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酒

菜排布上,李慶成在廂房內等著,方青余輕輕攏上門,一語不發地坐在李慶成身邊,給他斟酒布菜。

「都準備好了?」李慶成道。

方青余答:「妥當了,你聽秋娘說。」

片刻後秋娘抱著琴進來,小聲道:「李公子,稍後你們靠著左邊說話,這間廂房與隔間廂房是通著的,您看這兒。」

秋娘朝立櫃旁一指,李慶成看到花架一側,鑲著個鏤空的格,湊上前時隱約看得見隔房的燈光。

「還有這玩意。」李慶成哭笑不得道:「要不提前打個招呼,還真著了你們的道兒了。」

秋娘曖昧地笑了笑:「有的客人就愛這調調兒,從隔壁能看到咱們這兒,聲音再略大點,也就聽見了,但從這處瞧隔壁是瞅不全的。」

「這房裡夯的磚木,置的擺設,房梁木柱都有講究,這間裡談話隔壁聽得一清二楚,隔壁間說話,這邊卻聽不著。」

李慶成欣然道:「很好,這就將小倌叫來吧。」

秋娘放下琴,親自出去吩咐小倌。

小倌入內時一臉茫然,李慶成撓了撓頭道:「會彈什麼曲兒,來,彈個聽聽。」

小倌怯怯張口道:「官人想聽什麼曲兒?」說話時又偷瞥方青余,兩名男子,只點他一個作陪,還不知該怎麼折騰法。先前本已得了秋娘吩咐,今夜只需陪刺史的公子,孰料莫名其妙,忽然又改了客,只怕面前少年並非易與之輩。

李慶成道:「隨便彈。」

方青余道:「彈點西川的曲兒,沒聽過。」說畢抱著手臂,倚在門前朝下看,馬上攏上門窗並以眼神示意,正主兒來了。

是時小倌叮咚撥琴,展喉唱了起來。

「將士西征路蒼茫,雪月萬里歸故鄉……」

且話說滿堂春花廳內,孫刺史獨子孫鏗來了,秋娘親自迎上前去,將孫鏗請上三樓。

「孫公子這邊請。」秋娘聲音從走廊內傳來。

孫鏗呵呵笑,進了另一間廂房坐定,孫鏗瞞著老父出來眠花宿柳,身邊只帶一名家丁。只聽秋娘道:「孫公子,沭華沒料到公子來得這般早,正在梳洗,還得一會兒才能來見客,要么孫公子先吃點小菜?」

孫鏗往來滿堂春多次,也是個熟客,當即淫笑道:「不妨不妨,你下去罷,待沭華收拾好了讓他自個過來就成。」

秋娘退了,反手攏上門時忽聞隔壁廂房一陣嘩啦亂響。

李慶成怒道:「彈的什麼亂七八糟的!」

小倌正抒嗓唱至:「鍾山九響,改朝換代;楓水化凍,秋去春來。」一句,不料迎面飛來一茶盤,驚得棄琴起身,李慶成再擲出一茶盞,登時劈頭蓋腦砸在他的臉上,揪著那小倌頭髮猛抽,一巴掌下去,小倌的臉登時腫了起來。

李慶成正欺凌小倌,轉身又去拔方青余的佩劍,諍然拔劍聲響,小倌駭得一陣抖,哭喊道:「公子饒命!」

方青余色變道:「殿下萬萬不可!」

隔壁廂房,孫鏗正自斟自飲,忽然聽得響聲,隱隱約約正是自己相好的嗓音,當即便留了個心,行至牆邊側頭去聽。

小倌放嗓大叫,哭爹叫娘地不住躲避,李慶成捋袖要揍,一邊罵罵咧咧,將小倌趕到牆根處,恰恰就在孫鏗耳邊,孫鏗躬身時見牆有一鏤空小孔,內裡透出光芒,便湊上前去窺探,一看之下險些肺也被氣炸,那哭喊求饒的,不是自己捧著的花魁卻又是誰?

孫鏗當即忍無可忍,轉身一腳踹開門,秋娘臉色數變,正站在隔壁廂房外,早有準備,一見孫鏗出來,忙手足並用將他推回房內。

孫鏗道:「什麼人!反了這是……」

秋娘苦苦哀求道:「孫公子勿聲張,萬勿聲張,那人來頭大得很!公子聽我一言!」

孫鏗被秋娘按著,這世上越是囂張便死得越快,總有些人惹不起的道理還是懂的,當即斂了聲音道:「那房內的究竟是何人?」

秋娘:「那位小公子來頭大得很吶!賤妾也不知是何人,只知是孫家的貴客,孫巖少爺親自請來的人,公子現下切不能過去!」

「今日孫巖特地派了人過來,吩咐得伺候好那公子,不知為何他一來,偏生就看上了沭華。孫公子萬請息怒,這人雖脾氣暴怒,家僕還是個明事理的主兒,賤妾也言明沭華今夜有客得作陪,只彈個曲兒就走,待賤妾去打點,孫公子不可打草驚蛇。」

