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成本打算進江州府, 向韓滄海說明死屍一事, 卻不提防驟然碰上何進,思來想去,總不能當著何進的面揭穿他。
何進有意謀害自己,定與朝廷有勾搭, 萬一早已把親信埋伏進江州黑甲軍內, 貿然翻臉說不定會連累上韓滄海。
凡事還是步步為營的好,況且方青余還未來回報,不知何進連夜派出去的信使是去何處。
李慶成隨口尋了個由頭下車,在夜半靜巷內緩緩而行。
月落西山,已快到天明時, 李慶成在前頭走, 張慕在身後跟著,腳步無聲無息, 像頭靜夜內的獵豹。
李慶成在巷口邊停下, 忽然轉身。
張慕期待地一揚眉, 以為李慶成有話想對他說, 李慶成卻乏味地說:「門關了, 連個參詳事情的人都沒有。」
張慕神色黯然。
李慶成只覺自己似乎陷入了一個十分嚴重的危機裡, 江城昇平景象下,彷彿有股暗流,在不為人知之處悄悄運作。
李慶成心裡很不踏實, 遂也不回府, 就在街上慢慢走著, 天邊現出魚白,江州長街兩道店家開了門,街畔擺起早食小市,李慶成尋一處坐下,說:「你也坐,啞巴。」
「前些天不讓你跟。」李慶成笑道:「因為我不清楚情況,怕你太倉促露面不好,並不是嫌棄你。」
李慶成點了一碗四個茶葉蛋,兩大碗魚片粥,天色漸漸亮了起來,江州城在晨曦中緩慢醒來,道邊人逐漸多了,來往之聲不絕於耳。
張慕不動筷,只看著李慶成吃,忽然沉聲道:「慕哥也想幫你,心裡急得很,想幫你出主意,但我太笨,想不通……」
李慶成聽得好笑,莞爾道:「叫得這般親熱,喏,吃罷,賞你的,不用拘禮了。」
張慕靜靜看了李慶成一會,終於動筷子。
慕哥……李慶成尚且覺得呆木頭也會這麼自稱,覺得說不出的好玩,抿著笑,以調羹拌魚粥時動作忽然又凝住。
魚片如玉般潔白,江魚清淡美味,在膠稠的米粥中載浮載沉,偶有幾枚漂亮的蝦仁襯托其中,手邊擺著一個小小的青花瓷碟,盛了半碟醬油。
側旁一隻手伸來,用調羹盛著,把剝好的茶葉蛋舀到李慶成碗裡。
李慶成抬起頭,不認識般地看著張慕。
張慕馬上尷尬了,似想站起來,又有點坐立不安。
「我……臣……」張慕不自覺地把手在武袍上反覆擦了擦,以為李慶成嫌他手髒,正要讓店家換一碗時,李慶成卻擺手示意無妨,盯著張慕看。
那一刻,他忽然就朦朦朧朧記起了什麼,遠去的西川,紅得似火的楓林,張慕英俊的臉十分帥氣,那道緋紅的燙痕猶如隔世的貓爪,在他的臉上撓了撓。
李慶成忽然道:「沒人的時候,你叫我慶成罷。」
張慕一震,難以置信地看著李慶成的雙眼,李慶成的眸子裡有種熟悉的神色,然而那光彩僅僅一閃即逝。
「我也叫你慕哥。」李慶成自顧自地笑道,繼而低下頭喝粥。
「慶成。」張慕看著碗:「你都忘了。」
李慶成淡淡地嗯了一聲,問:「你把我從京師帶出來的時候,咱們是不是還有些事我不知道的。青哥沒對我細說。」
張慕再三衡量,而後終於開了口:「是。」
李慶成莞爾道:「咱們都有些什麼事?給我詳細說說。」
張慕艱難地嚥了下唾沫:「慕哥給你熬了只鷹。」
李慶成:「這個說過了。」
張慕:「楓水化凍,冬去春來。」
李慶成動作又是一停,喧鬧的市集上靜了下來,嘈雜的旁音似乎一瞬間都盡數離開,只餘下張慕砰砰的心跳。
「是啊……楓水化凍,冬去春來……」李慶成的眼睛裡彷彿籠著一層夢,那一刻萬籟俱寂,耳中傳來隔世的輕響。
彷彿天地間一層薄薄的,攔在未知的過去的脆冰叮一聲破開,閃爍著熹微晨光飛散。
李慶成若有所思地用調羹撥著碗裡的粥。
張慕怔怔道:「開春第一道河蝦。」
李慶成側過頭,莞爾道:「油炸的,滋味不錯,想起來了,還有山藥粥。」
張慕眼中閃過一絲狂喜之色,期待地看著李慶成。
然而李慶成沒有再說,就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以筷子夾了片嫩滑的魚片,蘸著鮮醬油吃了。
