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三天後,西川,葭城。
李慶成在一間房裡醒了。
他睜開雙眼,第一個念頭是:不在宮裡,怎麼回事?
李慶成轉頭望了一眼,木房潮濕陰暗,房裡的角落生著火盆,地板上躺著個人,一動不動,不知死活。
他支起肘朝地上看,見到熟悉的人——張慕,張慕在睡覺。
張慕的銀面具沒了,左臉上是鮮紅的一片灼印,李慶成一起來,張慕驀然驚醒,坐起身定定看著太子。
李慶成被嚇了一跳,結結巴巴道:「啞巴?」
李慶成頭疼欲裂,抱著被子喘息片刻:「發生了什麼事?這是哪兒?」
客棧裡十分靜謐,唯有火盆燃燒時的劈啪聲,李慶成斷續記起了前情,木然道:「京城怎麼樣了?」
外頭下著秋雨,氣候轉寒,張慕起身給李慶成斟水,房外有一股刺鼻的藥氣。
「誰謀反?」李慶成說:「有紙筆嗎?啞巴,取筆墨來,給我說說。」
張慕取了根炭條,在桌上寫了兩個字:皇后。
李慶成呆呆看著,張慕隨手把字抹了,看著火盆發呆。
「藥煎好了。」外頭有女人溫婉聲音傳來,不待李慶成答話,推門進來。
終於見到個能說話的了,李慶成遲疑片刻,看了看張慕,女人笑道:「喲,醒了?」
張慕接過藥碗,神色陰沉,李慶成問:「這是什麼地方?」
女人在椅上坐下,答:「西川葭城,好些了麼?手伸出來。」
「鷹哥帶你來這兒,足足跑了上千里路……」女人微一沉吟,按著李慶成脈門:「須得仔細點,風寒都抑在身子裡,待會得取針來給你散了寒氣,頭疼不?」
「鷹哥?」李慶成略一怔,張慕看著那女人,瞇起眼。
女人會意,點了點頭,李慶成又道:「你叫什麼名字,這處是你家?」
女人淡淡答:「娥娘,你哥倆現有什麼打算?」
李慶成看娥娘那模樣,料想是與張慕認識,當即也顧不得問她來歷,沉吟道:「西川葭城……九歲那年我來過,父皇帶著我入川……」
娥娘:「殿下,你把藥趁熱喝了,聽我一句話。」
娥娘那聲殿下喚得甚是勉強,顯並非普通百姓,雖口稱太子,卻絲毫不把李慶成當作上位者看待,只將他視作小弟輩分,是時只見她斟酌許久,開口道:「京城都傳你被火燒死了。」
張慕蹙眉,微微搖頭,娥娘視而不見,逕直道:「依我看,再過數月,皇上與太子發殯後,你娘……」
李慶成道:「皇后不是我生母。」
娥娘緩緩點頭:「當會另立一位皇子,至於是誰,就說不准了,她有子嗣麼?」
李慶成深吸一口氣,答:「有。」
一切都是有預謀的,李慶成想起那天宮外的馬車。
然而皇后的親子還小,李慶成有數名年紀大的兄弟,卻俱是后妃所生。
自昔年虞國開國皇帝結髮妻子病逝後,皇帝便近十年不立後。六年前,當朝權貴方家將女兒嫁入宮中,父皇才冊方氏為後。
這是計劃了整整六年的篡位,李慶成手腳冰冷,心內湧起一股寒意。
他沒有細聽娥娘的話,反問道:「西川到北良的路封了麼?」
娥娘一怔,問:「你……殿下想做什麼?」
李慶成道:「四叔在北良,我得馬上去尋他,須得在方……皇后立新皇前回京城去!」
張慕馬上抬手,娥娘色變道:「不可!」
「你怎知四王爺與皇后不是一夥的?」娥娘道:「鷹哥帶你逃出京城後,三天裡那女人誅了十餘族人,四王爺若非早得到消息,如何會坐視不管?」
李慶成:「他是我父皇的親弟!怎會坐視李家江山落入那女人手裡?」
娥娘蹙眉道:「你先把藥喝了,我托人去給你問問。」
李慶成:「真像你說的這樣,外頭風聲一定正緊,怎麼問?」
娥娘道:「你不用擔心,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辦法……鷹哥?」
張慕專心地看著藥湯,娥娘又歎了口氣,目光露出一絲憐憫之意。
李慶成看出了那分同情的意思,他心裡堵得慌,只想找個地方哭一場,奈何現在還不是哭的時候,若是青余在就好了……方青余。
那逆賊。
李慶成忽然覺得十分悲哀,方青余是皇后埋在自己身邊的棋子,張慕才是受父皇的囑咐,前來保護他的人。
張慕認識娥娘,他們是什麼關係?進宮之前,張慕又是什麼人?
