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國之春到得甚早, 巫郡沿江兩畔, 桃花鬱鬱蔥蔥, 兩名高大男子沿江畔緩緩行來, 一前一後。
子辛與聞仲不愧是師徒, 那神色便如同個模子印出來的一般,俱是一副胸有成竹, 萬事都握在掌心的表情。用浩然的話來描述, 便是自大成狂。
然而此刻子辛卻帶著幾分憂慮,一面跟在聞仲身後, 一面心不在焉地看著江裡流水。無數花瓣被風吹落水面, 沿江東流而去。
子辛走到半路,駐足長歎一聲, 停步不前。
聞仲走了幾步, 不見子辛跟上, 遂喝斥道:「男子漢大丈夫, 何以面露躑躅,舉棋不定?猶猶豫豫,直似婦人女子,像什麼樣?」
子辛被這一喝, 條件反射般地挺直了背脊, 跟上聞仲的腳步。
聞仲體形魁梧, 比子辛還高了半頭, 子辛思考良久, 而後道:「徒兒在猶豫……先前應承兵主, 將神農鼎帶回,然而看浩然如今,徒兒實在狠不下心硬搶。」
聞仲的嘴角微微勾了起來,然而背對著子辛,子辛渾然不覺,又嗟歎道:「孤不在他身邊這段時日,料想浩然也吃了許多苦……」
聞仲話中隱有笑意,道:「你本是個有擔當的人,任憑天下盡輝,生靈塗炭,自過得快活也罷。然而你終也有解不開的結了。」
子辛點頭道:「是,過得不快活,浩然雖行事任性,渾渾噩噩,然而於尋神器這一事上,信念卻極是堅定,孤也不知他是如何來的信心……」
聞仲淡淡道:「你的信念,杵上他的信念,終究是敵不過。」
子辛又歎了口氣,道:「但凡數千年後的世間,仙道仍在,有人可問,倒還不至於……」
聞仲聽到此話,心中一動,忽道:「你們從後世來,可有見到後世的我?」
子辛愣住了。
聖人能夠穿梭玄門,回歸遠古,然而仙人定是不能,史實上未曾聽過有漫天仙道死絕的傳說,那麼聖人以下……崑崙金鰲島所流傳的天庭一脈,又是去了何處?
子辛隱隱地察覺到,這一點或許是揭示一切的不合理之處。後世沒有聞仲,只剩一個東皇,到底是怎麼回事?
然而還未容他仔細思索,「汝來抓吾啊——」的聲音便轉到這對師徒耳內。
通天的聲音:「汝們來抓吾啊——」
荊軻與高漸離的聲音:「小乖乖——不要跑——抓著嘍——嘿喲!」
(通天尷尬的「呵呵」笑聲、高漸離奸詐的「嘿嘿」笑聲,荊軻淫 蕩的「哈哈」笑聲)
浩然的聲音:「我說你們仨玩這腦殘遊戲玩一天了!!都不膩味的麼?!!快把桃花障解了,還有正經事要做呢!」
聞仲的臉色霎時間變得極其古怪,瞬間勃然大怒道:「你們在做什麼!」
子辛被駭得不輕,忙道:「師父!等等!」
子辛想破了頭也想不通聞仲為何發這麼大火,剎那間金鞭抖開,橫裡將桃花林外障抽得粉碎!
無數斷枝飛葉漫天爆開,子辛大叫一聲,抱頭衝進了桃林。
那時間,桃林裡正在玩「員外與小翠」遊戲的三人同時愣住,荊軻還保持著兩手空中揮舞而定下來的姿勢,數人一同望向臉色鐵青的聞仲。
浩然蹙眉道:「子辛?」
子辛終於鬆了口氣,上前道:「孤沿江找你許久,原是在這處。」
高漸離眼上蒙著黑布,側過頭,道:「你們認識?」
浩然不易察覺地退了一步,局面詭異得不能再詭異。
通天笑吟吟地站定,子辛又上前一步,浩然再退一步,道:「神農鼎在白起和徐福手上,你現換個方向追去,還來得及。」
子辛搖頭道:「不,浩然,你跟孤來,兵主想見你一面。」
浩然抿著唇,道:「我不去,此事與他何干?」
子辛道:「跟我走,浩然!」
浩然怒道:「我不走!你自回去就是!」
局面陷入僵持,二人一見上面,便再度開始冷戰。
聞仲終於打破了這寂靜,開口道:「回去了。」
通天斜眼,懶洋洋地瞥聞仲,笑道:「不回去,浩然都不走,我回去做甚?」
「……」
聞仲怒道:「那是他們的事,你跟我回去!再在下界呆下去,會擾了天道!」
通天一手搭著浩然的肩膀,道:「不走。」
聞仲已是一個頭兩個大,按捺著怒氣,忍氣吞聲道:「先前是徒兒的不是,給師父認錯了。」
通天朝浩然道:「你大師兄一邊賠罪,一邊在腹誹。」
浩然煽風點火道:「就是,前幾日他還抽了我一鞭……」
聞仲如同一座瀕臨噴發點的活火山,唯一的念頭只想九天狂雷亂轟亂炸,把這桃花谷毀成碎片。浩然卻得意洋洋地看著聞仲,開玩笑,好不容易通天下世來,有了塊超級護身符,怎可能放師父走?
