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9

展行領了錢, 把數人帶走, 老闆娘泡了壺茶,坐到剛擦好的桌前,林景峰解下背包, 整理被水浸濕的配備。

林景峰:「斌嫂怎麼到這裡來了?我以為你會去別的地方, 是怎麼回事?」

斌嫂:「你來得正好, 有點事托你辦。」

林景峰:「老頭子又派人來了?我們在山上被人追了一路。」

斌嫂答:「我也不清楚,不過這次來, 不是為的你們, 剛巧碰上了。」說著從櫃檯後取出一個包袱, 解開。

林景峰的動作停了。

包袱裡是一把槍, 幾件衣服,一個小盒子,裡面裝著幾張巧克力糖紙。

「小雙的東西。」林景峰說:「是我殺的他,你把他火化了?」

斌嫂淡淡道:「屍體找不著了。」

林景峰:「不可能。」

斌嫂:「我在拉薩醫院醒來以後,跳窗逃了,傷得還不重……」

林景峰插話道:「我看看。」他解開斌嫂的衣領, 雪白的肩膀上, 有一個傷印, 但已基本痊癒, 子彈也取出來了。

斌嫂繫好領子, 續道:「出來以後找了輛車, 回札達, 地宮已經關了, 聽他們說,側山起了場爆炸,有兩名學生還活著。」

斌嫂把打聽到的經過告訴了林景峰,林景峰一直沒有吭聲。

「是小賤扔的雷|管,只有他。這小混蛋,一直沒對我說。」林景峰說。

斌嫂說:「不是小賤殺了他,也不是你,是老頭子殺了他。」

林景峰怔住了。

斌嫂:「在師門的那些日子裡,你知道小雙從老頭子身邊學到了什麼嗎?」

林景峰明白了,歎了口氣。

斌嫂又說:「這些年裡,我竟是越想越後怕,老頭子的陰毒、惡狠、不把人當回事,這些都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教了給他。老頭子要培養一個罔顧性命、幼稚而狠毒的人,他做到了。」

林景峰道:「小雙小時候不是這樣的,我很清楚。」

斌嫂說:「你再想想,他從小見過什麼世面?他那一套都是老頭子親自教的,老頭子教他撒謊,他就撒謊;老頭子說人命不值錢,只有自己的東西才是真的,他便照著去做,就像一張白紙,隨便塗畫……你還記得他在地宮裡開槍的時候麼?」

林景峰沉默,斌嫂又說:「他把那些人當玩具,覺得殺人是件消遣,像貓耍耗子……比起冷血無情,為達到目的而殺人的人,更可怕。那些學生、老師,他明明可以不殺的。」

林景峰點了點頭。

斌嫂說:「我在他的帳篷裡找到這些東西,當作遺物,你再把這些錢帶著,上他家去……你去過,對吧,正免得我打聽了。」

林景峰:「去過。」便隨手收好了東西。

那個裝糖紙的匣子,是林景峰小時候送給他的。

林景峰沉默了一會,開口道:「說說這裡吧,你打算在柳州定居?」

斌嫂道:「還沒想好,崢嶸歲月開不下去了,我打聽到一個消息,老頭子要抓你徒弟。」

林景峰眉毛一揚,斌嫂道:「你到柳州來做什麼?」

林景峰把青雲齋的委託如實說了,斌嫂蹙眉沉吟片刻,說:「來之前我回上海收拾了一趟,店舖已經被公安封了,剛巧有人過來,說到老頭子發的話,要抓個十七八歲上下的小孩兒。」

林景峰:「他既然這麼說,那就是不抓了。老頭子的心思就是這樣,他要真想再陰我們一記,多半不會說得這麼清楚。」

斌嫂點了點頭:「青雲齋的二小姐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得的消息讓你找什麼?」

林景峰:「找白崇禧的一個箱子,聽說1949年,白崇禧飛台北的時候,家當留在柳州不少,被手下的一名軍官得去,那軍官臨走時來不及收,就把東西藏在幾個工廠之間的某個防空洞裡,還把自己的二姨太勒死在裡面了。」

