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燃燈前輩呢?」呂仲明問:「我好像沒看到他來觀禮。」

公孫氏眼中滿是疑問,從鏡裡看著呂仲明。

「查拉圖斯特拉教主。」呂仲明解釋道。

公孫氏打開胭脂盒,低眼答道:「他走了,臨走時囑咐我帶一句話給國師。」

呂仲明嗯了聲,知道果然有吩咐,公孫氏又說:「祆教從波斯傳來,歷時日久,以火為尊,卻從未想過進朝廷內去,獲一席之地。國師若放心不下,可把長安城內祆教連根鏟了,但教主說,你不會這麼做。」

呂仲明笑了笑,公孫氏道:「教主又說,羅將軍與國師是兩世手足……」

呂仲明的臉色馬上就變了,說:「什麼?解釋清楚點,手足?」

公孫氏抬眼,從鏡中看著呂仲明,兩人怔怔對視良久,公孫氏一臉迷茫。

公孫氏答道:「國師不知此事?」

呂仲明也是一臉茫然。

公孫氏見呂仲明十分震驚,忙起身過來,到了呂仲明面前便拜,呂仲明忙道:「起來起來。」

公孫氏道:「賤妾替祆教中人,感謝國師賜本教一席之地。」

「好……好的。」呂仲明的表情已經有點僵了,說:「你……隨意吧。」

呂仲明幾乎是同手同腳地走出房去,站在院子裡發了會呆,十五的月亮十六圓,暮色降臨,一輪圓月懸於天際。

祆教想劃個地盤,給就給了,倒也沒什麼,奈何那句「兩世手足」,令呂仲明太也震盪。回想起呂布來長安時,對羅士信的照顧,雖然只是短短數日,離開時也未曾與羅士信告別,但呂仲明終於察覺出不妥。

父親說過,在很久以前,自己有個尚未謀面的大哥——呂仲明依稀想起來了,時光荏苒,歲月如梭,這個哥哥並未跟著父親上天界成仙,在人間走完一世,如今再次與他相見,難不成這就是冥冥之中他們的聯繫麼?

人生於天地,也將歸於天地,魂魄化入天地後,歸於「道」,滌盡記憶與「道」融為一體,而新生兒出生時,「道」再度化形,聚集為三魂七魄,注入人的身體。前世今生之說,乃是天地最深層的奧秘,令人無法窺透。

然而如此說來,托生為羅士信的魂魄,也就是自己曾經的兄長的魂魄,就像一滴水融入了海裡,而大海在千萬年的滄桑中,於無盡的撞擊裡,再次分離出了同樣的那滴水。

可是……他還是他麼?

呂仲明不知不覺走向前院,聽見爽朗的哈哈大笑聲,幾個武將正在給羅士信勸酒,羅士信滿臉酒意,卻十分高興,推開秦瓊道:「再喝老子就醉了!存心整我不成!」

「別讓他跑了!」尉遲恭笑著說:「再罰三杯!」

呂仲明站在院子裡,看著羅士信不說話。

廳堂內數人看到呂仲明,秦瓊招手讓他過來,呂仲明只是靜靜地站著不去,羅士信便推開人,走過來,臉上帶著英俊的笑容,一過來便搭著呂仲明的肩膀,摸了摸他的頭。

「賢弟。」羅士信道:「哥哥今天成親了,不說句什麼?」

呂仲明剎那感慨無數,千言萬語,卻又不知如何說起,兩人站在月色下,呂仲明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站在張須陀的軍營外,羅士信只是看了他一眼,他便起身像個小跟班一般,追著羅士信跑出去。

「哥……哥哥。」呂仲明道。

羅士信的笑容有點尷尬,說:「你小子,大哥成親,你還吃味了不成?」

呂仲明忙道:「不不……我替你歡喜,我……」

他看著羅士信的雙眼,喃喃道:「我替你歡喜,真心的。」

羅士信的眼眶有點發紅,看著呂仲明,繼而抱了抱他,說:「你也得好好過。」

「嗯。」呂仲明和羅士信抱在一起,感覺十分奇怪,彷彿有一根線,無形中將他們連在了一起。按理說這輩子他們已經沒有血緣,羅士信也只是一個單純的凡人,然而彼此的心跳之間,卻又有著某種不容明說的默契與暖意。