張慕神色復又黯淡下去,片刻後鼓起勇氣,想再說點什麼。
「梅花。」張慕說。
李慶成點了點頭,不置可否。
張慕一臉茫然,這些天來張慕設想過無數次,也回憶過無數次,白天走路在想,夜裡翻來覆去地也在想,然而無論想得再多,可能性的範圍再廣闊——
都不是這樣的結果。
張慕已經徹底懵了,他還打算嘗試著再說點什麼,李慶成卻道:「吃吧,平時不是木得很的麼,今天怎這麼多話?」
剎那長街十里,繁華江城恢復熙攘景象,彷彿一副靜止的畫再度動了起來。
海東青扑打著翅膀穿過市集,吸引了沿路行人的目光,一個俯衝落在桌上,杯翻碗倒,險些把粥潑了李慶成一身。
「哎!」李慶成馬上猴兒似地跳起躲讓,一臉鬱悶:「安份點成不?」
海東青昂首叫了幾聲,張慕怒了,揭起筷子就要打,卻被李慶成攔住。
店家來換過碗,海東青追著在桌上滴溜溜四處滾的茶葉蛋一跳一跳,啄來啄去。李慶成心中一動,見鷹爪上繫著塊布條,好不容易抓住它,解下布條。
速來。
——方青余的字。
李慶成自言自語道:「發現什麼了?快吃,啞……慕哥。兒子怎麼會在青哥那裡?」
張慕:「我派去跟著的。」
李慶成笑道:「挺聰明。」說著把早飯三兩口吃下,朝店家討了點生鮮魚片餵給海東青以示獎賞,便將這靈鷹撒手放出,依舊從集市上飛起,於那金紅旭日,萬里晴空下照北面出了城。
李慶成抵達北門,見守門軍已換了一撥,都穿著黑甲,李慶成隨意指了個人道:「你,下來,把馬給我。」
那黑甲軍認得李慶成,昨日韓滄海出城時正是這二人值巡,當即躬身施禮,牽過軍馬。
李慶成先上馬,示意張慕與自己共乘,提韁幾步,忽又撥轉馬頭,回到城門邊。
李慶成問:「韓刺史出城了麼?」
士兵答道:「刺史大人天明時分就去巡營了。」
那處是個偏門,巡邏士兵不多,大部分還在城內,丘陵下遠遠傳來操練之聲,
李慶成又道:「你們忠於韓刺史還是忠於我。」
那兩名兵士馬上單膝跪地:「願為殿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李慶成:「韓滄海是我小舅,是我一輩子的親人,但現在有點私事,不得不先瞞著他,以免橫生枝節,兩位請暫且替我隱瞞三天,不可對任何人提起。」
一兵士頗有眼色,又道:「刺史大人已特地吩咐過,必須完全聽令於殿下,我們是殿下的兵,終生聽殿下差遣,刺史大人只是代管。」
「很好。」李慶成終於放下心,不用怕走漏風聲被何進得知,於是吩咐張慕啟程,二人跟著海東青,朝北面山嶺去。
李慶成昨夜只睡了兩個時辰,既困又乏,討來一匹馬共騎正想偷懶,於是讓張慕縱馬,隨口道:「我先睡會兒。」
說畢一腳跨過馬鞍側身橫坐著,倚在張慕胸膛上,藉機睡了。
張慕策馬疾馳,此處近江州最北面,再過去便近司隸,玉衡山脈橫亙江北,在司隸與江州之間攔起了一道天然屏障,自古有「玉衡破雲裂天下,百萬雄兵出江州」一說。千年前中原分裂為南北兩朝,南朝擁夢澤諸州,北面倚匈奴之威,兩朝相持不下近百年,最終一位帝君在江州點兵,率領大軍過玉衡關,一舉平了北境八州,奠定中原一統的萬世基業。
玉衡山山腰並不險峻,半山間到處都是梯田,然而轉過寒江峽谷後,壁立千仞拔地而起,山頂穿雲,不見雁來雁歸,乃是一道天險。
張慕於山腳穿梭,見海東青投入峽谷,依稀憑著當年記憶抄羊腸小道而行,尋不太顛簸的路走。
李慶成酣睡時不自覺地緊緊摟著張慕健腰,側枕在他肩前,陷入了一個綿長的夢境。
夢裡亦是單騎孤馬,落日如血,天地間滿是飄絮與戰火,飛灰。
張慕一騎離開西川葭城,身前亦載著李慶成,他的臂膀有力可靠,胸膛寬闊沉厚,一年前的寒冬,李慶成仍落下咳嗽的後症,裹著厚厚的獸裘,臉上現出不健康的紅潤,終日昏昏而睡。
他在張慕的馬上穿過西川古道,過汀城而不入,沿途馳向楓關,前去挑戰那全然未知的將來。江面萬里封凍,他們小心地縱馬而行,過險峻地勢時張慕便翻身下馬,讓李慶成騎在馬上,小心地牽著馬在崎嶇山路間行走。
