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1

孫亮懶懶靠在沙發上:「就知道你喜歡這些神神怪怪的。」

展行在水晶罐裡取了根煙,霍虎忙在西裝胸袋裡摸,孫亮擺手示意不用,隨手摸出打火機給展行點了,把火機扔在桌上。

「識藏是啥?」孫亮問。

院長很識相:「展少爺家學淵源,還是請少爺說吧。」

展行解釋說:「『識藏』是『伏藏』的一種,歸為藏傳佛教的一種活動,藏傳佛教分顯宗與密宗,伏藏在顯宗通常作為儀式,在密宗則是確實有的行為。」

「早期苯教教徒和藏傳教徒,經歷過許多次血腥剿滅……」展行說:「每一個宗教在歷史上都曾經出現過的情況,藏傳佛教也不例外。某些當權者會鎮壓宗教運動,焚燒佛像,拆毀廟宇,在這個時候,僧人們就會啟動傳說中『伏藏』的神秘儀式。」

院長點頭補充道:「是的,歷史上的古格王國建立前後,經過接近一百年的空窗期,整段歷史被一刀切斷,分為前弘期與後弘期。」

「那是一段對於佛教來說非常黑暗的歲月,有史以來最為宏大的伏藏儀式,就發生在滅佛時。」

孫亮:「有什麼用?」

展行認真說:「伏藏分為書藏,聖物藏與識藏,就是剛剛院長大人……」

「我姓李。」院長謙恭道:「大人二字不敢當。」

展行說:「李院長提到的,其中書藏是經文,聖物藏是密宗法器,這些都是有跡可循的;但『識藏』卻很奇怪,它是一種精神傳承。當某些咒語,傳說,甚至那個什麼……在遇上災難,無法再保存的時候,就在神的力量下,埋藏於人的意識深處、符文裡、甚至虛空之中。等到災難過去,再度借助超自然的力量開啟,讓這些靈魂力量回歸。」

「甚至什麼?」霍虎低頭注視展行。

展行微一愕,李院長微有不悅,斥道:「霍先生,你今天是不是有點太多話了。」

展行忙道沒有關係,又說:「甚至佛的靈魂,密宗相信輪迴轉世,每一代活佛與大喇嘛都會轉世,其實轉來轉去,他們都是同一個人?這個太難想像了。『識藏』的地方,埋藏的不僅僅是寶藏,有時候還會埋下人的意識,甚至靈魂。你可以想像有一個寶箱——譬如說潘多拉的盒子,打開後有很多靈魂飛出來,尋找新的身體進行轉世。這個寶箱就是『識藏』。」

霍虎又問:「你相信這種事情麼?」

展行啼笑皆非,說:「嗯……我不太相信,迄今還沒有見過。」他心裡十分疑惑,看霍虎與李院長彷彿是一起來的,言語間卻又不像同路人。

院長察覺了展行的疑惑,馬上說:「這位霍虎先生,也是我們的贊助人之一、」

孫亮問:「你會打霍家拳?」

霍虎微一點頭,沒有對孫亮產生任何興趣,展行總覺得霍虎墨鏡後的目光時刻盯著自己。

展行問:「霍家拳是什麼?霍元甲?」

孫亮嘲諷地笑了笑:「比霍元甲更早,霍光。」

展行端詳霍虎,後者不以為意。

「這樣吧。」孫亮說:「我外甥該吃早飯了,明天讓秘書整理個報告,研究看看這筆資金值不值得……」

展行:「二舅——!」

孫亮:「不行——!」

展行一躍而起,把孫亮撲倒在沙發上。

「讓我去讓我去——我要去西藏——嗚哇——」

「絕對不行!勞資昨晚上還和你爸說了過完聖誕就讓你回家……」

「我要去——!」展行扯著嗓子乾嚎道:「讓我去!」

院長:「……」

孫亮揪著睡褲,以防被展行扯下來,說:「送客送客!」

霍虎說:「展行願意與我們一起去的話……」

院長馬上說:「霍先生,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我可以確保他的人身安全。」霍虎伸出手。

扒著孫亮的展行不懷好意地打量霍虎,而後也伸出手,和霍虎握了握,又繼續抱緊孫亮大腿,被他拖著走。

霍虎與李院長告辭,兀自聽到客廳傳來孫亮咬牙切齒的訓斥:

「我日你側阿瑪!扯到蛋了!小賤!放手……」

「讓我去。」

「不行。」

「讓我去!」

「不行!」

展行絮絮叨叨,孫亮頭疼無比,甥舅坐在餐桌前,傭人端上早餐。

「有蠔油麼?」展行問。

「吃個嫩羊排你要蠔油做什麼?」孫亮問。

展行叫喚道:「關你叉事!」

孫亮怒吼道:「少爺讓你們把蠔油拿過來!沒聽到麼!」

展行取了果醬,白糖,芝士粉,鹽,胡椒粉,黑椒粉,李錦記鮮味汁,蠔油一股腦兒倒在面前的紅酒裡。

孫亮:「???」

「二舅,你不讓我去?」展行面無表情,端起紅酒,冷冷地威脅道。

孫亮:「……」

展行:「我就把這杯東西喝下去!!」

孫亮馬上叫道:「你們還在看什麼!拉住他!把那杯東西拿走!」

中午:

「你不讓我去,我就拉開剪草機,躺在草地上。」

「哦,剪草機太吵,二舅家是人工拔草的,你去躺著曬太陽吧。」

下午:

「你讓不讓我去!我要跳樓!」

「抓住他!馬上把花園和前院用海棉墊起來!」

傍晚:

「二舅……」

「……」

「如果你不讓我去,我就……你就……你就……就……」

「我就怎麼?啊?你說?我就怎麼?你這一身本事全跟著二舅學的,二舅還怕了你?你有本事咬舌頭啊,憋著不喘氣啊!」

「……你就接電話,喏,大舅的。」

孫亮:「……」

電話裡,余寒鋒說:「讓他去,放心,他在青藏高原蹦躂不起來,來回走兩圈就得缺氧趴下了。」

孫亮還是放不下心,與身在上海的結義兄長余寒鋒——展行的大舅談了快半小時。

最後余寒鋒說:「有什麼問題,我會去聯繫人支援。」

孫亮這才點了頭。

孫亮本來不太想贊助人文大學歷史系的這次科考活動,畢竟連著好幾年了,也沒見出點舉世震驚的成果,本想勉強拿點錢打發叫花子算了。

然而自家外甥卻拚死堅持,孫亮無奈,只得當作花錢僱人陪展行玩玩。孫亮自己沒有時間,快到年底,事太多,展行又花招滑頭一大堆,孫亮瞞著遠在美國的展陸夫夫,讓展行去了。

孫亮本想給展行派兩名保鏢跟著,然而展行無論如何不要,外加霍虎出示了證件與武師執照,孫亮也親自打電話去山東確認了一次。

確實是霍家拳第七十二代傳人。

霍虎再三擔保:「我會保護展行,你的保鏢不頂用,西藏有很多風俗與秘辛,不是現代的槍和子彈可以解決的。」

三天後,展行背著個不大的包,站在機場處,接過孫亮遞來的護照。

「小心點啊,手機隨時保持開機,聽李院長的話,別闖禍。」孫亮說:「霍兄弟,幫看著我小外甥。」

霍虎點了頭:「一定。」

展行笑道:「一定帶紀念品給你哦,西藏春宮圖喜歡吧。」

孫亮道:「擦,你別缺胳膊掉腿地回來就成了!還帶什麼東西!注意啊!千萬注意安全!二舅愛你,展小健!別被西藏女人拐跑了!」

一群學生哄堂大笑。

霍虎作了個「請」的手勢,跟隨展行走進免檢通道。

這次除了李院長隨團出發,還跟了名禿頂教授姓陽,帶兩名博士研究生,又有四名實習生隨行。霍虎一眼望去,知道都是些不通世事,象牙塔裡的學生,便也不甚在意。

展行上了頭等艙,隨意扔了行李便倚在座位上按手機,霍虎自覺坐到他身旁,陽教授帶的學生們卻是興奮得說個沒完,所談的無非是西藏風土人情,歷史之事。

一名學長在給兩個女生講解:「……佛家說水滿則溢,月盈則虧,最早的哲學觀點指出一切事物抵達臨界點時,便會朝著另一個極端開始轉化……」

展行茫然道:「水滿則溢不是曹雪芹說的麼?」

學長:「……」

學長不悅咳了聲:「您好,我叫李斌。」

展行與他握手:「我叫展行。」

李斌解釋道:「我是說他們基本的理念,不為外物所動,中庸、淡泊的修行思想。」接著又朝那兩名女生說:

「正是因為當權者赤祖德讚過分推崇佛教,惡視僧人者剜其目;惡言僧人者斷其舌。這引起社會底層勞動人民的不滿,於是他們推舉了另一個人朗達瑪——也就是赤祖德讚的哥哥,來繼任吐蕃贊普。這個人非常殘忍,他把文成公主帶來的佛像全部毀掉了。簡直可以用窮兇惡極,十惡不赦來形容。」

