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人托孤

浩然手中玩著一枝筆,在鼻尖前蹭來蹭去。

嬴政,姬丹二人匆匆走進殿內,身後跟著畢恭畢敬的李斯。

「一別經年,李兄風采依舊。」浩然揚眉笑道,示意李斯入座,卻把姬丹嬴政晾著。

李斯如何敢坐?忙謙讓道:「斯方領太子伴讀一職,前來聆聽太傅……司墨教誨。」

浩然掃了姬丹與嬴政一眼,發現姬丹脖頸處有道紅印,嬴政嘴角則微微抽搐。

浩然道:「怎麼?」

姬丹道:「師父……你在挖,你在做甚?」

浩然哭笑不得道:「師父沒有在挖鼻孔,況且挖鼻孔又如何了,聖人不也得挖鼻孔,你見了師父,頭一句就是這個?」

姬丹這才笑吟吟地抖了袍襟,恭敬伏下,前額觸地,乾嚎道:「可想死你了,師父!」

浩然笑道:「你倆來遲,本該各打二十板子,看在這磕頭上就算了。」

嬴政不服氣道:「母后宣我去,我有什麼辦法。」

待得兩名徒兒各自入座,李斯恭敬擇了角落坐下,嬴政方不情不願問道:「太傅身子還沒好?」

浩然不答,只道:「沒出息的傢伙,你平日盡欺負姬丹了?」

嬴政還未吭聲,姬丹忙答道:「沒有……殿下對我……極好。」

浩然點了點頭,嬴政則十分不忿,道:「叫我來做甚?」

浩然反問道:「你娘如何與你說的?」

嬴政啞然,片刻後李斯戰戰兢兢道:「王后著我陪儲君唸書,司墨大人提拔之恩,斯銘感五內。」

浩然道:「還說了什麼?」事實上正是他上午向假朱姬真妲己推薦了李斯,順應歷史發展,而知道李斯將來必能成為輔佐秦始皇成就大業的名臣。

然而觀李斯臉色,估摸著也剛被嬴政訓完,沒甚好日子過。

嬴政唯唯諾諾道:「說……秦國朝廷上下……唯司墨,太傅可信,要聽你們倆的話,不管說什麼。」

浩然會心一笑,道:「叫你做何事你都做?」

嬴政敷衍道:「是,凡是你二人吩咐的,都必須做……日後成王也做……無論如何……」

浩然忍不住揶揄道:「叫你……嗯,罷了。」

東皇鍾畢竟不似傾世元囊,換了另一位小爺,估計這時就該問道:「叫你吃S你也吃是不?現在去茅房捧一陀來吃給老子看看。」

浩然及時打住話頭,沒耍出貧嘴來,李斯卻聽得臉色劇變,知道此司墨來日定會位極人臣,不得不奉承討好,又想到朝廷上下對朱姬的評價是「性淫」,當即瞥向浩然的目光十分複雜。

浩然也不在意,吩咐道:「提筆。」

嬴政與姬丹各持筆攤開竹簡,浩然道:「你師父抱恙在床,今日我替他行教誨之責。以下所說,俱是十分重要之言,你必須牢牢銘記。」

浩然道:「趙政,你對如今秦國如何看?」

嬴政聽到這稱呼,不由自主地心頭一凜,知道浩然是在提醒他最初的身份,只是一名無權無勢的質子獨子,該如何回答?

縱是嬴政為人頤指氣使,不可一世,此刻仍忍不住暗自揣摩浩然的意圖。他知道浩然是可以相信的,雖二人寥寥無幾的對話中,幾乎每次都十分輕視自己,浩然那漫不經心的語調,把嬴政氣得好幾回險些吐血,然而面前這司墨,或許比剛勇無儔的子辛要強得多。

他有一種以柔克剛的強,任你驚濤駭浪,我自雲淡風輕的境界。

嬴政每次見了浩然,俱有滿腹所學無處使的感覺,他只得老老實實答道:「以秦之強,可得天下。」

「誰言可得天下?呂相?」

「我自己想的。」

「得天下不難,要如何治天下?」

「未想過,想不到那麼遠。」

浩然緩緩道:「得江山易,治江山難。國家機器逾大,治理之難逾勝,先學統一鄉,而後學統一縣,再學治邦,安國,平天下。得天下後,需分各級官員,層層統轄,國統郡,郡統縣,依次循序推進;方能如心使喚臂,如臂使指。」

