夠「親口」回應對自己的批評觀點,也不失為趣事一樁,鄭融滾動鼠標中鍵,饒有趣味地看著項羽的誇誇其談,那些都是用他的名義發表的,看到最後,鄭融的眼睛瞇了起來。

「沒有虞姬其人?」鄭融發現了了不得的事情:「虞姬是杜撰的?!」

項羽頷首,喝了口咖啡,這種飲料他很喜歡,提神、微苦、醇厚、芳香、並且令人上癮。

「此女不姓虞,虞姬是後人為她安的名字,她是我叔父為我尋的良配,知書識禮。」

鄭融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問:「然後呢?」

項羽不置可否,鄭融卻來了興趣,掩藏在歷史中的真相一向是學者們所津津樂道的,項羽避之不答,鄭融卻再三追問,項羽無計,只得明言道:「你究竟是不是男人?如此愛聽他人是非?」

鄭融半點不客氣:「男人很少八卦,不代表他們不喜歡八卦。」

項羽聽不懂,想了想,解釋道:「虞姬本是侄媳,卻……嗯,當初孤將她留在家中,並未攜她出征,不提這個了。」項羽略有點火氣,然而很好地克制了自己,道:「鄭融,以後會告訴你的。」

鄭融沒有再追問了。

四面楚歌,垓下絕境,劉邦三月圍營,虞姬來到項羽軍中,迎來的卻是全軍覆滅,霸王身死的結果。

虞姬掩袖垂淚,霸王一曲「力拔山兮氣蓋世」,潸然長歎,最終虞姬接過項羽的劍,揮劍自刎。

鄭融隱約猜到了點什麼:「商鞅變法前的秦國,連父子都能共娶一妻。只要她真心喜歡你,史學家的判斷就不會有太大影響。」

項羽不語,許久後道:「垓下當時無論是誰,都難逃一死。死便死罷,人誰無死?霸王既心中有數,不懼落敗身死,後世也用不著旁的人掬一把同情淚。」

「更不須多個女子來作烽煙亂世,兒女情長的陪襯,一切是孤決意所為,由孤一人擔當。況且天要亡我,奈何?非人之過。」

鄭融把鼠標朝下拉,看到項羽洋洋灑灑的長篇大論下,聚集了一群歷史學家的再次回帖。

鄭融心中哀歎,這下算是把研究中國史的同行都給得罪光了。

「你不再回幾句?」

鄭融看到項羽逐一挑起學者們的怒火,再針對他們的言論逐一嚴詞反駁,置刻薄於不見,專抓學者們的臆想,猜測處開火,雄論滔滔,辯才無礙。激得許多人氣憤跳腳,又在闡述完觀點後,來句精神勝利法般的「嘿嘿」,莫測高深,不再糾纏。

學者們無言以對,不少人開始刻薄,謾罵。

項羽道:「這許多文人,多半自以為碰上了流氓。」

鄭融道:「學者、文人歸根到底,本身也就是一群流氓。」

項羽把網頁關了,看著他的雙眼,問:

「現滿足了?倒是你,以你的年紀,在我們那處也是談婚論嫁的人了,有沒有心儀的女子?」

鄭融沉吟片刻,答:「有談過戀愛,不過……算了,不說這個了。」

他想起重要的事情,遂岔開話題:「我想討你一點血去化驗,可以嗎。」

項羽向來信奉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輕易不可割棄,當初鄭融讓他把頭髮剪短都費了好大一番周章。

鄭融把先前對約瑟夫說的話對項羽說了,其中考慮到項羽聽不懂的「基因」「遺傳學」等詞,一律含糊過去,用古代較常見的「修仙」「血統」等概念來替代,項羽蹙眉聽了半晌,忽道:「你疑心孤不是人?」