夜中楓城沿路驛站已撤,他們在廢墟中生起一堆火,相依為命地坐著。
張慕從不說話,他有太多不懂的,也有更多不會的。
他不會就是不會,不像方青余般,站著想個一時三刻,便能巧妙避開兩難的抉擇,繞道而行。
張慕則每當碰上一堵牆時,都嘗試著以蠻力撞過去,若那堵牆的堅固超乎於他想像之外,也不知繞路或後退,便沉默地在牆前站著。
夢裡金戈鐵馬,銷骨河被鮮血染得通紅,那是李慶成親手留下的仇恨,匈奴人的生命,楓關將士的熱血與吶喊,鋪天蓋地的火箭,永恆的深夜,此起彼伏的狼嚎,交織成一張網,朝他撲了過來。
李慶成猛地驚醒,滿背冷汗,張慕駐馬於一個峽谷前。
「怎麼了。」張慕擔憂地問。
李慶成喘息片刻,搖頭道:「沒事,繼續走罷。」
馬匹進了峽谷,李慶成眼中多了幾分複雜的神色,楓關之戰裡那流水般的回憶朝他湧來,令他難以置信,彷彿是另一個人犯下的罪行,與他毫無干係。
然而他的內心卻仍有一個聲音在隱約響起,滿地焦油,死屍,千里平原上烈火與戰爭的殘酷場面,似乎調動起他全身的情緒,父親嗜戰的血液在他身體中流淌。
殺一為罪,屠萬為雄。
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李慶成:「慕哥,你……」
張慕再度勒馬「怎麼?」
李慶成:「沒什麼了。」
張慕:「你頭疼了?」
李慶成哂道:「沒有,你心怎跳得這般猛,跟打鼓似的,別是病了。」
張慕發現李慶成正貼在自己身前,他沿路心跳得十分劇烈,咚咚聲猶如重錘擊鼓,李慶成動了動,覺得不太舒服。
張慕:「我……不懂。」
李慶成道:「算了,走。」
二人穿過峽谷,進入一片開闊地,李慶成吹響鷹哨,海東青落下。
方青余坐在空地的岩石上,樹樁上被捆了頭五花大綁的狼,一棵樹上倒吊著個男人,地上扔著一個五花大綁的士兵,正是昨夜被何進派出城的信差。
方青余見李慶成湊過來:「他倆剛接頭就都被我制住了,還來不及問話。」
李慶成連劍帶鞘,抵著倒吊的男人腦袋,將他的頭撥得微微昂起。
男人滿臉鬃須,穿著獸皮的獵戶裝,猶如野人一般,那頭狼四肢被捆,望著海東青不住呲牙,感覺到威脅。
「是他。」張慕說:「放狼埋伏的人。」
李慶成瞇起眼,注意到野人般的大漢耳朵動了動,知道他已醒了,遂朝方青余使了個眼色:「打點冷水來,先問他。」
旋即一指信差。
方青余解下信差頭盔,在峽谷內尋了一潭水潑上去,信差醒了。
李慶成:「認得我是誰麼?」
信差惶恐看了片刻:「是……殿下!是太子殿下,殿下饒命!」
李慶成吩咐道:「先把他繩子解了。」
方青余抽劍,白光一閃那信使脫縛
李慶成:「我問你一句,你答一句,我不殺你。這次過了之後,你隱姓埋名,帶著我的手書到西川去,進我親兵隊,保你性命和全家老小無恙。」
信使鬆了口氣。
李慶成:「你到這裡來做什麼。」
信使如實道:「交一封信。」
李慶成:「何進有何圖謀?」
信使:「小人不知……小人只被派到此處,與這狼王接頭。其餘一概不知。」
「一概不知?」李慶成揶揄道:「那你怎麼知道他在這裡的。」
信使:「不敢隱瞞殿下,何大人與那畜生接頭,都、都是分隊行事,有人負責傳令,有人負責遞信……四人來去,一來一回……」
信使從懷中取出何進的密信,目中滿是感激神色。
李慶成蹙眉道:「他與何進有什麼牽扯?別怕,你說就是。」
信使道:「聽、聽說他是何功曹撿到的一畜生,自小在蘆縣養大,十來歲時又逃回了山中……」
「聽說。」李慶成道:「聽誰說的?」
信使:「何大人親口說的。這畜生只認他一個,動輒對其他人大打出手。上回有個兄弟還被他殺了。」
事情很清楚了,從西川過來的道上,便是何進派這人不人,獸不獸的傢伙埋伏。事情敗露以後著他挪到玉衡山來,何進膽子就這麼大,萬一這傢伙被自己找到了怎麼辦?怎不殺人滅口?