孫鏗冷靜下來,見隔壁一俊朗男子腰際佩劍,心知多半是個惹不起的,遂又問道:「孫巖向你說了此人身份不曾?」

秋娘道:「賤妾哪能知道這許多事,那人一口京師話,不定是朝廷派來的人,孫家又言明須得好好照拂,不可逆了他的意,只怕……」

孫鏗道:「怎可能?朝中若有大人來,我怎麼不知道?」

秋娘嘴唇動了動,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目中帶著驚恐,與孫鏗相視片刻,道:「孫公子且稍安,賤妾這就去,沭華既惹怒了他,想必也留不住了,這就去領過來。」

孫鏗道:「快去!」

秋娘出房,到隔壁去叩門,孫鏗側耳到孔前聽,又躬身窺探,只見秋娘進隔壁廂房不住道歉,小倌被擰倒在地上,秋娘一面朝李慶成賠笑,一面責罵那小倌,笑道:「李公子請稍後,老娘帶下去好好教訓,再給李公子換個?」

李慶成眉頭動了動,秋娘略一點頭,李慶成便長歎一聲:「罷了,不須再喚人來伺候,帶走就是。」

秋娘道:「滿堂春裡姑娘們也多……」

李慶成不耐煩道:「讓你滾出去!沒聽見麼?!」

秋娘連聲道:「是是,這就去。」說著把小倌帶出廂房,方青余上前攏好門。

孫鏗正窺視間,自己房門又輕輕叩響,秋娘帶著沭華推開門,可憐那小倌滿身茶水,披頭散髮,側臉紅腫。

孫鏗既憐惜又忿怒,上前拉著那楚楚可憐的小倌雙手,秋娘忙道:「孫公子請再等片刻,賤妾帶沭華去收拾打理,稍後就來。」

孫鏗正想弄清楚隔壁的人是什麼來頭,便吩咐道:「去罷,給他洗洗。」

秋娘領著那小倌走了,孫鏗心內轉了不少念頭,既姓李,又是孫巖的貴客,來頭很大,京師的人……究竟會是誰?

孫鏗忽然就記起年前聽見的消息,剎時一陣恐懼,忙又湊到孔上去窺視。

孔中窺景:

李慶成與方青余一主一僕,相對沉默。

李慶成長長歎了口氣。

方青餘溫言道:「殿下,青哥彈首曲子予你聽罷。」

孫鏗驟聞殿下二字,霎時如中雷殛,身子一僵。

李慶成頹然道:「免了。」

方青余笑道:「小倌伶人,不懂討殿下歡心,責罵幾句也就是了,與他一般見識作甚?」

李慶成淡淡道:「是我太焦躁,長路漫漫,復位難望,連個小倌彈首曲子,也折辱於我。一時三刻想起前事……」

方青余撥弄幾下琴弦,叮咚作響,欣然道:「殿下不可過憂,孫巖此人向來守諾,既已答應以萬兩黃金,萬斤生鐵相助,殿下復位的那一天,指日可待。」

「況且張慕與孫巖少年時交好,乃是鐵桿般的兄弟,殿下既已應承大破京師後立孫嫣為後,還有何擔憂的?」

李慶成眉頭微蹙,先前議好的可不是這般說,並沒有張慕這句,方青余怎麼又加了話進來?

