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難之初

朝無正臣,內有奸逆,必舉兵誅討,以清君側。

——朱元璋:《皇明祖訓》

「什麼清君側?」

徐雯埋頭翻著一本書,漫不經心道:「這可是先皇定的規矩,名不正而言不順,言不順而事不成……你既要弔民伐罪,也須有個由頭。」

朱棣笑道:「非也,非弔民伐罪,如今四海昇平,天子在位,民有何苦?為夫學的是孔融,志在『靖難』。」

徐雯笑得花枝亂顫道:「莫胡說,那傢伙也比得的?『融才疏意廣,迄無成功』,這句倒是還給先生了?」

朱棣瞇著眼,緩緩道:「夫人吶……」

「報王爺,會州王將軍於府外求見。」家僕入內道。

朱棣大喜道:「終於來了!」

徐雯哭笑不得道:「老十七這次也是下足血本了,連親兵也借予你。」

朱棣一陣風出去,片刻後匆匆奔回,笑道:「夫人,你猜朱權那封信,召來了多少部下?」

徐雯似笑非笑看著朱棣,朱棣道:「一萬人!今夜本王便掄板磚上!把張昺謝貴給做了,且看為夫的厲害——」說著便挽了衣袖,摩拳擦掌。

徐雯道:「等等!說歸說,你先把老十七給放了,把親兄弟關在自個家裡,是什麼道理?」

朱棣道:「夫人莫管就是,咱家乖乖小權兒,素來喜歡被捆著。」

徐雯哭笑不得,怒道:「怎能不管?府裡現是老娘管著事兒呢!一頓吃十二個大包子那傢伙還沒打發走,現又添了張嘴!」

「朱權那傢伙喝茶要一品老君眉,烹茶雪水要隔年埋的,吃塊糕要吃貢糕,捧片西瓜餵他還得挑出籽兒來!這麼難侍候,還讓不讓人活了!!」

朱棣苦著臉道:「此刻若放十七弟回會州去,只恐怕便遇上朝廷前來宣旨削藩的欽差,到時朵顏三衛再被收編,兵也罷了,朱權進了南京,又是凶多吉少……允炆身邊一群尖酸腐人,肚子裡卻是頗有些壞水,眾兄弟中……」

「……朱權與我交情最好,怎能不管?」

朱棣賠笑道:「這就去放了他,你幫我將這兵冊看一遍,夫人閱卷素來過目不忘,將伍長名兒記著,明兒陪我去軍營裡走走。千萬啊。」

朱棣又好說歹說道:「回來給你買串糖葫蘆。」

「……」

徐雯啐道:「誰吃那小女孩要的玩意兒。」

點燈時分,徐雯還未吃飯,持筆對著一本兵冊苦想。手肘擱在案上,單手撐著腦袋,昏昏欲睡。

拓跋鋒站在桌前,伸長了脖子,看那點兵冊。

點兵冊上是朱寧的親衛,此刻正人山人海地排布

徐雯略抬起頭,與湊得極近的拓跋鋒對視,徐雯冷冷道:「怎麼?沒事別來煩著姑奶奶。」

拓跋鋒握拳,躬身,興奮道:「姑奶奶,要造反了嗎?」

徐雯深吸氣。

拓跋鋒又猴急道:「什麼時候造反?我要去接雲起。」

「……」

徐雯一手扶額,把毛筆狠狠一摔,歇斯底里地尖叫道:「朱棣——!速速來給為妻收了這妖孽!!!」

當天下午,朱權親兵共計萬人,浩浩蕩蕩地抵達北平。

南京卻是另一番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景色。

雲起坐在馬車中,沉吟不語。削藩一事,要管又得從何管起?自己不似朝臣,在朱允炆面前沒有說話的份量,錦衣衛地位再高,再得信任,亦不過是在那小小宮闈之地中發號施令,一旦站上金殿,自己便僅僅是個樁子。

錦衣衛未曾形成足夠影響皇上決策的勢力,若是自己能像蔣瓛一般,在朱元璋面前能說上幾句話……允炆與自己……蔣瓛與朱元璋……雲起眉頭深鎖,再去請蔣瓛出來?不,方孝孺等人一定不會賣侍衛們的帳。

「到了?」

三保將車簾掀開一條縫,笑答道:「東華門。」

雲起倏然發現,守門士兵看自己的目光渾然變了樣,不再是見了錦衣衛便戰戰兢兢的神色。反而蘊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愜意,那是「坐看高樓倒」的幸災樂禍。

