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房揭瓦

拓跋鋒與雲起站在黑暗的巷內,夜近子時,北平街上空空蕩蕩,偶有的幾家麵館送走最後一波吃宵夜的客人,關門打烊。

「回家去?」拓跋鋒低聲道。

雲起解下蒙在目間的黑布,眼裡蘊著笑意,望向拓跋鋒,道:「帶我去截住那信差,我要看看信。」

「不行,你不能去。」

「不,要去。」

拓跋鋒轉身就走,雲起一個飛撲,抱著拓跋鋒的腰。

「松……鬆手……」

雲起笑道:「帶我去……」說著一面用手去捏拓跋鋒的耳朵。

拓跋鋒站了一會,臉上微紅,背對雲起稍稍蹲下。

「腳軟了……」

「哦。」

雲起乍見拓跋鋒,只覺說不出的高興。

房舍在身邊掠過,拓跋鋒低聲道:「還痛麼?」

雲起含糊地「嗯」了聲,答道:「有點兒……在哪兒截他?」

拓跋鋒「噓」了聲,讓雲起下來,二人在北平城外的官道上隱蔽身型。

拓跋鋒低頭在草地裡找來找去,那模樣像極了尋骨頭的狗,雲起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打趣道:「在幹嘛?裝狗麼?」

一句話未完,身後農舍內傳來夜半犬吠,繼而驚動了屋中人,那屋裡住了一家三口,狗叫驚醒了小孩,幼兒啼哭聲依稀傳來。

拓跋鋒忙緊張示意噤聲,雲起這才訕訕住嘴,見拓跋鋒從田埂上翻出一張弓,翻身躍上屋簷,繼而朝雲起招呼道:「上來。」

雲起悄無聲息地攀到拓跋鋒身邊,不遠處那土狗只不住狂吠,雲起袖子一招,蟬翼刀折射著月光蕩了道優美弧線,狗靜了。

拓跋鋒道:「王爺吩咐,信上要揭穿了他裝瘋,就把信差殺了……」

雲起微一沉吟,便判斷出朱棣的做法:「若信上說真瘋,就放張昺的信使回去?」

「你又沒有親眼所見,怎知信上確是如此說?」雲起反問道:「萬一那偷看信件的樁子叛了你倆,這事可就麻煩了。」

拓跋鋒望著大路,沉默不答。

「……」

拓跋鋒鷹隼般的雙目鎖定了農舍正對著的大路。雲起自覺地蹲在拓跋鋒身前,讓他覆著自己的手,一片靜謐中,兩人半跪在灑滿月光的屋頂上,一同扯開了那半人高的長弓。

「殺?」拓跋鋒低聲問道。

雲起蹙眉不語,朱允炆絕沒這般容易糊弄,黃子澄更是鐵了心要找朱棣麻煩,這信件縱是平安送抵南京,說不得也極有可能被黃子澄掉包,到時反而更加被動。而信件若遲遲未到,朝廷便不敢輕舉妄動,頂多偏轉槍口,先拿其餘幾名藩王開刀。

所以無論信上寫的什麼內容,都必須在今夜將其截下,順帶著可令張昺等人疑神疑鬼。

況且雲起幾乎可以肯定,這信上沒什麼好話。

燕王是他親戚,張昺若判斷其是真瘋,也該先知會雲起一聲,順水賣個人情,如此不聲不響就遣人送信出城,一定有什麼內情是不能說的。

馬蹄聲響,一匹駿馬從城中奔來。

那是張昺派向南京傳訊的信差,信差一路疾奔,路過農舍。

雲起不再猶豫,輕微調整了一個角度,在高速移動的奔馬疾影中,妙到巔峰地揪到準頭。

雲起與拓跋鋒心有靈犀,同時松弦,嗡的一聲,箭如流星墜地!

官馬仰頭嘶鳴,信差淬不及防被利箭貫穿了肩膀,遭戰馬甩了出去!