然而這疑惑一閃即逝,李慶成惻然道:「倒不是疑心孫巖,既已應承結親,便不用再擔憂錢的事,倒是其餘人……」

方青余笑道:「林州尉一片忠心,為國為民,更願輔助殿下,何愁事不成?」

李慶成憂道:「林犀,孫巖二人俱好辦,怕就怕那姓孫的刺史,汀州葭、汀二城若要動兵,須得刺史與州尉同時交出兵符,只怕刺史……」

「噯。」方青余起身笑著安慰道:「只需在來春動手前,將那老頭兒殺了,青哥親自去動手,不勞殿下煩心。」

李慶成那話半是佯戲,半是出自真心,未來確實是一片迷霧,當即怔怔不做聲。

方青余坐到榻邊,至此戲已演完,眼神十分複雜,一臂攬著李慶成的腰,在他耳邊柔聲道:「還得說什麼?」

「這便成了。」李慶成極低聲道。

方青余肩膀擋住了隔廂孫鏗的視線,看上去似是主僕耳鬢廝磨,方青余在溫言安慰的模樣。

孫鏗知道再聽不出別的話了,再抬頭時已是滿背冷汗,眼中充滿說不出的驚惶,站著微微喘氣。

方青余抱著李慶成,唇角在他側臉上蹭來蹭去,李慶成瞇起眼,一指戳中方青余肋下,小聲道:「夠了。」

方青余噗哧岔氣,轉身去開門,喚來一名龜公,吩咐道:「把菜重新擺上。」

那龜公早得打點,當即借下樓之機前去通報秋娘,不片刻秋娘帶著小倌匆匆上樓,進了孫鏗的廂房,滿臉笑容如沐春風。

孫鏗卻是驚疑不定,臉色煞白,仍站在牆邊,見秋娘再來時瞬時回過神,取了外麾披上,匆匆道:「今夜本公子還有點事,不宿了。」

秋娘道:「這又是怎麼說……公子?」

孫鏗無心多言,取了銀兩賞她,擺手下樓,匆忙間又在狹梯上跘了一跤,險些摔下樓去。

秋娘把小倌打發走了,遠遠看著,反手輕輕敲了敲李慶成的房門。

李慶成吩咐方青余:「取點銀子,用你的名頭賞那小倌,先前下手有點狠了,也不知傷著筋骨了沒有,怪可憐的。」

方青余一哂道:「行,你拾掇下,咱們這就回去罷。」

李慶成取了袍子穿上,出房走過樓頂長廊,方青余前去打賞,在二樓尋到沭華,掏了點碎銀藹聲道:「我家公子今日性情不好,連帶著你也受委屈了,這點銀錢你且先收著。」

小倌忙不迭地謝了賞,依舊是那梨花帶雨的模樣,抬眼時方青余懶懶一笑,風流不羈的意味十足,順手在他臉上摸了摸,揩了把油,便轉身上樓去。

說時遲那時快,李慶成正束上貂裘從房間內出來,手裡拿著頂環帽將戴未戴,正目送孫鏗魂不守舍地喚起樓下花廳內喝酒的家丁,從正門出,險些與進門來那人撞了個滿懷。

「哎喲喲,看路……」那人笑道。

孫鏗心神一斂,來人不是孫巖又是誰?

「啊,你是……」孫巖兀自不知何事,拱手笑道:「孫公子。」

孫鏗心內暗驚,先前偷聽到太子與那名喚「青哥」的侍衛在房內說話,秋娘又言明是孫家貴客,這時間下樓恰好撞見孫巖,難不成是孫巖宴客,太子早早地就來等著了?

兩邊事一下對上,孫鏗神色如常,忙自拱手笑道:「孫少爺。」

彼此都姓孫,幾句寒暄後孫巖道:「公子怎這就走了?」

孫鏗眼內疑色一現即逝,忙道:「家中還有點事。」說畢告辭離去,出外時險些又撞上一人,抬頭只見那人身材頎長高大,於靜夜小雪中陰鷙不語,滿堂春燈火通明,照出雪街,那人臉上燙痕若隱若現,渾身散發著邪氣,比孫鏗高了個頭,居高臨下地打量他。

孫鏗被嚇了個夠嗆,孫巖忙回身招呼道:「來來,張兄請。」

孫鏗驚疑不定,從那人身側繞過,與家丁上馬車離去。

孫巖與張慕進了滿堂春,那時間恰好被高處的李慶成看了個真切。

李慶成的動作凝住,眉目間一股忿意隱約可見。

從高處朝下看,花廳內脂粉鶯燕一擁而上,前去招呼孫巖與張慕二人,秋娘站在二樓,看看樓下,又看樓上,提裙幾步上樓道:「李公子,今日鷹主也來?怎不打個招呼?」

李慶成一身殺氣劍拔弩張,冷冷道:「我不知道,是孫巖請的客。」

秋娘察覺不妥,忙道:「賤妾這就去通報。」

「慢。」李慶成阻住秋娘,再站片刻又有主意。

「秋娘。」李慶成道:「張慕先前怎麼交代你們的,還記得麼?」

秋娘忙說:「鷹主交代咱們,凡事全聽李公子的吩咐,李公子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

李慶成:「既是如此,我的命令在他前頭,你給他派個小倌……」

秋娘道:「先前孫家的人已選好了,照公子意思是……再給鷹主召個?」

李慶成沉聲道:「是麼,那便多謝孫巖的一番好意了,你將他們帶到我先前呆的廂房裡去,將隔壁間收拾一下,這就去。」

秋娘這下犯了疑惑,片刻後李慶成意識到了什麼,一笑道:「我知道張慕今日要吃孫巖的請,並不是疑他,你放心就是,這是我計劃好的事兒,我要聽孫巖還有沒有旁的話說,張慕這傢伙口拙,怕回去傳話漏了關竅,大是不妥。」