鄭融尷尬了,擺手道:「沒有的事,這個猜測和你說不清,以後隨著你對現代科技的瞭解,慢慢就能明白了。」

項羽道:「孤的命都是你救的,一點血算什麼。」說畢捲起棉睡衣袖子,道:「取刀來劃就是。」

鄭融起身去拿滴管與小刀,漫不經心道:「是我哥,不是我……不過他也是為了研究項目才把你偷渡過來,只能說,恰好選中了你而已。不用承我們兄弟的情,謝謝你,項羽。」

項羽卻道:「不,從地下出來,隔世為人的第一刻,是你擋在我的身前,讓我先走。」

鄭融靜了一會,忽然改變了主意:「不在家裡取血樣,你跟我來,我們到生物遺傳學研究基地去,順便出外面逛逛吧,帶你出去吃個飯。」

項羽重生後成了個宅男,每天窩在家裡,喝咖啡,上網,吃微波快餐;鄭融本來也是既宅又孤僻,輕易不出門,居然也沒想到要帶項羽出外走走。

反正網絡可以讓他更直觀,形象地瞭解這個世界,於是旅遊觀光一事便無限期押後。

於是項羽每天穿著棉睡衣棉拖鞋,一米九的大個子在家裡活動,鄭峰的睡衣讓他穿顯得有點窄小,該買套新的了。

穿死人的遺物不太好,不過鄭融對鄭峰的一些東西有特異的執著,他沒有多說,項羽也沒有問。

鄭融打電話,朝醫學院預約一次身體檢查。

嗡嗡嗡的聲音響著,項羽在用電動刮鬍刀剃鬚。

鄭融:「……」

項羽對鏡端詳英俊的自己,逕自道:「所用無誤?」

鄭融掛了電話,答:「對的。」

「你穿這套西裝,是我哥哥的,畢業典禮的時候做得大了,一直沒穿過……」鄭融翻出一件比較寬大的西服,不悅道:「項羽。」

項羽:「?」

鄭融:「說了很多次,請你穿內褲,現代人是……哦,老天!你去浴室裡換!」

項羽解開睡衣,現出健壯胸膛,道:「那勞什子『內褲』穿著太緊,勒得難受。」

鄭融徹底無言,道:「待會去給你買新的,我哥穿的已經是大號了……你牙刷都能接受,怎麼還沒有穿內褲的習慣?」

項羽當著鄭融的面把睡衣脫了個光,鄭融雖不是沒看過,卻也十分尷尬,側過頭去看顯示器,等待項羽穿好。

穿衣鏡裡現出項羽古銅色赤裸的男人身體,鄭融眼角餘光打量著他健美的肌肉,沒有任何異狀。

項羽充滿疑惑地看著自己,顯是也在懷疑鄭融方才提出的論調,尋找自己與普通人的不同之處。

他赤條條地站了一會,片刻後道:「好看麼?」

鄭融終於抓狂了,吼道:「快把衣服穿上!」

鞋襪、襯衣都願意穿,偏偏不習慣三角內褲,真不知道項羽心裡是怎麼想的,鄭融看項羽那身西裝甚緊,兄長的衣服已偏大,上了項羽的身卻仍窄小。

然而這款偏小的西服卻襯得他身材極好,風度翩翩,健腰與寬闊的肩膀更性感味十足。

鄭融翻出一副墨鏡給項羽戴上,避免他東張西望被盤問,又交給他一條白圍巾,帶著他出門。

北愛爾蘭醫學院,遺傳科。

樓下一隊新兵在排隊等候,一名上士大聲地訓斥他們,新兵各個畏首畏尾。

鄭融排開攔路的人,上了樓梯,數名預備兵好奇地打量項羽,又被長官喝了一頓。

「如此惡待保家衛國的將士,怎使得?」項羽不以為然道。

鄭融道:「我見過蘭斯訓斥新兵,是直接用皮靴踹的。」

「你不懂,鄭融。」蘭斯聽到鄭融編排,卻絲毫不生氣,目光中隱約有絲期待。

「你好,鄭融。」那名女醫師見到鄭融身後的項羽,眼睛一亮。

「你好,萊妮。」

鄭融不料蘭斯與女醫師萊妮在一起,背後說是非被抓了個正著。

他敷衍地點了點頭,項羽卻禮貌地伸手:「你好,萊妮。」

萊妮笑了起來,與項羽握手,項羽道:「你也是德國人?」

鄭融陰沉著臉,小聲道:「別亂說話。」

萊妮笑道:「我是澳大利亞人,參加國際救援組織時,學過中國語言……您是鄭融的朋友?」

項羽的知識體系仍不甚完善,在他的概念中除了炎黃子孫就是德國人,現在添了個新概念——澳大利亞人。

萊妮翻出一項表格,道:「十六項身體檢查,有李應的消息嗎?」

鄭融接過表,項羽摘下墨鏡,動作瀟灑自然,俯身看著鄭融手上的表格。

