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事變

蘇婉容在南京的份量極重。

十四歲藝成, 六朝金粉年節選送首飾進宮時,馬皇后於那一大盤金釵中,一眼便選中了蘇婉容的作品。

那釵兒名喚「三千情絲捲飛鳳」,一隻展翅欲飛的鳳凰灑出無數金絲,千縷萬道, 纖毫畢現, 令馬皇后為之驚歎。

數年後朱元璋重制傳國玉璽, 請人畫下圖樣,數百工匠無一敢接。

傳國玉璽工序繁複是假, 朱元璋稍有不滿意便要誅人九族, 工匠們恐懼忤逆了真龍則是真。眾人鉗口結舌,朱元璋一怒之下,便要將工匠盡數問斬。

馬皇后是個極善良的女子, 心內終究不忍,遣散了眾人, 傳來六朝金粉的蘇婉容。朱元璋方消了怒氣。

那夜殿內便只四人, 蔣瓛隨侍,蘇婉容便安靜坐在大殿中, 蹙眉看了圖樣片刻。

「皇上要棄九疊文不用,換玉箸文?」蘇婉容頗有點意外。

朱元璋瞇起眼,反問道:「你會刻印?可是官宦人家之後?」

蘇婉容一面取過刀, 答道:「大都破後, 蘇家南遷, 皇上入主應天府那年, 先父罹患風寒不治……」

馬皇后接口道:「你賣身葬父,險些進了舞煙樓那事,本宮倒是聽徐將軍約略提過。」

蘇婉容淡淡一笑:「溫姐姐為我付了銀子,又讓我到六朝金粉當匠娘,徐將軍一家的恩德,婉容自當銘記於心。」

朱元璋點了點頭,蘇婉容與馬皇后隨口閒聊家常,對這坐於一旁的暴君竟是全然不懼。

蘇婉容好整自暇道:「當年先父為元寧宗刻私印時,婉容便在一旁打下手,北元暴虐無方,欺壓我漢人百姓,那印的石料,可是比傳國玉璽貴重多了。」

朱元璋微一愕,繼而大笑道:「如此看來,朕是個明君?!」

蔣瓛暗自捏了把汗。

蘇婉容娓娓答道:「問朝臣無用,要問百姓。」

「你很好。」朱元璋極是滿意。

那夜蘇婉容起刀,修印,直刻到雞鳴時分,更與馬皇后敘了一夜話,蘇婉容投了馬皇后的緣,令皇帝,皇后心懷大暢,馬皇后本想將其收為義女,蘇婉容卻委婉地拒絕了。

臨去時,蔣瓛交班後,情不自禁地追著蘇婉容直到殿外,蘇婉容在午門外停下了腳步。

便是如今這對夫妻並肩跪著的地方。

蔣瓛如今已是白髮蒼蒼,馬皇后已死,朱元璋駕崩,午門前的侍衛換了一撥,又是一撥。自古美人如名將,人間哪得見白頭。

蔣瓛忍不住別過頭看了蘇婉容一眼,這些年來,老伴保養得極好,依稀還有當年風華絕代的影子,然而眼角的皺紋卻不可阻撓地顯示出歲月的無情。

「想什麼呢?老沒正經的。」蘇婉容嗔道。

蔣瓛微微一笑道:「想你當年為何連公主也不當,可是怕了先帝?」