「我去找你嫂子了!」羅士信拍拍呂仲明,說:「你玩得高興!」

呂仲明把羅士信送到長廊前,目送他進了房,心中忽然有種惆悵,彷彿有什麼寶貴的東西,一直就在自己的身邊,卻從來沒發現,待得發現時,已經被人拿走了的失落感。

尉遲恭站在遠處,看著呂仲明,卻沒有說話。

呂仲明耷拉著腦袋,歎了口氣,抬頭看到將軍府後院小樓的樓梯,便循著它走上去,爬到屋簷上坐著。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一輪明月高掛,夜的喧嘩裡,都城明燈萬丈,鱗次櫛比的屋頂排向遠方。

尉遲恭也走上來,在呂仲明身邊躺下,枕著自己的手臂,看著夜空。

「成家立業,所以感慨?」尉遲恭笑著問道。

「不是。」呂仲明喃喃道。

他們靜了一會,尉遲恭閉上眼,一片花瓣不知從何處飄來,落在尉遲恭粗獷的眉毛上。

「一個人,轉世以後忘記了所有的記憶。」呂仲明道:「他還是他麼?」

尉遲恭笑了笑,不說話。

呂仲明道:「譬如說上輩子的親人,朋友,愛人,父母……」

「應該不是了吧。」尉遲恭悠然道:「死去就是結束,再轉世,則是新生,何必拘泥於過往呢?」

呂仲明道:「我總是覺得,如果就這樣沒有了,總是有點可惜。」

尉遲恭嘴唇動了動,懶洋洋地答道:「人來人往,父母子女,愛人,皆是陪你行走的過客。一條路,走上一輩子,便有聚有散,有歡笑的日子,也有離別……」

「可我還沒有聚過。」呂仲明出神地說:「小時候被爹揍的時候,我總想著如果有個哥哥就好了。」

尉遲恭笑道:「現在老天不就補償你了麼,給了你兩個哥哥,還要怎麼樣?」

「也是。」呂仲明笑道:「你總是看得很開。」

尉遲恭睜開眼,注視著呂仲明,呂仲明抱著自己的膝蓋,側過頭看他,尉遲恭喃喃道:「仲明,你長得真好看。」

「人生來來往往,都是過客,有朝一日分開了,你就不怕捨不得我麼?」呂仲明道。

「當然捨不得。」尉遲恭道:「世間但凡好的東西,總是會讓人捨不得的,有人捨不得就死,有人捨不得離開感情,捨不得這樣,捨不得那樣……於是心心唸唸,抓著不放,拼了老命一般在較勁,因為力道稍一鬆懈,手中的東西就要溜走,到得最後,心裡念著的,只有為了不放開,使出來的九牛二虎之力,全然忘了手裡有什麼東西了。」

「比起忘了我擁有的。」尉遲恭喃喃道:「我更寧願遭受這捨不得。」

呂仲明也躺了下來,尉遲恭便伸出手臂,讓他枕著,把他攬在自己懷裡。

「我在想,如果你是仙人,我是凡人。」呂仲明道:「大家換換,說不定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尉遲恭笑道:「我倒是也想過。」