鄭融頭也不抬,冷冷道:「沒有,私自打電話通知蘭斯的事我不和你追究……」

項羽道:「李應是誰?」

鄭融不理會項羽,續道:「……請你不要在我面前提到這個名字。」

萊妮笑了起來,鄭融卻依舊是那副冷漠的表情,氣氛無比尷尬,只有筆在紙上的沙沙聲。

萊妮環著手臂,指頭在柔嫩的手肘上點了點,從始至終,目光須臾不離項羽,片刻後柔聲道:「您是鄭融的好朋友?」

項羽道:「我是他的哥哥。」

蘭斯蹙眉,沒有揭穿他的話,鄭融筆尖稍一頓,繼而流暢地繼續寫著。

項羽看了一會姓名欄,把英文當拼音,道:「日……日啊……」

鄭融險些掀桌。

「這是你的英文名。」鄭融好半晌才從崩潰中恢復過來,道:「跟我念……」

鄭融險些一口氣沒理順,眼前發黑,道:「R-A-I-N,Rain。翻譯成中文是『雨』的意思。」

蘭斯插口道:「雨,羽毛,中文裡是不一樣的吧。」

鄭融道:「我喜歡這個名字,我哥的事用你管?」

項羽點了點頭,表情不太自然,微笑道:「孤……我無所謂,不過姓名受之父母,下次還是先知會一聲的好。」

「沒有下次了。」鄭融漠然道,他填完表格,隨手扔在桌上,沒禮貌地一指萊妮,說:「你跟著她走。」

萊妮笑了笑,帶著項羽入內檢查,蘭斯站著,鄭融坐著,氣氛死寂般的安靜。

蘭斯道:「為什麼不通知我?你和鄭峰完全不一樣,無論什麼事情都有計劃,那是好的,但你從不對人談起。」

鄭融道:「他是他,我是我,我沒有必要向你匯報我的想法,任何。」

蘭斯拉過一張椅子,與鄭融面對面,看著他的雙眼,認真道:「鄭融,你為什麼要帶他來做身體檢查?是不是發現了什麼?」

鄭融道:「我不知道安排檢查的醫生是她,否則我無論如何不會來,根本不想讓你知道,萊妮是讓她的同事注意我的任何舉動?或者說,她是受你所托?只要我來作任何血樣檢測,她就會第一時間通知你?!」

蘭斯低聲道:「鄭融,我……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告訴她,只要你身體不舒服,到醫院來檢查,就要通知我,我會第一時間趕到。」

鄭融道:「你可以省點心思嗎,蘭斯將軍,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事情等著你去做。」

蘭斯粗暴地打斷了鄭融:「但你的心情,是我需要解決的首要問題,否則我永遠無法安心做自己的事,每天都想著你,怕你難受,鄭融!」

同一時間,超聲波檢查室內:

萊妮一邊調試儀器一邊道:「Rain先生,請你把上衣和外褲脫掉。」

項羽:「……」

萊妮:「?」

項羽站著,老半天不吭聲,最後俊臉通紅,道:「我……裡面什麼也沒有穿。」

萊妮笑了起來,解釋道:「沒有關係,我去把窗簾拉上。」

項羽道:「還是算了,換個人來?」

萊妮微笑道:「我是唯一的醫生,鄭融要求我來為你做身體檢查,雨先生,請您配合我。」

項羽無可奈何,只得脫了褲子,躺進儀器裡。

外間:

蘭斯:「我不計較你那刺蝟般的態度,你誰也不信任,一個朋友也沒有,但你對萊妮一直抱有敵意,這對她不公平!」

鄭融聲音大了些許:「檢查的結果不用問也知道,她私下肯定會抄給你一份。一個不願意為我保密的人,總在背後使這些小手段,拿我的隱私去當交換條件,左右逢源,有什麼權利讓我把她當作朋友?!」

蘭斯道:「我不是外人,鄭融!況且李應的事已經過去了那麼久,你太記仇了,李應是這樣,鄭峰也是這樣……」

鄭融語氣冰冷道:「不要再在我面前提到李應,這是最後一次,否則項羽會為我揍你一頓,他剛剛說了,願意當我的哥哥。」

蘭斯瞬間被刺到了心裡最柔軟的地方,他倔著什麼也不說,片刻後側過頭,避開鄭融無情的目光,神情複雜地望向超聲波檢查室的那扇門。

內間:

萊妮的身材豐滿,面容姣好,簡直是天使的臉龐魔鬼的身材,項羽紅著臉,幸好該死的那兒沒有起反應。

萊妮一邊操縱儀器,一邊低聲說:「你什麼時候認識鄭融的?在他的家裡住?」

項羽「嗯」了一聲,技巧性地避開了時間問題,萊妮得不到答案,片刻後笑道:「你們在三年前認識的?」

項羽含糊其辭:「忘了。」

萊妮得出了結論:「果然認識很久了,我們都不知情。」

項羽蹙眉道:「李應是誰?」

萊妮笑道:「你居然不知道他?剛從南太平洋基地過來的嗎?李應還是你們中國人呢。」

項羽笑道:「不太清楚,我是個……嗯,是個宅男。」——那是他新學會的詞語。

超聲波檢測緩慢掠過項羽腹下,萊妮臉上微紅,答:「緋色之狼李應,聯邦軍格鬥術冠軍,他……曾經是我的男朋友。」

項羽瞇起眼,問:「男朋友?」

萊妮誤解了項羽的提問,笑道:「曾經是,現在不是了,怎麼?下班後一起吃個飯?」

項羽搖了搖頭,問:「也是鄭融的……男朋友?」

萊妮的臉色變得鐵青,問道:「鄭融跟你說的?!」

項羽愕然道:「男朋友是什麼意思?」

萊妮:「……」

項羽呵呵地笑了起來,道:「友者,手足也,兄弟如手足。」

萊妮蹙眉道:「不是那個意思,是……戀人,愛人,結婚對象。」

項羽聽懂了「愛人」一詞,恍然大悟:「失禮了,無心之過。」

萊妮將超聲波儀停在一旁,頗有點唏噓:「現在不再是了,他在三年前投降外星人,進了那艘太空母艦,就再也沒有出來。」

項羽動容道:「當了奸細?」

萊妮聳了聳肩,嘟著嘴,而後笑道:「起來,檢查你的血壓,量身高。」

項羽尷尬不迭:「衣褲……讓我先穿上罷。」

萊妮不置可否,項羽便三兩下把衣服穿好,量身高,體重,坐到桌前,讓萊妮測血壓。

項羽臉上紅暈還未盡退,萊妮忽然問:「臉紅什麼?」

項羽愕然,只覺這女人說話甚是怪異,萊妮曖昧地笑了笑,什麼也沒說。

萊妮纖柔的手指順著項羽的手臂上按,按到肋下,項羽眉毛蹙了起來,隨即:

門被鄭融砰地一腳踹開。

「你檢查得太久了,萊妮小姐。」鄭融冷冷道:「我可以把他領走了麼?」

萊妮收回手指,答:「還需要抽點血。」

鄭融坐到桌旁,看著項羽襯衣凌亂,敞著西裝外套的樣子,心裡上火,萊妮笑道:「你不和蘭斯聊聊麼?最近每個和我打交道的人,談論的話題都是你……」

「因為我哥哥死了麼?」鄭融無所謂道:「這種話題一向很有可談論性,蘭斯大將軍總是管不好他的嘴……」他一邊說,一邊嫻熟地用鑷子鉗好棉花,在項羽手指上一抹,繼而以針頭戳下去。

「喂!」項羽冷不防被一戳,痛得險些跳起來。

萊妮不悅道:「我正在量血壓!」

鄭融以滴管吸走項羽手指頭滲出的血,嘲道:「砍頭都不怕的人還怕抽血?萊妮,你說的是『還需要抽點血』,我就當成你量完了……其實我只需要血樣中的DNA化驗對比……」

項羽溫和道:「稍安勿躁,十指連心。」

鄭融隨手把滴管扔在桌上,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裡,走下樓梯。

項羽拿著一張單子匆匆跟了下來,什麼也沒有說,與鄭融走出大門。

「鄭融!」蘭斯道:「剛才很對不起,我還想和你談談,你要去哪裡?或者讓他先回去,我想請你吃個飯……」

項羽埋頭看著取樣單據,他什麼也看不懂,卻還記得出門前鄭融的安排,頭也不抬,大聲道:

「我們打算去買新內褲!德國人,你意下如何?」

鄭融:「……」

《朝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