全南京戒嚴,比起自己離開京城那會足足多了三倍的巡城兵力。

雲起吩咐車伕:「不回宮,先去梅子巷。」

三保道:「我先押著這幾車物件兒回宮去?」

雲起搖頭道:「不,你隨我一起,帶你去我娘舅家。」

當三保發現,雲起的「娘舅家」原是個叫舞煙樓的地方,渾身汗毛唰地一下盡數豎了起來。

春蘭道:「徐雲起!回一趟北平,也不給老娘帶點新奇玩意,現還有臉來打探消息?」

雲起坐下道:「姑娘,上茶,大爺要嫖你。」

春蘭:「……」

春蘭瞥了馬三保一眼,隨手給他斟茶,蘭花指拈著錦帕,不悅道:「玩昏頭了你!昨兒六路兵馬帶著聖旨,分由四門出城,東南西北,城中傳得沸沸揚揚……」

雲起道:「他不嫖,別把三保嚇著了。」

春蘭咬牙切齒,伸手指便要來擰雲起,雲起忙不迭地笑著避了,又問:「誰攛掇這事兒的?」

春蘭想了想,答道:「黃子澄,齊泰,李景隆,方孝孺四個傢伙聯名上書。」

三保微張著嘴,依稀有種自己進錯了地方的錯覺,這處不是青樓麼?怎麼恍惚進了樞密院?

雲起彷彿猜到三保所想,微微一笑道:「你不知這世上消息最靈通的地兒,便是舞煙樓。」

三保似懂非懂,春蘭又低聲道:「且不說這茬,我三天前便得到消息,雇了個車,遣人往北平去,給你和王爺夫人報信兒,你接到了不曾?」

雲起閉上眼,搖了搖頭,答道:「想是路上錯過了,皇上要瞞著我削藩,日子自然是算得剛好,怎會讓人走了消息?」

春蘭一手搭在紅欄上,朝樓下拋了個媚眼兒,那巷外停下一輛馬車,雲起問道:「聽誰說的?」

春蘭悠悠道:「兵部員外郎,中書省李都事……來的人都道你家要倒了。」

雲起笑道:「我家早就倒省個空殼子了,不勞那群五品的六品的大人費心。」

春蘭又道:「給事中還說了,皇上要撤錦衣衛編製,你悠著點罷。」

雲起這下才感到不妥了,顫聲道:「什麼?你可是聽仔細了?」

春蘭不答,似嗔非嗔地橫了雲起一眼,耍潑道:「這咋辦呢?徐雲起,你說好要娶老娘的啊,別到時又盡混賴。」

雲起怒道:「說實話!大事兒呢!錦衣衛一撤,老子仇家滿朝,估摸著也離掉腦袋不遠了!」

春蘭嚇了一跳,意識到嚴重性,結結巴巴道:「就、就、那黃沂禮……黃家小公子……混說著混說著,哎喲徐正使誒,你是貴人,沒事的沒事的。」

雲起擺手道:「好了好了,打住!大爺可沒說要娶你,只說給你找個人家嫁了……」

春蘭道:「都一樣,你自個看著著辦罷。」言畢起身,竟是打算送客,春宵一刻值千金,忙著接客去了。

主僕二人離了舞煙樓,雲起邊走邊笑道:「三保,我姐讓你盯著我身旁的姑娘家,我猜得對不?」

三保尷尬點了點頭,道:「不是王妃……是王爺。」

雲起略一意外,卻並未多想,朝三保解釋道:「春蘭想嫁人,又不想嫁人。」

三保一臉沒聽懂的模樣。

雲起哭笑不得,自嘲道:「瞧我在說什麼……春蘭想跟個男人,有夫妻之名,卻不想有夫妻之實。」

三保詫道:「樓裡的女人,只怕名聲不太好罷。」

雲起打趣道:「那也未必,我和王妃的娘,當年南京第一大美人溫月華,便是從這樓裡出來的,不然怎說是娘舅家呢。」

三保這才醒悟過來,忙不迭地告罪,雲起倒也豁達。

「反正,她就打算假成親,不生小孩也不咋的,接客這些年裡頗有點積蓄,只想快快活活過自個的。」

三保又唏噓道:「女大當嫁,總當老姑娘不是辦法。」

雲起撓了撓頭,笑道:「男人要娶樽石頭魚供在房裡,也不容易。」

說話間忽然想起徐達與溫月華,若認真揣度起自己父親,倒是個有擔當的角色,徐達地位不比尋常男人,天德大將軍入南京,竟是納了舞煙樓紅牌為妾,這當中定是遭遇了不少阻礙。

有機會一定要向大姐仔細問問,父母當時是如何在一起的。

說話間到了宮內,雲起遞了腰牌,朝守門道:「這小子是我們錦衣衛裡新來的,來不及制牌。」

門守不信任地打量雲起,雲起又笑著朝守衛手中塞了點銀錢,那守衛方不情願道:「下次莫亂了規矩。」

雲起點了點頭,拱手道:「謝兩位兄弟了。」

馬三保見這一幕,心裡便頗有些嘀咕,這小舅爺不是皇上跟前的大紅人麼?怎的這般落魄?