李慶成留了個心,在陽光下微微瞇起眼,而後道:「把信唸唸。」
「是、是……」那信使忙不迭地展開信,對著日光念道:「逐風吾兒,眉山不能再呆下去,暫居玉衡山等為父過來……」
信使念著念著,頭漸低下去。
李慶成:「……」
張慕與方青余看著信上的反光,那信對著日光,泛著一分紙張的灰黃色,沒有人說話。
信使聲音漸小,指頭變得抹黑,跪在地上一歪,死了。
短短頃刻,李慶成只覺驚心動魄,退了半步,方青余與張慕各抬左右手,按在李慶成肩上。
李慶成驚魂猶定。
張慕與方青余更是恐懼,何進毒計若斯,不管誰截住了信,最後不是交給韓滄海便是交給李慶成,信上帶著何進的火戳,拆信前更不可能先看一遍。
李慶成若接過信,自己拆開看了,不到一炷香時間就得死在這處。到那時什麼天下,皇位都成了泡影。
那馴狼人發出一聲嘶吼,不住猛力掙扎。
李慶成知道他一直在裝昏,方青余與張慕武功深湛,更知他早醒。
李慶成道:「放出來以後能制住不?」
方青余頷首道:「先前就是我親手束住,問題不大。」
張慕:「能。」
李慶成:「把他的繩子解開。」
張慕隨手一揚,數枚羽標擦著那馴狼人身畔掠過,那男人一個倒栽蔥摔下,繼而仇恨地盯著李慶成,喉中嗚嗚作響。
李慶成:「你叫逐風?」
逐風一個翻滾起身,以拳按地,單膝跪著,那姿勢看上去似是臣服,實則卻在蓄力預備暴起傷人。
他的兩眼赤紅,盯著李慶成。
李慶成笑道:「別裝傻,你既認字,想必也會說話。」
逐風開了口:「你是太子。」他的聲音嘶啞渾厚,猶如壓抑在喉中的狼咆。
李慶成:「你父親想殺了你,地上有你的信想看看麼……」
逐風發出一聲決死的咆哮,奮然衝向李慶成!
早已暗自戒備的張慕與方青余同時行動!
方青余立即擋在李慶成身前,張慕跨出一步,那一步的架勢直似沉淵萬丈,意凌絕頂,敵方空手,張慕也空手,抬手行雲流水地一招,橫臂如梟鷹展翅!
逐風疾飛而起的瞬間,被張慕單手抓住,繼而借力使力,將他拖得在半空掃了個圈,再遠遠甩出,一聲悶響,那馴狼被甩得撞在山壁上!
李慶成不禁大聲喝彩。
逐風發出一聲憤怒的大吼,山林群樹隱隱顫動,繼而掙扎著起身,拔出腰間兩把狼牙匕首,再次撲來。
張慕此刻方反手抽出無名刀,人隨刀至,眨眼間現身逐風面前,一刀隔空劈了下去!
逐風當即滿口噴血,轉身四肢觸地要逃,卻被張慕追上。
一場毫無懸念的戰鬥轉眼結束,逐風不及張慕一合之敵,被打得遍體鱗傷,在地上不住痙攣。
李慶成上前道:「現在願意談談了?」
逐風盯著李慶成,倏然又一聲嘶啞的狼嚎。
李慶成吩咐道:「繼續揍他。」
張慕站著看了一會,將逐風提了起來,一拳搗在他的小腹上。
那馴狼人半裸強壯身軀,胯間只圍著一塊獸裘布,渾身是淤青,被張慕揍得在地上不住翻滾。
李慶成:「停,願意開口了?」
逐風吐了滿地鮮血,依舊仇恨地盯著李慶成。
李慶成:「繼續揍,別揍死。」
打到最後,那馴狼人已奄奄一息,再說不出話,李慶成方道:「帶他回去,給他治傷。那頭捆著的狼放了,免得餓死,信差的屍身扔進山谷裡。」
方青余用樹枝挑著毒信,將信小心疊好,塞回信封裡。
當天黃昏,李慶成在城外雇了輛馬車,把這馴狼人帶回江州城,藏在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