嬴政與姬丹各落筆記下。

姬丹臉色不太自然,但浩然朝他望來那刻的微笑,化解了他的不自在。

「姬丹,依你看來,當一郡之守與一國之君有何區別?」

姬丹想了想,答道:「氣節,祖制。」

浩然點頭笑道:「此事來日再教你,你二人今天只需把自己都當成君臨天下的帝王,各佔神州龍位就是。」

李斯插口道:「如今各國民風參差不齊,韓樸趙悍,楚蠻齊惰,如何能以心使臂,以臂使指?僅各國文字之異,便已……」

浩然道:「使書同文,度同制,車同軌,行同倫。尺,量,文,禮法,錢幣,都需一統。」

「中央集權,兵權必須在你的手裡,你是正統王室;而治國之瑣,你決計無法親力親為,必須分給丞相,太尉等臣,君主問責丞相,丞相問責群臣。這是目前最好的方式。」

浩然又道:「經濟是要務,尊農抑商之道不可取,所以呂不韋目前擔任相國,也有好處,你初入咸陽時城內如何?如今又如何?」

嬴政低頭不語,在竹簡上記下浩然之言,過了片刻,嬴政忽道:「這是何家之言,商家?」

浩然所言半是授徒,亦半是試探,果然嬴政仔細咀嚼其意後便忍不住道:「儒以文亂法……行商之人為蠹,縱有……」

「我大秦因商鞅變法而有此鼎盛之局,商多國亂,鹽鐵乃是國家命脈所繫,此言不通。」

浩然微笑道:「法家之理,也並非都是對的。這是道家之意。」

然而李斯趁這片刻安靜出言道:「司墨出身道家?斯曾聞老子言道『治大國如烹小鮮,須得小國寡民,無慾無求』,與太傅之言似乎相去甚遠。」

浩然淡淡道:「李斯兄可知,道家精髓為何?」

李斯微一沉吟便抬眼道:「若說精髓……唯有四字,順應天意而已。」

浩然知道李斯出身法家,此刻見這大不到自己幾歲的名臣目中頗有犀利神色,遂哂道:「沒錯,就是順應天意,然而李兄可知何謂天?」

未待李斯回答,浩然便笑道;「今日到此為止,放學,吃飯。」

嬴政聽了一通治國方略,仍是雲裡霧裡,卻不再敢對浩然有絲毫小覷之心,捧著竹簡恭敬退了。

直至許多年之後,嬴政方從另一個人處,得到李斯最後一問的答案。

那一年,太子丹早已身首異處,埋屍荒野;朱姬失蹤;韓非被囚;秦皇焚書坑儒,逐盡六國之客,李斯上《諫逐客書》,嬴政求仙不得,泰山封禪之夜,遇上古金仙廣成子,廣成子一語道盡其中玄虛。

「何謂天意?你兩名師尊乃是東皇鐘,軒轅劍——此二者跳脫三界之外,不在六道之中,於後世而來,前知古,後通今,浩然所言,俱是你一生運命所繫,此乃天命,你自以為君臨天下,無所不能為,然而終在其所言之中。」

正是這一事,令嬴政徹底產生了挫敗感,知道天地間終有更強的存在,而這歷史的軌跡無法以凡人之力扭轉,遂取消逐客之令。

且回頭再說那日,浩然午飯後正坐於迴廊下,認真端詳五弦齊斷的伏羲琴,期望能得到什麼線索。

「你縱不說書同文,車同軌,也該有人會說……」軒轅劍帶著笑意的聲音響起。

浩然想了想,答道:「若我不說,你猜誰還會說?不定我們就是歷史的一部分,回到過去,只以為改變了歷史,卻不料正身處歷史之中。」

軒轅劍靜了,像是在認真思考什麼。

浩然道:「你最近究竟有什麼心事?」

軒轅劍安靜良久,忽道:「浩然,我對時間一事心存疑惑,你且認真想,我們在此處呆個百年千年,活夠了日子再回去,是否還會回到離開亂世的那一天?」

軒轅劍又道:「若回到亂世之前,把那稱為『核』的物事毀掉,是否便能……」

話未完,卻見姬丹去了不到數個時辰,再次回轉。

「師父——!」姬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沿路奔過迴廊,焦急道:「儲君命我來尋你,有大事!」

浩然微一蹙眉,姬丹扶著柱子,喘了片刻,道:「秦王……像是不太好,現群臣都在,呂不韋吩咐臣屬不得走漏消息!」

浩然沉吟片刻,知道此時異人的生命也該完結了,雖與他交情不深,然而親眼見證歷史的感受,仍令他震驚不已,浩然歎了口氣,隨手撒開軒轅劍,踏上劍身,便御劍朝後殿飛去。

是時秋高雁離,夜涼如水,異人數日前偶染風寒,隔日咳嗽不休,本是小病,便只服了太醫數帖藥歇下,隔日早朝精神不振,便提前退朝。

然而呂不韋早朝時觀異人臉色有恙,午後前去探望。見太醫前來複診,便著其再熬一藥,親自服侍異人喝下。

異人本不想服,卻鬼使神差地喝了下去,緊接著便蔫了。

異人臉色白得如紙,宮裡宮外慌了手腳,待朱姬趕到,異人只剩一口氣了。

朱姬要轉身去宣浩然,驀然發現隨身婢女被阻在殿外,開藥方的太醫已在忙亂中被呂不韋嚴詞呵斥,拖出去斬了。

此刻嬴政得到消息匆匆趕來,帶著姬丹跪在寢宮外,見屏風後母親焦慮無比,便慌忙著姬丹前去通知浩然子辛。

呂不韋早已布下埋伏,成功在望,怎能讓這深不可測的傢伙攪了局?寢宮前護衛排得嚴嚴實實,便是為防浩然出現。

然而浩然抵達的方式卻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之外!