聞仲忍無可忍,道:「師父為何不願回金鰲?」
通天答道:「沒有為何,就是不想回去。」
「……」
談判破裂,聞仲心裡轉了幾百個念頭,通天身為聖人,是決計不可在凡間呆得太久的,干預天條一事不說,插手浩然的任務,更有可能引發無數嚴重後果。
然而要拿通天回去,聞仲又決計沒這個本事,怎麼辦呢?
聞仲本就沒城府,平素也常被通天耍得團團轉,此事那念頭盡寫在了臉上,就連浩然也看出來了。
浩然朝搭著自己肩膀的通天道:「師父,他想抓你回去,怎麼辦?」
通天拇指,食指,中指張著,比了個「萬事有我」的手勢,聞仲那臉色已是如冰山一般,再上前一步,道:「你們……」
通天忽然反手箍了浩然脖頸,轉身就跑,一面跑一面道:「汝來抓吾們啊——」
聞仲徹底崩潰了。
浩然剎那間爆出一陣難以抑制的瘋狂大笑,聞仲與子辛忙追了上來,桃樹重重退讓,浩然一面被通天倒拖著跑出桃林,一面叫道:「汝們——來抓吾們啊——」
那時間太子丹正與田光在桃林外苦等,半晌不見前去遊說的銅先生出林,正惴惴間,忽見桃林豁然開朗,一瞬間山谷內樹歪屋倒的景色盡數呈在面前,銅先生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倒拖著一人手腕衝出了山谷。
兩名高大男子在其後緊追不捨,聞仲吼道:「要去哪!等等!」
太子丹只覺面前人影一晃而過,浩然的臉出現,笑著朝他揮手道:「嗨……」
「……徒弟……」
後面那聲「徒弟」已消失在一里外。
田光臉色劇變道:「這是出了何事?!」
太子丹一頭霧水朝浩然與通天跑遠的方向望去,道:「方纔那人是……」
田光眼尖,驚鴻一瞥見那青袍,顫聲道:「是銅先生?」
太子丹莫名其妙道:「怎麼我像是見著了師父?」
話還未說完,聞仲與子辛已跑到跟前,太子丹才猛然醒悟那不是幻覺,魂不附體道:「子……子辛師父!」
子辛忙大聲道:「快去勸你師父!他被歹人擄跑了!」
一個時辰後。
浩然與通天教主在樹下一個躺,一個坐,通天教主把手按在二人身邊一棵桃樹上,那桃樹上的花開了謝,謝了結出一樹纍纍碩果,桃子成熟,落地,繼而那樹枯榮交替,再次抽出嫩芽,吐苞,開花,花瓣飄零。
浩然懨懨道:「……就是這麼個結果,大師兄一來,邯鄲城破是早晚的事,李牧估摸著也死了。」
通天漫不經心道:「那算甚結義,不過是在利用你,笨徒兒。」
浩然道:「知道不算啥,但那人好歹給了我這個。」
浩然從懷中掏出李牧的腰牌,通天沉吟片刻,道:「俗言生死有命,其命在天,說起來,此人在你們後世的記載上,亦是早就死了的……但若要繞過天道,救他一命,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浩然登時坐起,道:「能救?注定要死的凡人也能救?」
通天瞇起眼,點了點頭。
浩然彷彿窺見一絲極其不合理的事,聲音略有點發抖,道:「師父你怎從未說過?什麼是繞過天道?天道不是萬法歸一,轄制三千年世界,歷史上的一切都已注定了,如何救?」
通天喃喃道:「歷史亦不是全然無法更改的,總有一絲契機,存在於許多事從因到果之間。」
浩然這下完全聽不懂了。
「師父——!」太子丹從遠處奔來,撲在浩然身上。
浩然忙抱著姬丹背脊,讓他坐下,沉聲道:「慢!待會再敘舊,姬丹你不可插嘴。」
太子丹疑惑打量浩然與通天教主,道:「銅先生?」
浩然答道:「銅先生是我的師父。」
太子丹抽了口氣,這才明白過來,這成日懶洋洋的男人竟是深不可測的高人,浩然的師尊,那修為該有多變態?