雲起恍若不覺,自道:「先帶你熟悉下路,皇宮裡大得很,有許多地方去不得……」

「什麼人!在宮中亂走亂闖!」

迎面一人領著數十名午門衛匆匆而來,更牽著五六隻獵犬,狗仗人勢,見了雲起與馬三保,俱是一併凶神惡煞地吠了起來。

馬三保只以為是雲起手下,錦衣衛率人來接,不料那人行到跟前,卻是極不客氣。嘲道:「我道是誰,原是徐正使回宮。幾日不見,連住的地方也認不得了?闖到御花園來做甚?」

換了平時,莫說宮裡當差侍衛,縱是朝臣見了雲起,也得點頭招呼,恭敬喚一聲「徐正使」,如今瞧這光景,自己離開南京兩個月,權勢滔天的錦衣衛竟是被打成了落水狗,天知道這其中有多少人正幸災樂禍。

雲起略一計較,便淡淡笑道:「呼延正使別來無恙?雲起自小在宮中長大,忽地睹物思人,想多逛逛,不定哪日卸職,便看不著了。得罪,這就回去。」

那發話之人正是午門衛正使呼延柯,呼延柯眼珠子賊溜溜地在馬三保身上不住瞥,□□道:「這小子又是誰?徐正使又有相好了?」

馬三保一怒挽袖,雲起不易察覺地按著三保,笑道:「呼延正使此言差矣,何謂『又』有相好?這話雲起不懂,明兒得斗膽問一問皇上。」

徐雲起是否失寵還是個未知數,權衡利弊,此刻若惹得他去告御狀,倒是不好收拾,呼延柯只得放過雲起,又道:「皇上傳你覲見。」

雲起心想正好把馬三保帶到御前,讓朱允炆點個頭,便不用藏頭藏尾。遂跟著呼延柯進了午門,在御書房外等候。

朱允炆正在與一幫大臣議事,雲起與馬三保只得在書房外安靜等候。

雲起見馬三保不太舒服,便低聲安慰道:「皇上脾氣很好,不用害怕。」

三保應了聲「是」,心內想的卻是另一件事,都言錦衣衛在皇宮內跋扈飛揚,位居二十二衛之首,徐雲起是正使,更是睥睨皇城,南京近千侍衛,以他為首。

如今看來,全無傳說中的風光,反而像只被主子遺棄的狗,要見皇上一面,還得在這等著。

那時間正是下午,御書房前開滿繁花,春日照得人暖洋洋的,雲起看著花園出神,心裡想著拓跋鋒,十歲的時候,他們常在花叢裡打滾兒,或是偷偷摸摸,跑進御書房裡,躺在書架後面的桌下睡午覺。

陽光從御書房的天窗照進來,凝成一道裹著細小塵埃的光柱,落在小拓跋鋒臉上。

小雲起曾仔細地研究過小拓跋鋒背後的狼頭刺青,把他四仰八叉地扳過來,又五體投地地翻過去。

拓跋鋒熟睡時對雲起是完全不設防的,小時候如是,長大了也如此。

雲起十分好奇,倆人在一起睡覺時,拓跋鋒怎能辨認得出自己在碰他?萬一是要殺他的刺客呢?