「司墨請留步——!」

「司墨……」

寢殿前眾兵士喧嘩,浩然卻對叫囂聲充耳不聞,御劍乘風,瞬間跨越午門,金殿,一道金光衝進寢宮內。

「關門!」呂不韋忙吩咐道。

紅漆木門緩緩合攏,砰地一聲被浩然激起千萬碎片,爆射向兩邊。

排山倒海的恐懼呼聲,嬴政尚未回神,衣領上已是一緊,竟是身體騰空,被浩然拖著飛入寢宮內殿!

呂不韋顫聲道:「鍾司墨,你是外臣……」

「出去。」浩然站在病榻前,隨手掄起軒轅劍,朝呂不韋遙遙一指。

呂不韋喝道:「好膽!大王病重,司墨有何居心?!」

那聲音傳得甚遠,寢殿外站著等候的群臣俱是大聲喧嘩起來。

浩然肩,肘,腕成一直線,於茫然不知所措的嬴政面前長身而立,手腕偏轉了一個極小的角度,橫過軒轅劍,輕輕一抖。

劍鞘緩緩滑出半寸,劍身煥出一道璀璨光芒。

一股極強的氣勢猛然襲向呂不韋!

呂不韋一個踉蹌,登時雙腳發軟,跪了下去!

一人跪,群臣跪!

浩然隨手一挑,軒轅劍歸鞘,冷冷道:「無關人等退出殿外,待我與大王診視,定會給你們一個說法。」

躺在榻上的異人艱難地吐出一口濁氣,呂不韋退了出去。

朱姬淚目漣漣,頗有摧心肝,斷腸膽之色,見到浩然,終於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求司墨大人要還我們母子一個公道哇——!」

朱姬這麼一哭,全場悲痛氣氛登時飛到九霄雲外,浩然哭笑不得,只想一頭找根柱子撞死。

過了吧,蘇妲己!浩然連使眼色,朱姬只是裝作看不到,撲上前去,抓著垂死的異人脖子一通猛搖。玉指恰恰好掐住了異人喉嚨,捏得異人猢猢叫。

……

浩然終於明白了,這一定又是吃飽了沒事幹到處瞎折騰的朱姬早就計劃好了的。

呂不韋也有份,事到如今,浩然只好上賊船了。

「你鬆開他……」浩然咬牙切齒斥道,朱姬又嗔又嬌地翻了翻白眼,繼續嚎啕。

嬴政渾然不知發生了何時,撲到榻前也大哭起來。

這下朱姬反而沒了辦法,嬴政哭聲乃是發自肺腑,像是勾起朱姬感觸,依稀又想起昔年殷郊殷洪悲慟姜後之事,忽地愣了神,只坐在榻上呆呆不語,泫然欲泣。

異人終於醒得片刻,揮開朱姬的手,抓住嬴政手掌,斷斷續續道:「政兒……政……」

浩然心頭一凜,左手探到異人脈門,右手朝朱姬一攔,不讓她再使魅惑之術,要聽異人想說什麼。

混元先天真氣入了筋脈,異人恢復了一絲清明,見到浩然,顫抖著抓緊了他的衣袖。

「浩然……政兒……政兒從此托付予你,你是神仙,你須……」

浩然背脊一陣冰涼,史書上從無莊襄王托孤一說,自己來到戰國時代,已是小心翼翼,生怕干涉了歷史,難道又不經意被捲進了歷史漩渦中?!

內殿與外間僅僅隔著一扇屏風,莊襄王的聲音清晰無比傳出,群臣俱是摒住呼吸,心跳得如鼓點般,然而異人只說了那句話,便把手指向朱姬。

浩然心內咯登一聲,只聽異人道:「她……她……呂不韋……」

「……」

完了,浩然心想,這次朱姬有麻煩了。

朱姬淒聲道:「大王——!」旋不慌不忙,豎起中指朝浩然腰上一戳。

浩然瞬間岔了真氣,條件反射地側過身,躲之不及,手腕一滑,離了莊襄王的手掌。

異人之手無力垂下,腦袋一歪,薨了,享年三十四歲。

史上綠帽戴得次數最多的君主辭世,舉國哀慟,嗚呼!

《戰七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