信差吃痛大吼:「什麼人——!」繼而吃痛狂奔,拖出一道血線。

一襲灰影如雪鷹般掠過,拓跋鋒翻身輕巧落地,截住那信差,抽出腰畔繡春刀,甩手拋出。

繡春刀刃折射著耀眼的銀光,從拓跋鋒虎口處飛出,於空中高速旋轉,銀盤般掠向那奔逃信差,繼而穿透信差小腿,將其釘在地上。

信差吃痛大喊,雲起躲在樹後,只見拓跋鋒躬身,從信差身上搜出一封信,回刀入鞘,走向雲起,遞過信,低聲道:「你看,我不看了。」

雲起對著月光展開信紙,看了一眼,手指摩挲紙張,鬆了口氣。

那紙張乃是加厚特製,錦衣衛玩這套是熟得不能再熟,雲起笑道:「我猜對了,走罷,回家去。」

拓跋鋒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便放過那信差不殺,與雲起走了。

「你把這信交給姐夫,可千萬別說是我做的。」雲起翻身爬牆,朝拓跋鋒低聲道。

拓跋鋒對雲起是毫無保留的相信,「嗯」了一聲,肩膀抗著雲起,讓他翻進後院。

雲起笑著爬上牆頭,笑容倏然僵在臉上。

三保跪在院子裡,低頭不吭聲,徐雯雙手叉著小蠻腰,一聲河東獅吼,震得全府磚瓦格格作響。

「徐雲起——!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拓跋鋒聽到徐雯牆內聲音,登時嚇得魂飛魄散,拿不定主意該怎辦,篩糠般的天人交戰一番後,終於,徐雯的威懾力徹底戰勝了他的愛情。