「事實證明,宗教的力量是十分強大的,它源於信仰,卻又不僅僅止於信仰,可以說,最後他死在了自己付出畢生精力來毀掉的佛教上。」

展行笑著插話:「其實吧,我也知道他,我個人覺得對朗達瑪的評價裡,有個悖論……」

李斌微笑道:「您今年多大了?我知道您是孫老闆的外甥,想必是世家,在哪裡念的學位?」

展行說:「美國籍,加州大學。」

學生們紛紛動容,李斌理解地說:「念的商科?現在有錢人都念商科,像我們搞科考的,幾乎賺不到錢,只能當土撥鼠。」

學生們又笑。

展行傻乎乎道:「這和我們的話題有什麼關係?」

坐在後排閉目養神的陽教授緩緩說:「為了歷史與人類文明獻出一生,不是學者的夢想麼?夢想能用金錢來衡量?」

李斌置之不理,朝展行說:「什麼悖論?」

展行察覺到了李斌的敵意,最初發話時,他只是單純地想參與討論,一如在學校與導師,同學開啟小組話題爭論時的開場白——「我有自己的另一個看法。」然而他沒料到李斌把它當作一個挑釁類的話題,展行想了想,既然對方詢問,便只得小心地說:

「有人說,中國的算命先生能知宿命,當然也能算到他自己哪天有顧客上門,哪天沒生意,不就可以少上幾天班嗎?」

學生都笑了起來。

展行客氣地說:「朗達瑪的滅佛運動,說實話,我覺得和這個悖論有共通點;當時的僧人們有宗教信仰支撐著,這個支撐點正是源於『成佛者能知過去未來,能知一切法』,當然,我們可以假設,僧人相信一件事:佛知道朗達瑪的舉動。」

「既然是這樣,佛為什麼不庇佑他的信徒呢?佛無動於衷,於是僧人們的信仰就會逐步消散,許多人的想法都以『人』為基本出發點,但我覺得呢,當時的僧人並非無法抵抗,而是他們相信,佛家講究緣法……」

李斌打斷道:「緣法的意思就是,該讓他肆無忌憚地滅佛?這才是悖論!最後親手殺死惡貫滿盈的朗達瑪的人,正是一名僧人,你不知道?」

展行笑道:「所以這才是緣法啊,朗達瑪他來了,做過一些事,最後又走了,佛能知過去未來,為什麼在他開始滅佛之前,不早點派人來阻止他?什麼時候殺他,讓什麼人殺他,滅佛時代延續幾十年還是上千年,殺朗達瑪的是一個人還是幾萬人,這些在佛的眼中有區別麼?」

李斌又問:「那麼你又知道那個人是誰,在什麼時候出生的麼?」

展行搖頭道:「大概記得,但不知道名字。」

李斌正色說:「不知道就好好學,朗達瑪是死在自己的手上,而不是死在佛的手上,前弘時代與後弘時代的分界點開始,在緊接著的一百年中,僧人們背井離鄉……」

「此後。」展行說:「王之疆土猶如冬水,日漸下落;十善之法,如壞麥束;藏民福德,如風中殘燭;利樂王治,如長虹散於天際;罪惡行徑,如大漠風沙掩蓋善德。」

李斌愕然。

「什麼意思?」女生們嘰嘰喳喳,不解問道。

李斌道:「你背過《西藏王統記》?」

展行說:「我覺得不是你說的那樣,佛家講究一個緣法,朗達瑪之所以存在,符合了這個緣法中環環相扣的安排,按佛門的因果原則,世界上發生的一切都有其意義,它們或成創世因,或成滅世果。」

展揚靠在椅背上,緩緩說:「把自己放在這個宗教體系中,相信無所不在的因果與業報,也就可以推測出,朗達瑪的存在與滅佛必有其因。」

「用印度佛教的劫難來解釋,或者朗達瑪滅佛,只是四劫中的某一環;還有一個另外的解釋:就是朗達瑪不是那樣的人,他只是前來以劫止劫,他採取滅佛這種非常黑暗的手段,最終成功制止了另一件更恐怖的事情發生。」

「傳說他是一個有擔當的藏王,他的力量極大,能以一擋百,更不畏密宗六通之術,當時有一名僧侶自西方來,帶來一場席捲整個西藏的浩劫,他迫不得已出手,結束了一切。所有真相都被埋藏在長達百年的黑暗時代裡,滅佛並非他的本意。」