彷彿那是一種天生的直覺,隨時能分辨出身邊安全還是危險。

小雲起端詳小拓跋鋒熟睡時的面容,主動去親他的眼睫毛,被小拓跋鋒摟著,耳畔傳來朱元璋的聲音。

朱元璋的嗓音無論在什麼時候都是冰冷的,朝廷……北元……殺……誅九族……

黃子澄出來,掩上了門,朝雲起看了一眼,那目光意味深長,繼而挑釁地笑了笑。

「黃太傅,別來無恙。」雲起淡淡道。

黃子澄冷哼了一聲,抬起手掌,在自己脖頸上一抹,作了個砍頭的手勢,負手走了。

雲起笑容斂去,舔了舔嘴唇,道:「三保,你在這侯著,若恰好皇上宣我,隨便尋個由頭搪塞一下,我去去就回。」

三保應了,雲起眼望黃子澄消失在走廊後的背影,匆匆奔向另一方向。

雲起迅速穿過奉天殿,朝殿前奔去,到得台階最上一級,來了個優美的側身漂移,躲在柱後,聽著腳步聲,心內默念,三、二、一……

繼而伸長了腳。

晴空萬頃,碧天無雲。

奉天門外,數隊侍衛正在演練站禮,黃太傅於所有人的注視中,一個惡狗吃屎,從四十九級台階上飛了下來。

黃子澄慘叫道:「啊——」

「皇上傳雲哥兒覲見。」一太監出得書房,特地在「雲哥兒」三字上加重了語氣。見書房外站著的少年自己不認識,蹙眉道:「你是何人?」

馬三保眼色閃爍,低下頭去,聲音略大了些許,道:「公公,徐正使歇下了,著我來等宣,小的現便去喊他。」

「不用了!」書房內傳來朱允炆略帶著怒氣的聲音,隔著一層門窗,又問道:「雲起身子不舒服麼?」

馬三保不答。

腳步聲響,三保與那太監俱是跪下,太監道:「回皇上,徐正使一路勞頓,想必也……」

三保不敢抬頭,只聽朱允炆語氣中微有不悅,道:「罷了,走罷。」

太監忙起身跟著朱允炆離去,書房內侍衛方紛紛退了。

馬三保低聲歎了口氣。

雲起哼著歌兒,三步並作兩步回來了,探頭朝書房看了看,小聲問三保:「皇上宣我了麼?」

三保笑答道:「沒呢。」

雲起點了點頭,籠袖站定,繼續等候。

日漸西移,等了很久很久,御書房的門一直關著,直至黃昏時分,皇宮內點起燈,三保站得腳酸難耐,雲起無奈吁了口氣,忽見一名太監出門,轉身關門。

雲起扯著那小太監問道:「皇上呢?」

小太監詫道:「徐正使回來了?皇上早就走了。」

雲起:「……」

雲起抿著唇,猜不懂朱允炆是什麼心思,只得帶著三保回家。

錦衣衛大院裡冷冷清清,幾大車雲起捎回來的貨物放在門口。

冬去春來,此處卻是一院頹廢春色,牆邊扔著幾個破爛風箏,過年時放的鞭炮紙碎還未掃,被春雨一淋,鋪在地上,更顯蕭條。

雲起喊道:「回來了,弟兄們。」

「我的爺——!」榮慶領著一群錦衣衛匆匆衝出。

「可算是回來了!」

「雲哥兒!」

這一聲大叫驚動了房內侍衛,樓上樓下數十扇門一齊洞開,紛紛奔出人來,抓著雲起不放手。

無數熟悉無比的面孔各自紛紛說著什麼,又有人憤怒叫囂,顯是雲起不在這段時間,錦衣衛被打壓得甚慘。更有人說話時兩眼通紅,情緒難以自控,一手握拳,嚇得馬三保退了半步。

雲起笑道:「三保去把門關了,大家各自找地兒坐,一個個來,說罷。」

「你還笑得出來!」塗明憤怒道:「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

雲起安慰道:「我和你們也差不離呢,方才在御書房外罰站一下午,自家兄弟,別跟見了仇人似的成不?」

說到此處,雲起忽覺不妥,沉聲道:「御書房外,午時是誰值的班?怎不見錦衣衛?」

榮慶歎了口氣,道:「皇上要撤錦衣衛,改宮中編製,眾弟兄都正閒著呢,無所事事三天了。」

「皇上吩咐,四十八人都不得出院子,免得惹是生非。雲哥兒,你吩咐罷,要如何做,咱的性命前途,就都交給你了。」

雲起事先早已作了最壞的打算,無非便是削藩,連帶著自己失寵,然而朱允炆顧念舊情,定不會難為錦衣衛一脈。

如今看來,朱允炆竟禁了眾錦衣衛的足,只等著自己回來……難道時來運轉,大勢當真淪落至此?

雲起還未想出什麼,卻聽院外堪堪傳道:「皇上駕到——!」

「……」

滿院錦衣衛先是一楞,繼而一同望向雲起。

雲起一個激靈,卻是無論如何高興不起來,慌張道:

「榮慶去開門,全部人跪下!接駕!三保進屋子裡躲著!快!」

紅漆木門拉開,現出朱允炆蒼白而疲憊的臉。

「參見皇上!」

雲起領著滿院的錦衣衛,一同單膝跪地,雙手抱拳施禮。

朱允炆吁了口氣,沉默不言,看了雲起一會,而後道:「徐愛卿,朕贈予你的戒指呢?」

《錦衣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