太子丹恭敬不發一語,與浩然安靜聽著通天的闡述。
通天把頭靠在那桃樹樹幹上,瞳孔中映出晴空萬里,落英飄零,緩緩道:
「這事兒就連師父也不太清楚……都言東皇鍾、軒轅劍是天道,然、真正的天道卻不是你,三清曾經為這事兒參詳了許久,俱是想破了頭,亦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浩然哀嚎道:「什麼意思?師父,我求你了!這時間別掰個丁了卯的,揀重點的說。」
通天答道:「先說救人之事,上古有一陣法,名喚『天女白玉輪』,你們知道不?」
浩然茫然道:「從來沒聽過。」
通天道:「伏羲與女媧之女『白玉』,渡九天雷劫而身魂俱滅,兩名遠古上神制伏羲琴,女媧石,布一陣,將其散於天地間的遊魂招回,喚回其命,女媧更分出一魂予以白玉……」
浩然忍不住道:「上神也有三魂七魄?」
通天哂道:「不止,上神無魄,『魄』是凡人才有的東西,上神身有八十一魂,可化九神神,三千世界,法相遨遊……像我與老子,天尊便是……罷了,說了你也不懂,只需要知道女媧分了一魂給白玉,助其復笙便可。」
浩然道:「也就是說,要尋來女媧石,伏羲琴兩件神器,才能把人救活?」
通天卻是在想旁的事出了神,「嗯」了一聲,太子丹又道:「師父的師父……也有八十一魂?」
通天笑答道:「不,盤古一氣化三清,我唯有二十七魂。」
浩然與通天各想著各的事,隨口道:「那麼……盤古大神的八十一魂分給你們了……」
通天卻道:「盤古之魂與我們無關,認真說來,應是盤古呼出那最後一口氣,成了三清元神,繼而分化為聖。」
浩然也辨不明白這其中差別,只點了點頭,太子丹卻道:「那麼盤古的八十一魂,化成誰了?」
浩然蹙眉道:「我倒是從未想過這事,傳說盤古開天闢地後,骨骼化作高山,血液化作江海,雙目化為日月……卻沒說過他的魂去了何處,想是散進了天地,無所不在罷。」
通天沉聲道:「不,徒兒。你再仔細想想傳說?」
太子丹倒是讀過山海經的,想了想,而後道:「我只記得書上說,他疲憊得很,要睡了。」
浩然漫不經心道:「嗯,那他的魂……興許就是一直睡著了。」
通天問道:「浩然,你來之前,東皇與你所說那陣……十神器齊毀之陣,喚作何名?」
浩然道:「諧律。」
通天又道:「他還說了何言?」
浩然在記憶中搜索許久,答道:「十神器盡毀,還道於天。」
通天輕輕吸了口氣,道:「正是『還道於天』四字……師父險些錯過了最緊要的一句。原來三皇所說……十神器『還道於天』的意思……」
浩然依稀記得,第一次與聞太師正面衝突那時,似也聽到同樣的話。
「聞仲。」浩然抬頭道:「你要殺便殺,要沉便沉,我絲毫不懼。」
聞仲充耳不聞,只道:「我曾於金鰲島深處,三皇遺卷中,窺得上古典籍隻言片語……」
浩然心頭一凜,只聽聞仲又道:「十神器啟虛空、失卻二陣,一為天,一為地,發動時將散去神器中蘊含天地靈氣,還予自然,取『還道於天』之意……」
剎那間時間的流動變得異緩慢,桃花碎瓣駐於半空。
通天以近乎夢囈般的語調緩緩道:「原來我們都被騙了……還道於天……看來盤古已經醒了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