勺子湊到唇前,藥味苦得李慶成皺眉,溫度卻是剛好。
「慕哥。」李慶成看著張慕,低聲說:「謝謝。」。
張慕聽到這句話,彷彿受了莫大的侮辱,他隨手把碗放在桌上,一陣風似地出了房。
「怎麼了?」李慶成忙下床。
娥娘卻把他按回去:「別下地,把藥喝了。」
李慶成說:「我自己喝。」
院外傳來一聲巨響,李慶成險些把藥湯灑了一身,他發著抖灌下藥,問:「你和張慕……是什麼關係?」
娥娘淡淡道:「上司與屬下的關係。」
李慶成問:「他是你的屬下?」
娥娘答:「我是他的屬下,你這幾天必須靜養,不可亂走動,待會有人送飯上來。」說完收拾藥碗走了。
李慶成伏在窗邊,朝外望去,秋雨淅淅瀝瀝,娥娘的家背靠一座小山,後院外築著磚牆擋泥流,以免山體滑坡,此時張慕站在雨裡,一身侍衛袍上滿是泥濘,發狠地提拳猛揍磚牆。
張慕站在院子裡,沒頭沒腦一陣亂摧,將整堵丈許長的磚牆摧塌近半。
末了又狠狠一拳,打在院裡的梧桐樹下,娥娘冒雨大叫,有人出來拉扯他,被張慕野蠻地推到一旁。
張慕發洩完,疲憊地蹲在院裡,渾身滴水,那模樣甚是孤獨。
張慕的脾氣一向都十分古怪,十年裡,李慶成在宮內見了不少次,小時候他有好幾次鼓起勇氣,想與張慕套套近乎,張慕卻幾乎從未回應過。
記憶最深的是有一次,一名太監偷偷帶著李慶成出宮逛窯子,張慕獨自出來尋,李慶成生怕張慕發火,讓太監給他點了兩名姑娘陪酒,言道只是好奇,隨便看看就回去。
張慕當場把那管事太監打得吐血,不由分說將李慶成帶了回宮。
李慶成喝完藥,倒頭便躺,未來的日子裡他要怎麼辦?前路一片灰暗,身邊只有名侍衛。皇后一定布下了天羅地網,一旦被抓住……李慶成幾乎能想像到他在冷宮裡度過一生的景象。
不能坐以待斃,得想辦法。
新皇登基都得祭天,若自己在那時候,於百官面前出現……不可行,朝廷上多半會被清剿得只剩方家的派系,方氏只會把他指成替身。
忠於正統的大臣們,會不會猜到自己已經逃出來了?
他們會怎麼做?上書請求驗屍?尋找太子?皇后要迫害的人一定不止十來家,他得馬上行動,告訴大臣們他還活著。
讓他們先暫時讓步,保住身家,留在朝廷內探聽風向?誰是忠,誰是奸?萬一又被出賣了怎麼辦?