秋娘並不知其中關竅,鬆了口氣笑道:「瞧我這疑心生暗鬼的,這就去給公子打點。」

秋娘叫過小廝吩咐事宜下樓,孫巖與張慕仍在大廳內等,李慶成轉身避去,孫巖便朝高處笑道:「秋娘,你這生意還做不了!」

秋娘笑道:「來了!孫公子的生意怎能不做?今兒客人多,早給公子備下廂房,兩位請這邊來……」

有姑娘伸手去拉扯,張慕一副見了蛇的模樣抬袖連連避讓,被帶上了樓梯。

方青余打賞完小倌,上樓道:「走罷。」

李慶成道:「不,還有點事,你隨我來。」

方青余見李慶成臉色有點不太對,無暇多想,隨口笑道:「青哥帶你去集市上玩,汀城夜市歇得晚,現還有不少吃食。」

李慶成不答,推門進了隔間——孫鏗先前坐的那房。

方青余追著入內,拉著李慶成的手,在他耳邊輕輕撩撥道:「你還有什麼事?花街柳巷這地方,家中無人也就罷了,有青哥在,還想讓誰睡你?」

李慶成不答,取了個杯,倒了點桌上孫鏗還未碰過的溫酒,湊到面前時只聞一陣甜香,方青余笑道:「這是春酒,你當真要喝?」

李慶成眉毛一動:「春酒是甚麼?」

方青余道:「助興之物,想青哥抱你麼?喝了這酒便可入帳,青哥陪你睡一宿……」說著湊近前來攬李慶成,將唇湊到他耳邊,低低道:「男子歡娛之事你一定喜歡,那滋味是說不出來的……只有試過才知道。」

李慶成瞇起眼,一字一句道:「方青余,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方青余先是一怔,繼而不敢說話,那時正聽見房外孫巖話聲,李慶成微微一怔。

方青余暗道糟糕,改口道:「你……慶成,青哥說句你不愛聽的……」

李慶成剎那把酒杯劈頭朝方青余擲去,把他砸得滿頭酒水,繼而一指角落,示意他閉嘴。

方青余站著,一身淋漓,片刻後道:「你多心了,慶成,青哥是怕你聽到不想聽的,心裡難過。」

李慶成神色略有鬆動,卻並不置答,方青余自顧自一笑,撩起袍襟,跪在李慶成面前。

「走罷。」方青余如是說:「慶成,青哥掏心窩子給你這麼說了,何不讓自己活得舒坦點。就算君臨天下,終究管不了人的心。」

「忠於你的還是你的,趕也趕不走,拿劍撂人脖子上逼著他滾,那人也將就著劍鋒橫著一抹,死在你面前的事。」

「慶成,你不可學你爹,你爹心裡時時存著試探,拿臣子的忠心赤膽來試他的天子劍。再退一萬步說,你以後的路子還長著,若今夜聽到半句不合心意的,患得患失,來日漫漫,又該如何自處?」

李慶成靜靜站著,許久後道:「你說得對,這就走罷,是我多慮了。」

方青余起身,帶著李慶成從孫巖的房外走過。

那時間秋娘已收了廂內殘酒剩菜,換鋪上一張厚厚的地氈,張慕與孫巖席地而坐,面前各擺了張矮案。

張慕聽到外頭的腳步聲,忽然就耳朵動了動,似起未起,眼中帶著點迷茫。

「怎麼?」孫巖笑道。

張慕搖了搖頭。

「喝完酒就得回去了。」張慕說。

孫巖笑著唏噓道:「鷹熬成忠鷹了,你也熬成忠狗了。此去經年,變化竟這般大。」

方青余與李慶成走出滿堂春,秋娘下樓追上,忙道:「公子這就走了?」

李慶成站在漫天飛雪下,答道:「走了,不需勞煩你了。」

方青余吩咐道:「我倆來這裡的事,不可對張慕說。」

秋娘逾發疑惑,然而方青餘下了吩咐,只得點頭,李慶成走出街外,方青余又回身吩咐道:「孫誠已點好一名小倌了,對不?」

秋娘點頭道:「是,還吩咐賤妾送一壇春酒上樓去。」

方青余當即啞然失笑,秋娘問:「先告訴鷹主一聲?」

方青余也不知該怎麼說了,旋道:「不必了,又不是毒藥,但你……」

方青余壓低了聲音,極小聲道:「你可將方纔陪著孫鏗的那名倌兒,名喚沭華的,派去給孫巖,讓沭華小心伺候,旁的一律不說。」

秋娘沒有多問,方青余痞氣地笑了笑,轉身追著李慶成朝雪裡去,離開了滿堂春。

《鷹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