斌嫂沉吟片刻:「找到地兒了麼?」

林景峰道:「我覺得應該在那裡頭,明天集了人,還得再進去一次探探。」

斌嫂道:「要不我幫你找人打下手……」

說到這裡,江邊忽然有人喧嘩起來。

斌嫂藕臂倚在船欄前,朝外瞥了一眼。

「死人——」

林景峰正要繼續說,卻被這句打斷了思路,轉頭望去,只見柳江上游,有什麼東西載浮載沉,順水漂來。

早上九點,冬泳鍛煉的人漸多,堤前公園也有不少人坐著,此刻紛紛湧到江邊,各個驚恐地大喊。

斌嫂也發現不對勁了,起身站到欄杆前,喃喃道:「那是什麼?」

林景峰走了過來,二人一起朝下看。

五六具浮屍在江裡順水而下。

江邊有人開始打撈,用笊籬把屍體勾到岸邊,卡車沿江緩緩開來,車上屍體堆在一處,全是濕淋淋的。

浮屍還穿著民國時期桂系地方軍閥的制服。

斌嫂:「這……是什麼玩意?」

林景峰蹙眉道:「你看那裡。」

上游又漂下來幾具現代人的屍首。

岸邊有人混在人群中不住追,探頭探腦地張望,斌嫂眼尖,一眼認了出來:「那人是仇玥手下的。那邊那個,怎麼看上去這麼眼熟,也易容了的?」

林景峰難以置信道:「另外那個人我也認識……他被老頭子從局子裡撈出來了?」

旅店裡:

展行趴在桌前,張輝馬上把手上的東西收了起來,從背包裡掏出另一個東西。

展行已經看到了,問:「這是什麼?單片的眼鏡?怎麼像個紅外線眼鏡片?」

張輝滿不在乎地說:「路上撿的。」

張輝掏出一個盒子,翻開又蓋上,蓋上又翻開。

展行的注意力被吸引走了,不再追問紅外線鏡片,改而看著那個盒子。

張輝說:「這是黔苗的一種蠱,叫千山神蟲。」

「真有這東西?」展行看著盒子裡那小小的甲蟲,根本不相信。

張輝說:「把這只蟲子從盒裡放出來,它會飛過十萬大山,把你帶到愛人身邊。」

展行越聽越玄乎了,張輝又問:「你要試麼?每個人,平生只能用一次。蠱母三十六年產一次小神蟲,我就這一隻了。」

展行擺手道:「不了,浪費,你是苗族的?」

張輝答:「我媽是,我不能算。」

展行點了點頭:「你用嗎?可以去找你的愛人。」

張輝說:「她在澳大利亞,太遠了,神蟲一飛過海,我就……」

展行:「你可以坐船跟著過去啊,或者坐飛機,到澳大利亞再放出來,不過,哥哥,我說句不好聽的……別生氣,如果她已經不愛你了……」

躺在床上喝牛奶的霍虎插嘴道:「找到又能怎麼樣呢。」

張輝附和著嗤道:「對啊,找到又能怎麼樣呢?」

張輝把盒子合上,隨手扔進背包裡,又道:「我哥說,千山神蟲只有在兩個人還相愛著的時候才靈。」

展行道:「那試試?」

張輝擺手道:「算了,不是相愛就能在一起的。問你個問題,你叫小賤是吧,你師父拿槍指著我的時候,為什麼你會說我不是壞人?」

展行端詳張輝,張輝長得並不帥,膚色暗淡,一身塵僕氣,身材雖高而精瘦,卻不像林景峰般英俊。

如果說林景峰是把銳利的藏刀,那麼霍虎就是把古樸的青銅大劍,而張輝——是把黑糊糊的火鉗,勉強可以劃入「另類帥哥」的行列,卻和展小健喜歡的那種類型半點搭不上邊。

當然,展小健也好不到哪裡去,充其量只能算是把指甲鉗什麼的:戰鬥力平平,重在先勾起對方的輕敵之心,再出其不意地來個驟然一夾。

有的人願意面對一刀切腹,卻絕對不願意被指甲鉗反覆夾上手臂皮肉,個中凌遲滋味,不容細表。

展行想了又想,才說:「我覺得你不是壞人,第六感,傳說中女人很厲害的那種東西。」

張輝點頭道:「謝謝。」

霍虎插話:「我也覺得你不會是壞人,我也有第六感,女人很厲害的東西。」

張輝道:「也謝謝你,我和我哥翻臉,從家裡出來的時候,以為這世道沒有實誠人了。」

展行拍了拍張輝的肩膀,笑道:「好好休息。」

林景峰回來了,在房裡用電吹風晾錢。

林景峰:「不要出門,去睡會兒,午飯斌嫂會派人送過來。」

展行道:「斌嫂?她也來了柳州?」

林景峰:「船上老闆娘就是她。」

展行愕然道:「我完全認不出她!」

林景峰嘲道:「要能被你認出來,她這千面花的外號可以摘去餵狗了。師父還有點事要辦,午飯前回來。」說畢把電吹風交到展行手裡,親了親他的臉,眉毛仍擰著,似乎有心事,提著包袱離開。

展行在房裡吹錢,都吹乾以後收好,出旅店,朝著江上的酒家去了。

斌嫂趴在一張桌前想事情。

展行進來,笑道:「喂。」

斌嫂蹙眉道:「又是你,做什麼?林三不是讓你別出來的麼?」

展行道:「你是斌嫂?怎麼連聲音也不太一樣了?戴人|皮|面|具了麼?我看看……你……」

「哎別動。」

「你臉上粉底這麼厚,不熱麼?手是怎麼整的?」

「你……」

斌嫂炸毛拍開展行在她臉上摸來摸去的手,怒道:「別亂碰!你這個小混蛋!」

展行:「你為什麼到這裡來了?對了,你叫千面花,小師父外號又叫啥。」

斌嫂漫不經心給展行倒了茶:「毒蛇鞭仇玥、無影劍白斌、掌|心|雷林景峰,千面花斌嫂,沒聽過麼?謝謝你在地宮裡救了我,這杯清茶敬你的。」

展行接了茶,笑道:「掌|心|雷是什麼意思,你開過古董店對吧,我存了些錢,你教教我怎麼開店吧,想和小師父開店過日子。」

林景峰帶著斌嫂交予的包袱,打了個車,來到舊城區裡王雙的家。

辦完事出來,他在巷子末端看見一群人,似在等待誰。林景峰閃身到一家小店門口,撥通手機。

斌嫂的聲音:「怎麼?」

林景峰:「我看到黃標了,你在做什麼?能出來一趟不?」

斌嫂:「在和你徒弟閒聊,教他開古董店,你確定那是黃標?」

林景峰:「確定,還有仇玥,他們的手下有二十多個人,現在正要進王雙的家。小雙家裡沒人,他媽搬走了,剩一間空房子,估計還沒賣出去。」

斌嫂:「你跟緊點,看看他們想做什麼。」

林景峰掛了電話,四下一掃視,確定巷內無人,攀著小樓外的水管爬了上去。

市區另一頭,展行騷擾完斌嫂,提著午飯從船上下來回酒店。

「有道是生在蘇州住在杭州,吃在廣州死在柳州。柳州的棺材天下馳名,是產壽匣的好地方。尋常老人還活著,便會在家裡置辦好一副棺材板,等著老了入土為安。」

展行問:「這跟鬧鬼有一毛錢關係嗎?」

「你聽我說嘛小娃崽。」那盲老頭唾沫紛飛:「你晚上吃了飯,莫把剩飯剩菜放在桌子上,不然半夜來了不乾淨的東西,到你家吃剩飯,吃著吃著哪天沒有剩飯了,喔喲,你就完了。」

展行:「我放冰箱裡,殭屍們自己不會去開冰箱嗎?」

老頭不理,繼續說:「以前阿公講,雞山上,住了個八千歲的天魃王。」

展行扳著手指數,八千歲,那得是上古時候的玩意了。

「每一百年,這個天魃王就會出一次山,巡山一夜,百鬼夜行,千鬼萬鬼扛棺過街,那夜家家閉門,戶戶關窗,不能朝街上看一眼……不然你看了殭屍,殭屍就會看你,再撲過來……」