蘇婉容淡淡道:「倒不是怕了先帝,而是……認了馬皇后當乾娘,你道一國之君會把自己的義女嫁給一個侍衛麼?」

蔣瓛呵呵笑了幾聲,跪在殿前,捋鬚道:「那是後來的事兒,怎能作數?」

蘇婉容心不在焉道:「沒有當時,又哪有後來呢?」

蔣瓛不禁睜大了眼,嘴巴微微張著,一副傻樂的神情道:「夫人,你當時就……」

「……」

蘇婉容抿著笑:「皇上出來了,朝哪兒看呢你。」

「皇上駕到——!」

「蔣老,蘇姨快快請起!」朱允炆紅著眼出了殿,親自將蔣瓛夫妻扶起。

雲起臨時換上了侍衛袍,安靜立於一側。

蔣瓛出了口長氣,歎道:「劣徒這次又惹了什麼滔天大禍?」

朱允炆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蔣瓛把朱允炆視作小輩,那問卻是奔著黃子澄去的。

黃子澄冷冷道:「每次都有蔣老出面收拾,兩位在京城也算是泰斗了。」

朱允炆忙道:「太傅言重了,蔣老是三朝老臣,如今還特地進宮來,朕於心不安,蔣老請。」

說著便將蔣瓛讓進殿內。

黃子澄落在朱允炆身後,當即緩步跟上,忍不住又斜眼去乜蘇婉容,心道都說蔣夫人貌美無雙,秀外慧中,巧手能奪天工,怎就配了蔣瓛這糟老頭子?

殊不知蔣瓛當年也是大內宮廷排得上號的美男子,蘇婉容發現黃子澄那無禮目光在自己身上掃來掃去,遂溫柔淺笑道:

「孔孟之道,非禮勿視,太傅的書……都讀到狗身上去拉?」

那話一出,黃子澄登時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蘇婉容聲音不大,卻傳出午門外,眾跪著的錦衣衛轟然大笑,齊聲道:

「師娘威武——!」

「……」

黃子澄渾然不知該如何應答,這一群錦衣衛簡直就是無法無天,欺人太甚!

朱允炆從小也是在侍衛堆裡打滾大的,反而不好苛責,又想及雲起本也沒犯甚大錯,靜了片刻,頗有點內疚道:「是朕的錯,都散了罷。」

一輪火紅的旭日於東方升起,正投於午門前,照得金陵宮群上,琉璃瓦金碧輝煌。

雲起方道:「榮慶,散了。」

於是錦衣衛作鳥獸散,朱允炆將蔣瓛夫婦讓進殿內,自吩咐打點一頓早飯不提。

且話說拓跋鋒離了皇宮,與城外等候良久的三保匯合。

城牆下只有三保一人,三保定定地望著城牆,手中牽著匹馬。

「我讓兩位小王爺先走了,沿著官道,你現便去……」

拓跋鋒倏然出劍!說時遲那時快,馬三保瞬間拔出彎刀,諍的一聲架住長劍。拓跋鋒翻劍直削,三保恐懼地後退,連著數下兵刃相撞之聲,拓跋鋒劍身粘住彎刀,抬手橫揮,登時拍在三保臉上。