拓跋鋒轉身就跑。雲起冷不防腳下一滑,又摔了下去。

「喂,你……」雲起連滾帶爬地站起,拓跋鋒已沿著王府外牆,跑得沒影兒了。

雲起定了定神,正要跟著逃,忽被鉗子似的手指捏著耳朵,登時哎呀呼痛,被追出來的徐雯一路拖回院內。

徐雯又好氣又好笑,怒斥道:「半夜三更的,跑哪兒去了!」

雲起忙不迭地求饒,道:「先讓三保起來,他確實不知道我去哪……大姐你是何苦來……」

徐雯一腳把雲起踹了進房,訓道:「全北平都盯著咱家人呢,再亂跑,仔細你的皮兒。」

雲起叫苦連天,徐雯眼珠子轉了轉,道:「我那兩本書呢,一本《三國》一本《禮記》你拿了?」

雲起茫然道:「沒有啊。」

徐雯又嚴厲訓斥數句,雲起在房中賭咒發誓不敢再亂跑,徐雯提著馬三保的衣領,把他從窗口扔了進去,這才拍拍手,轉身走了。

朱棣脫了上衣,一身大紅饕餮王服搭在腰間,伏在地上做俯臥撐。肌肉糾結的背脊上出了一層細密的汗。

朱棣見徐雯回房關門,便從地上起來道:「內弟去哪了?」

徐雯懶懶瞥了朱棣一眼,道:「多管閒事。」

朱棣笑道:「夫人叫這麼大聲,嘴巴干了罷,那處有茶……」

徐雯坐到榻邊,端來青瓷茶盞,喝了幾口,道:「二十出頭的小伙子,在鍾離那兒早就娶媳婦了,改天得給他說個女孩兒,免得半夜爬牆偷腥。」

朱棣坐到徐雯身邊,莞爾道:「雲起這麼大人了,娶媳婦兒啥的,心裡也該有數才是。你別管了,啊。」

徐雯嗔道:「不管怎麼成,一個娘生的,我不管誰管?」

朱棣心不在焉道:「包我身上就是。」說著瞇起眼,道:「他問起鋒兒了不曾?」

徐雯道:「沒呢,哎我說,你倆咋都將那豬瘋掛嘴邊呢,他究竟是個啥人物這麼……」

朱棣忙笑道:「沒沒沒,愛妃……」說著便伸手去扳徐雯肩膀。

徐雯尖叫道:「還沒說完……」旋即兩腳亂蹬,被朱棣按在床上。

雲起躺在床上,嘴角帶著微笑,輾轉反側,那房間分為內外兩室,雲起睡在內間,腳爐,錦被等一應俱全。三保則睡在外間。

「三保你冷不?」雲起問道。

三保坐起身,不安道:「舅爺冷麼?我這去把爐子生旺了。」

「不不。」雲起忙道:「你睡,我看你被子少,就白問問。」

三保躺下,笑道:「服侍舅爺比起王府裡旁的差使,直是好到天邊去了。況且小的……」

「說『我』就可以了。」雲起道:「今兒謝謝你了啊。」

三保撲哧一笑,答道:「我本就不知舅爺上了哪去,打死也說不出來的。」

雲起笑了笑,轉身面朝帳子頂,閉上雙眼,伸手摸著心口的麒麟玉珮。

那時忽聽院外極輕的「嗒」一聲,三保瞬間有所察覺,伸手到枕下,刀出鞘的聲響。

雲起閉著眼道:「別慌,是我……嗯,認識的。三保你還會用刀?」

三保極低聲答道:「我是回人。」

雲起道:「你看看,是高個子不?」

三保將短彎刀藏在袖中,探頭到窗邊看了一眼,道:「是府裡的朱鋒,舅爺認識?」

雲起略詫道:「你也知道他?」

三保答道:「他今年剛到府裡,跟著王爺辦事。」

雲起「嗯」了一聲,道:「三保,你……先出去一會兒成不?讓他進來。」

三保應了,將彎刀收起,輕手輕腳地打開門,走出院外。

拓跋鋒半身白衣勝雪,左肩卻被信差的鮮血染得紫黑,躬身站在井邊打水,見三保行出院外,漠然看了他一眼,不作聲。

三保戒備地看著拓跋鋒,走到一旁,自尋了個位置坐下。

拓跋鋒提了桶水,脫下武鬥袍與裡衣褲,浸在桶裡,繼而朝花園裡潑了。

雲起聽見房外潑水聲,略蹙眉頭。

拓跋鋒又提了桶水,照胸膛澆下,來回幾次,沖乾淨身上的血跡,側頭在手臂上聞了聞,這才赤著身子,推門進房。

拓跋鋒毛手毛腳地掀開被子,伸手進去摸。

「?」

被子下還有一層被子。

「……」

「信給姐夫了?」雲起閉著眼,笑道。

拓跋鋒嚇了一跳,雲起睜開眼,道:「咋這麼害怕。」

拓跋鋒道:「還嗅得到?方纔你說話……與王妃好像……」說著又掀了掀雲起身上被子,道:「怎蓋這麼多?」

雲起無奈道:「姐讓蓋的。」

「……」

拓跋鋒赤條條地鑽進被窩,吁了口氣,抱著雲起,忽道:「小時練琴那指法,你居然還記得。」

雲起笑道:「當然。」

蘇婉容曾教過雲起彈古琴,那時雲起尚小,雙手分開夠不著,小拓跋鋒便自告奮勇在旁按弦,一人按,一人彈,相得其樂,倒也有模有樣,蘇婉容只覺這倆徒弟不是一般的逗趣,教了數月琴,熱度過去,便扔著不管了。

雲起與拓跋鋒卻還依稀記得指法,今夜攬翠樓上和弦並奏,便博了個滿堂彩。

拓跋鋒又饒有趣味道:「師哥現會吹笛子了,改天吹與你聽。」

雲起疲憊打了個呵欠,睡意襲來,拓跋鋒又道:「北平好玩的地兒甚多,明天師哥帶你出去玩。」

「嗯……」雲起迷迷糊糊答道。

拓跋鋒卻似是極其興奮,絮絮叨叨說了一大通,宛若蒼蠅在耳旁嗡嗡叫。

雲起有一句沒一句地應著,拓跋鋒說了半天,終於緊張拉起雲起的手,摩挲雲起小手指上那玳瑁戒,聲音略有點抖,低聲說:

「把這玩意扔了罷,師哥以後給你買個好的。」

雲起「嗯」了一聲,拓跋鋒便朝外褪那戒指,褪得雲起尾指微疼。

玳瑁戒被摘了下來,拓跋鋒如釋重負。

拓跋鋒將戒指扣在指尖,朝外一彈,戒指登時擊破窗紙,帶著風聲咻地射了出去,沒了。

「再來一次?」拓跋鋒低聲道:「要麼?」

雲起困得要死,咬牙道:「別吵……」

拓跋鋒捏了捏自己的耳朵,繼而安心地抱著雲起,滿意地睡了。

玳瑁戒指撞上院牆,落地,發出微弱的聲響。

三保蜷在牆邊上,睡眼惺忪地看見那戒指,爬過去拾來,仔細看了看,繼而將它收進懷裡。

自從雲起歸家省親,這北平王府就是注定不得安生的了。

日上三竿,數人大叫。

徐雯在房裡抓狂道:「我的書呢——!」

雲起在院裡抓狂道:「我的戒指呢——!」

張昺在王府門口抓狂道:「昨夜信使遇刺——!讓我見王妃!」

雲起黑著臉,怒道:「你膽子忒大了,扔哪去了,說!」

拓跋鋒面無表情道:「不懂你說甚勞什子。」

雲起冷冷道:「為什麼把戒指扔了,快從實招來。我說話從來不說第二遍。」

拓跋鋒神色微動,問道:「什麼?」

雲起怒道:「我說話從來不說第二遍!」

拓跋鋒點了點頭,道:「哦。」

雲起撲一聲笑了出來,一腔火氣煙消雲散,只得恨恨道:「算了。」

那廂徐王妃正翻箱倒櫃,查得雞飛狗跳牆,朱棣又在花園裡一伸一縮,跟著一隻毛毛蟲到處蠕動,雲起領著拓跋鋒,三保走出花園,眼看偌大一個王府亂糟糟,只覺欲哭無淚。

「舅爺!」一走進花園,管事便如得大赦,忙不迭地跟了上來,一面哭喪著臉道:「王妃看到一半的書沒了,這正氣頭上……府門口又有布政使張老爺侯著……舅爺看這如何打點?」

雲起伸腳踢了踢在地上蠕動過來的朱棣,讓他轉了個方向,朱棣朝池子蠕動過去。雲起朝拓跋鋒道:「你去幫我姐找書,我去見張老。」

雲起剛到廳上,朝張昺拱手,張昺那表情活像吞了個蒼蠅,是時又聽府外長街一人唱道:「東西街,南北走——出門碰見人咬狗——」

「……」

姚廣孝來了。

雲起招呼姚廣孝一併坐了,又吩咐人上茶,張昺之子張勤與雲起曾是同僚,輩分壓著一頭,雲起不敢無禮,只道:「張老消消氣,有話好說。」

張昺道:「昨夜信使攜老夫親筆手書出城,於北平城外不到十里處便被截住,更身受重傷,究竟是作何道理?!」

「全北平夜間便唯有都指揮司使與燕王府上有印信,那殺手身佩長刀!肩上又被插了……」

姚廣孝神色凝重,問:「插了什麼?」

雲起深吸一口氣,問:「插了什麼?」

張昺氣不打一處來,從袖中取出一物,狠狠摔在地上!

那是一桿王府製造的長箭。

姚廣孝與徐雲起同聲大笑,張昺臉色白轉青,青轉紫,只險些把鬍子也揪掉,吼道:「有何好笑!」

「哈哈哈哈——」姚廣孝仰頭笑了半天,方緩過勁兒來,道:「要殺人還留了把柄……」

雲起續道:「有這般蠢笨的殺手,倒也是頭一遭。」

張昺登時被這句話堵住。

雲起靜了片刻,而後道:「張老信上寫的何事?你我同為欽差大臣,為何不與我商量後再遣送回京?」

姚廣孝呵呵一笑,長袖一挽,轉身負手,打量廳內字畫。

張昺閉上眼,不答。

雲起道:「黃太傅與張老說過何話?」

張昺倏然睜眼,冷冷道:「徐正使,依你看來,此案是何人所為?」

雲起哂道:「自然是嫁禍,還會有什麼原因?張老還是回都指揮司裡瞅瞅是正經。」

張昺默不作聲,雲起又道:「此事取決於張老那封信的內容,張老若是聰明人,其中關竅,一想便知。如今朝廷上上下下,有多少人盯著北平這塊地兒?你在信上透露的任何消息,俱有可能引起朝中各派系,以及諸藩王的不安……」

張昺歎了口氣,道:「徐雲起,我張家並非不知……不知感恩之人。」

雲起顫聲道:「勤哥兒寫信回來了?」

張昺道:「謝徐正使給我張家留了後。」說著一撩袍襟,跪在雲起面前。

雲起忙上前去扶,孰料張昺卻道:「然,忠義不能兩全……」

雲起聽到這話時,便停了動作,望向張昺時的目光帶了幾分蔑視。

此刻,朱棣恰到好處地蠕動到水池邊,撲通一聲掉了進去。

「王爺尋短見拉——!」花園中婢女尖叫聲傳來。

雲起譏諷道:「張老,雲起當時該將你兒子腦袋割了領賞,再說句忠義不能兩全。」說完這句,便冷喝道:「來人!送客!」

繼而雲起匆匆跑出花園,撲進水中,濕淋淋地將朱棣提了上來。

朱棣撲哧吐出一口水,把一件東西胡亂塞進雲起懷裡,接著開始大聲學青蛙叫。

「呱咕——呱咕——」朱棣一跳一跳地走了。

雲起捋順了朱棣塞來的濕淋淋的紙,對著陽光小心展開。

紙分正反兩面,正面墨跡化得模糊,依稀可辨字型:

燕王罹患瘋病,赤身裸體,光天化日下行走於市,更食糞飲尿,種種癲狂之症,不容細表。

——北平布政使張昺。

信紙反面浸濕後,則顯出淺藍色字跡來:

燕王裝瘋賣傻,城府極深;九月初十起,王府斥資購買刀劍,全城冶鐵;□□,硝石大量循秘密渠道入城,恐有大患。

錦衣衛正使徐雲起勾結包庇,暗藏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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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起與拓跋鋒在小倌樓內一番雲雨,拉燈再開燈後,劇情被河蟹,河蟹內容砍去

二人出了樓……以下繼續劇情

《錦衣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