呂仲明:「哦?你怎麼想的?」

尉遲恭道:「如果我是仙人,你走了,轉世了,那麼我就在群山大川之間走來走去,雲遊四海,說不定過個幾百年,又會碰上轉世後的你。」

呂仲明道:「那個時候,我已經不是我了。」

「你不是你。」尉遲恭低頭看著懷裡的呂仲明,又正色道:「你還是你,不管你是不是你,咱們還來得及重新認識,若能討到你歡心的話,咱們也還來得及談談情,說說愛。」

呂仲明笑道:「聽起來不錯。說不定某一天,咱倆也都轉世了,忘了前世自己是誰,喜歡過誰,碰巧又見面了。」

「唔。」尉遲恭點頭道:「到了那時,又是另一個故事了,說不定你對我一見鍾情,癡男怨女,大多如此。」

呂仲明哈哈大笑,以手撐著坐起來,說:「下輩子我可不能這麼容易答應你了。」

「隨你。」尉遲恭懶洋洋地說:「我猜下輩子你多半還是逃不掉的,不過與現在的我,可是無關了。」

呂仲明躍下房簷,拍拍手,走了。

又一朵花瓣在初夏的微風裡飄來,尉遲恭心中一動,轉頭看去,赫然發現更高的三樓房簷上坐著一個人,正是呂布。

他手裡拿著一朵花,兩指挾著,輕輕旋轉,若有所思。

尉遲恭忙坐起身要朝他行禮,呂布卻以食指在唇前漫不經心地作了個動作,化作一道金光,在空中變幻為金龍,飛向東天的萬里明月,而皓月中懸浮著一個身穿黑袍的人影。

麒麟與金龍匯合,站在它的龍頭上,滿月一側電光糾結射出,打開了一個玄門公道,金龍飛進玄門內,只是一閃便即消失。

呂仲明剛穿過走廊,便看見羅府外有人來報。

「太子殿下!」一名文官上前,找到李建成,此刻李建成正在廳內坐著,與李世民喝茶閒聊。那文官湊到李建成耳畔要說話,李建成卻道:「直說就是。」

文官看了廳內數人一眼,秦瓊正在替羅士信待客,程知節,徐世績等人也在,還有天策府內武將數人,文官只得道:「陛下下詔,召回邢國公。」

李建成瞬間就變了臉色,呂仲明剛走進來,恰好聽到這一句,眉頭微微擰起。

「我進宮一趟。」李建成起身道。

李世民點了點頭,沒有跟著李建成裡去,武將們目送李建成離開,廳內小聲議論,李世民便離開廳堂,走到花園裡。

「敬德呢?」李世民問。

尉遲恭從房簷躍下,問:「李密怎麼了?」

尉遲恭極其聰明,見李建成神色不定離開,便猜到此事與李密有關,李世民解下印,說:「你回天策府一趟,帶著我的手書,馬上出城去追李密,務必截住我大哥的令。」

「追上以後。」李世民又囑咐道:「接管他的兵權,將王世充截下來,讓李密走吧,不要再回來。」

尉遲恭沉默片刻,房玄齡疾步趕來,站在李世民身後,朝尉遲恭使眼色,李世民卻早知他們暗中有計劃,怒道:「聽到沒有?不要殺他!留他性命!」

房玄齡道:「殿下,此刻放走李密,無異於放虎歸山。」

「李密已經窮途末路。」呂仲明的聲音響起,說:「瓦崗殺翟讓,已令他眾叛親離,想東山再起,沒有人會收容他,好歹是一世梟雄,依我之見,就讓他歸隱山林罷。」

三人轉身看著呂仲明,李世民點了點頭,又看尉遲恭。

尉遲恭只得抱拳,帶著李世民的印走了。

呂仲明卻知道尉遲恭不會這麼容易放過李密,這傢伙從來不遵命令,只做他認為對的事,要完成李世民安排的最後一步,這還遠遠沒有完。

數人回到廳內,一時間心事重重,都沒有說話,羅士信去完婚了,武將們喝過酒也都告退了,剩下秦瓊、呂仲明、李世民三人還坐著。

深夜裡,又有人前來回報,躬身道:「啟稟秦王,東宮的傳令官已經出城了,長孫大人回報,太子發令,撤回陛下的詔書,讓李密繼續東行。」

「陛下的宣召使回來了沒有?」呂仲明問。

那人搖頭,呂仲明與李世民對視一眼,沉吟不語。

這天晚上,李淵的詔,李建成的令,以及李世民的敕,同時出了長安城。

《國師幫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