展行:「哦活——」(升調)

盲老頭:「到日出雞叫,天魃王才會歸山,後人就給這個山喊做雞山。」

展行:「殭屍只會跳不是嗎,一邊扛著棺材一邊跳?」

盲老頭張著嘴,說:「是啊。」

展行:「他們一邊扛著棺材一邊跳,裡面的天魃王,不會被撞得滿頭包嗎。」

盲老頭:「……」

展行:「還有啥?」

盲老頭:「天魃醒的時候,方圓千里都是大旱,鬧鬼!夜晚出門莫自己走夜路!小娃崽,我跟你講啊……」

警察:「又在講死馬!」

當下江邊聽盲老頭說話的人一哄而散,一名警察道:「別亂傳謠言!上頭指示了,不然進局子裡喝茶。」

沒人敢搭腔,跑得乾乾淨淨,展行手上提著斌嫂魚家的午飯,正要回旅店去,警察又叫住他:「你,身份證拿出來看看,不是本地人?來這裡做什麼的?喲,還是外國人?」

展行掏出護照遞過去,賊忒兮兮打量他,曖昧笑道:「人家來找老公的。」

警察起了一手雞皮疙瘩,不敢再盤查:「今晚上開始宵禁,到年初一,沒事別在街上亂走。」

展行哦哦點頭,收起護照,回旅店。

胡楊處理親弟的身後事去了,霍虎與張輝吃完飯,林景峰才回來,與展行、唐悠在一處吃。

展行:「有什麼消息?」

林景峰看了唐悠一會:「你最好不要離開我們。」

唐悠蹙眉停了動作,展行茫然道:「怎麼了?真是來抓他的?」

林景峰點了點頭,目中不自然的神色一閃而過:「你的朋友有仇家嗎?這次來的人,確實是抓你的。」

唐悠登時警覺起來。

「我……我沒有什麼朋友啊?怎麼會這樣?」

林景峰道:「親人呢?你爸媽是做什麼的?」

唐悠:「我很小的時候爸媽就走了……只有一個……不,我誰也不認識。你問這麼多做什麼?」

林景峰看了唐悠一會,而後淡淡道:「那算了,總之你當心點。現在聯繫不上宋晨武,得看情況,過幾天再說。你會改裝槍械嗎?我付你錢。」

唐悠略一思索,道:「不用,我正好有材料,算是答謝你徒弟救了我,免費給你改裝,但得先回去調試一下配件。」

展行搖著尾巴:「也給我做個唄,最好能不用瞄準就打中人的……」

唐悠炸毛道:「你當是追蹤導彈嗎!世界上哪有這種槍!」

唐悠三兩口吃完飯,回房間去,展行去洗澡,實在困得很了。

林景峰坐在桌前拆卸自己的沙|漠|之|鷹。

展行在浴室嘩啦嘩啦,隨口問:「你知道他的事情嗎?」

林景峰漫不經心道:「他的兄長,吃了老頭子的一票貨,躲在不知道什麼地方,一直不敢露面。這次他麻煩了。我開始一直以為放出話來,抓的人是你,還好不是,白擔心一場。」

二人進了浴缸,展行道:「我幫你洗頭吧。」

林景峰:「唔。」

展行坐在林景峰背後,把他抱著,弄了點洗髮水揉出泡沫,在他的頭上抓來抓去。

「舒服嗎。」

「唔,還行。」

「水夠熱嗎?」

「可以,別老對著我,朝你身上衝,別著涼了……」

「耳朵也洗一洗,眼睛閉上……」

展行和林景峰像兩個小孩,坐在浴缸裡開火車一樣地洗澡,展行揉得林景峰滿頭白泡沫,又在他的身上抹來抹去,堅硬的肌肉塗遍滑膩的沐浴露,肌膚摩挲時有種難言的愜意。

林景峰沉默了一會,感覺到展行認真地摸他,給他身上塗沐浴露,又用水沖掉,那種滋味,林景峰說不清楚是什麼,卻幾乎覺得,這就是他最想要的了。

《靈魂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