那一下直抽使上了綿力,令馬三保痛苦地大叫一聲,彎刀脫手,摔在地上。

「五招。」拓跋鋒冷冷道:「替雲起教訓你的。」

三保眼中露出一絲憤怒。

「走。」拓跋鋒翻身上馬,等待三保上來。

三保拾起彎刀,一手捂著高高腫起的側臉,踉蹌走開,答道:「我不回去。」

拓跋鋒眉頭一蹙,狐疑道:「王爺還吩咐了你什麼?」

三保嘴角溢血,含糊道:「沒有吩咐了,我要回去陪著小舅爺。」

拓跋鋒嘲道:「用你陪?」

三保答道:「我是個知恩圖報的人,王爺歸王爺,舅爺歸舅爺,那是兩檔子事,除卻我身不由己,為舅爺招來的麻煩……」

拓跋鋒漠然打斷了三保的解釋:「他喜歡吃烤鵪鶉,加點蜂蜜。晚上睡覺時喜歡蹬被子,注意春寒,井裡的水要燒開才能喝。」

三保一頭黑線地把彎刀插好,拓跋鋒不再吭聲,策馬奔上官道,遙遙追趕逃出京城的朱氏兄弟。

數日後,北平。

「兩個大男人,白天餵飯,晚上一起睡,到哪裡都勾肩搭背的,像什麼樣子!」徐雯叉腰怒斥道。

朱棣一面賠笑,一面躲到朱權身後,徐雯叉著腰正要去擰朱棣耳朵,忽聽府外管事急急來報「王爺!夫人大喜!朱鋒帶著小王爺回來了!」

徐雯登時尖叫道:「我的心肝——!」

於是數月前姐弟相逢的狗血戲碼再度上演,一團火似地紅袍撲出廳外,只不過這次的對象換了朱高煦,朱高熾與拓跋鋒完全被忽略在一旁。

「可算是沒缺胳膊少腿地回來了——」徐雯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號道。

拓跋鋒解下馬鞍,把軍馬交給小廝,打量了徐雯片刻,抗議道:「我也是你兒子,怎麼不抱我!」

朱高煦抱著親娘大聲嚎啕,徐雯又嬌又嗔地橫了拓跋鋒一眼,抱著小兒子自進去檢查了。

沒缺胳膊斷腿兒,也得仔細看看有沒有鞭抽滴蠟等痕跡出現。

徐雯走後,朱高熾理解地拍了拍拓跋鋒肩膀:「我還是她親生的呢,你就更別說了。」

沒有想像中的英雄式歡呼,這多少令拓跋鋒有點失落,府裡上下人等都歡迎小王爺去了,確切地說,是歡迎朱高煦去了。

拓跋鋒站在一旁等了片刻,只見朱棣和朱權並肩出府,徐雯已張羅著給朱高煦辦壓驚宴,沒有人注意到他。彷彿一切都是他的份內事——一如讓小廝掃花園裡的落葉。

拓跋鋒只好無聊地走開,回房裡睡覺並等待晚上的洗塵宴,菜一定很豐盛,只希望別睡過頭了,又沒人來叫。

「師哥疼你。」拓跋鋒哼哼道,他躺在床上,架著二郎腿,一手枕在腦後,另一手則對空氣比劃著,把並不存在的「雲起」側抱在胸前,漸漸地睡了。

半夜,四處都是火光,拓跋鋒猛地睜開眼,只聽房外傳來嘈雜的聲音,更似有上千兵士團團圍在王府外。

廝殺聲不斷傳來,王府外親兵撕心裂肺的慘叫,天空被映得血似的艷紅,丫環們的尖叫,小廝們慌張的吶喊……

王爺去哪了?拓跋鋒狐疑地心想。

是了,下午見他與朱權出了城,現在王府裡就剩徐雯,該是北平布政使反撲了?

拓跋鋒伸指揭開窗簾,朝前院處眺望。

拓跋鋒猜得沒錯,他直著脖子望了半天,身後房門倏然被一腳踹開。

「朱鋒!謝貴派兵來攻打王府,王爺和十七王爺都出城去了!他們在外頭回兵打城,謝貴要捉王妃當人質!你快點——!」

拓跋鋒摸了摸咕咕響的肚子,跟著那傳話管事跑向前廳。

徐雯站在前院,面前是奮勇作戰的王府親衛,背後是瑟瑟發抖的朱高煦與一臉平靜的朱高熾。

徐雯猶如護犢的雌虎,悍然道:「王府養著你們的妻兒這許多年,今天是各位勇士奮戰的時候了!都給我打起精神!讓謝貴那慫包看看北平將士的本領!王府軍絲毫不輸給於朵顏三衛!」

徐雯乃是將門虎女,從小跟隨徐達輾轉征戰,見過無數戰場與死人,個性又極是潑辣,此刻一嗓子把士氣盡數激了起來。

拓跋鋒冷冷看著調兵遣將的徐雯,徐雯又轉頭尖叫道:「豬瘋!你來得正好!給我滅了那慫蛋!」

這些天,拓跋鋒受的委屈,不滿,憤怒終於無法再壓抑下去,忍耐的最後防線瞬間崩潰,一腔怒火無處發洩,悲憤交集地大吼道:

「別開玩笑了!餓著肚子怎麼打——!」

※※※※※※※※※※※※※※※※※※※※

三章完,感謝大家對本文的支持,入V後兩日一更。

《錦衣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