李斌:「誰說的?你的導師說的?」

展行說:「哦不,我大學只念了小半個學期就退學了,還是商科。」

學生們都靜了,以同情的眼光看著展行,展行自嘲地笑著說:「這些是我爸告訴我的。」

李斌說:「你爸是誰?佛教徒?哪位大師?現在和尚也可以結婚了,我可以理解。」

展行說:「你覺得看我像哪個出名的禿驢麼?」說完便不再鳥他了。

飛機起飛,霍虎頭靠在椅背上,評價道:「你讓他說就是,朗達瑪一個死人,活著時滅佛都不怕墮無間輪迴,死後又何懼罵名?」

展行聳肩,吐舌頭。

霍虎說:「展行,你到西藏去做什麼,只是去玩?」

展行看著重重白雲掠過機窗:「我不知道,只是想再留在祖國久一點。」

展行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玩只是次要的,更多的是,他隱約想多留在中國一段時間,彷彿只要坐上飛機,回到大洋彼岸,便無法再聯繫上林景峰,真的與他處於兩個不同的世界了。

展行問:「你呢?你為什麼贊助這個項目?打算順便去西藏找人麼?」

霍虎說:「不找人,我從小對西藏很好奇,李院長是我爸爸的朋友,這次只是跟著去玩。」

展行側過頭打量霍虎,笑道:「玩啥?」

霍虎眼睛瞇起來,貓一般的瞳孔閃了閃,玩味地笑道:「玩你。」

展行深吸一口氣。

霍虎點了點頭。

展行放聲叫道:「救命啊!有怪叔叔騷擾我啊——!」

霍虎:「……」

雲海退去,展行蹦躂累了,倚在椅背上腦袋一歪一歪,開始打瞌睡。

夢境中,十二名喇嘛繞著火盆走動,雙手合十,大聲唱著寧瑪教的經。

一名僧人在火盆前打坐,喇嘛們退出山洞,洞內憑空浮現出女子的面容,朝他柔聲說了一段話。

她的話在空中迴響,末了掉落一張鑲滿金絲銀線的寶弓,弓腰上寫滿密密麻麻的藏文。

僧人整了紅袍起身,拾起弓,離開山洞。

近百名喇嘛緊跟其後,手執轉經筒,將他送到巍峨入雲的宮殿前,宮殿依山而建,規模幾與布達拉宮相仿。

僧人走上山頂,來到恢弘大殿,殿內響起沉重雄渾的聲音。

展行全身一震,那聲音他聽過,正是親手揮出古刀,將從雪山上下來的紅衣僧人一刀斷首的藏王。

僧人恭敬答了幾句話,藏王身披藍袍,袍繡九獅九象,一襲藍雲翻滾,行出大殿,朝他說了句藏語。

僧人緩緩拉開手中長弓的弦,弦上空無一物,繼而鬆手。

展行猛地驚醒,空姐推著餐飲車過來。

「我要一杯牛奶。」霍虎說:「醒了?你喝什麼?」

展行的夢境仍停留在僧人射箭的那一瞬間。

弓弦上空無一物,然而他鬆開手後,藏人首領的胸口卻朝後迸出一道銳利的血箭,彷彿被一道無形的力量所貫穿。

展行:「我……咖啡,謝謝。」

霍虎:「做夢了?」

展行點頭:「你……這個怎麼在你手裡?」

霍虎粗長的手指挾著一塊方石,石頭在機窗外射入的燦爛的陽光中,金光若隱若現。

「是你的東西?剛剛掉在地上。」

展行說:「是,但我打不開,裡面不知道有什麼。」

霍虎點頭道:「我也打不開。」

展行疲憊地靠在座椅上,說:「我做了個夢。」

他看了霍虎一眼,霍虎似乎很有興趣:「說說?」

展行:「我夢見……中國是不是有前世一說?我夢見一些從來沒見過的事情,是不是就代表它是前世,或者別的什麼?夢裡面我在西藏,看到他們的首領殺了一名喇嘛,又有另一名僧人……」

展行夢境之事還記得大半,朝霍虎詳細說了,最後問:「這會與識藏有關麼?」

霍虎說:「在夢裡面,你聽得懂他們的話?」

展行茫然搖頭:「一句也聽不懂。」

霍虎:「你在夢裡,是成為了別的人,還是以旁觀者親眼目睹整個過程?」

展行想了想:「是旁觀者。」

霍虎:「和前世無關,如果是前世的記憶,你一定聽得懂他們的交談。」

展行點了點頭,接過霍虎遞來的方塊,收進包內:「我總覺得……兄弟,你要來點麼?」展行的包拉開一半,包裡放著牛肉乾。

展行發現霍虎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牛肉乾,於是掏了出來。

霍虎接過牛肉乾,欣喜若狂:「以後水裡來水裡去,火裡來火裡去,小兄弟,叫我虎哥!是自己人了!」

展行:「……」

霍虎眼中洋溢著幸福的光芒,展行自己還不知道怎麼回事,一包牛肉乾的功夫,就多了個兄弟。

《靈魂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