一團亂麻,李慶成想起溫文儒雅的方青余,心裡又像被割了刀。
必須馬上採取行動,李慶成作了決定,否則等到朝中剛直大臣都被殺完,京城就完全掌握在方氏的手裡了。
夥計把飯食送上來,一碗藥材熬的清粥,配了一碗炒雞蛋,小碟裡裝著鹵蝦與鹹梗豆,開門時外頭鬧哄哄。
李慶成問:「這是什麼地方?客棧?」
夥計躬身道:「公子身體好些了?這處是娥娘的岐黃堂,專給道上的兄弟,以及葭城百姓治病的地方。」
難怪有淡淡的藥味,李慶成餓得狠了,接過碗便吃,將桌上食物一掃而空,感覺又活過來了。
他在床上翻來覆去地躺了會,起身披上外袍,走出房去,步履仍像踩著棉花,不太踏實。
藥堂外排著長龍,娥娘和幾名大夫在櫃檯後為病人把脈,看了李慶成一眼,溫言道:「公子出來走走,消食也是好的,別走遠了,外頭下雨,秋涼。」
李慶成點了點頭,打量廳上愁容滿面的病人,當真是各有各的不幸,包括他自己。
廳堂外的邊院,張慕捧著個海碗,蹲在廊前扒飯。
不是娥娘的上司麼?也不伺候好點?李慶成心想,朝張慕走了過去。
張慕帥氣的右臉朝著李慶成,聽到腳步聲轉過頭,又敏感地側過臉去。
「你會說話的。」李慶成說:「啞巴,為什麼從來不說話?」
張慕嘴裡滿滿的都是飯,咀嚼個不停,沒有回話。
李慶成蹲下來,認真說:「啞巴,我得到北良走一趟,找我四叔。」
張慕緩緩搖了搖頭,李慶成說:「不能再拖下去了!我已經好了。」
「方氏正在清洗朝廷,等開國老臣被她殺完,一切都晚了……」
張慕放下碗,以筷子頭在泥地裡劃了個「四」,又在上頭打了個叉。
「你的意思是。」李慶成道:「他不會管?」
張慕點了點頭,捧起碗繼續吃。
李慶成說:「不可能!他放任方家,對他有什麼好處?」
張慕不回答,李慶成起身站了一會,跑出後院,翻身上馬。
張慕猛地一驚,李慶成說:「走?去北良。」
張慕蹙眉,李慶成不再多說,毅然撥轉馬頭,在細雨中馳出岐黃堂,辨出道路,朝北面馳騁而去。
奔馬漸遠,張慕追了出去,廊前剩下沒吃完的半碗飯。
李慶成冒雨趕路,在雨地中足足馳了半天,馬蹄濺起漫天泥水,他在身上搜檢,尋出一個玉珮,一枚金鎖,一個方青余送的銅魚,把銅魚收好,金鎖當成銀子。
雨漸大,張慕在雨中疾奔而來,不即不離地跟著李慶成。
李慶成一直未曾發現,他逃出京城後,連著三天空腹,藥下肚後未曾調理身體便再次趕路,虛弱無力。
路過西川與西涼的界山時,天地間下起了暴雨,雷鳴電閃,漆黑一片。
李慶成在界碑前駐馬許久,最終失去了所有力氣,緩緩側倒下去,摔在水裡,失神的雙眼看著天空喘息。
張慕從一棵樹後走出來,把太子再次抱上馬,調轉馬頭回西川。
這一次的淋雨是致命的,李慶成積寒、心憂、病癒後再次跋涉,令他發起了高熱,娥娘針石與藥敷,妙手回春,終於把他救了回來。
一場大病後,李慶成再睜開眼,什麼也不記得了。
「你是誰?」李慶成茫然問:「這是哪兒?」
張慕呆呆地看著太子。
李慶成支撐著起身,看看張慕,又看娥娘,目光呆滯:「我怎麼會在這裡?」
娥娘道:「鷹哥?你怎能讓他雨天就這樣出去?!」
張慕的聲音生澀,咬字不清:
「我關得住他一時,關不住他一世。」
娥娘無法再說什麼,收拾銀針出房。
張慕靜靜看著李慶成,李慶成也看著張慕,二人在寂靜的房內對視了足足一刻鐘。李慶成的眼睛清澈,連日深鎖的眉頭已舒展開來。
李慶成疑道:「你叫什麼名字?我記得你是……很熟悉的人。」
張慕取過桌上的一個小銅魚,李慶成伸手來拉,摸了摸張慕溫暖寬大的手掌,又摸手掌上的銅魚。
「記得麼?」張慕問。
李慶成茫然搖頭,張慕轉身取來一把劍,是方青余的「雲舒」。
李慶成:「這是什麼?」
張慕:「劍,這個呢?」
李慶成搖頭。
張慕放下刀劍:「都不記得了?」
李慶成伸手去摸張慕的臉,張慕不動,沉默坐在床邊,任太子發涼的手指觸到他臉上的紅痕,過了很久很久,李慶成問:
「你的臉,發生何事,能好麼?」
「小時候咱們在一起,被火燒的,你都忘了。」張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