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李世民轉過身,朝呂仲明說:「有時候我也在想,最後是不是一定要變成這樣。你們仙人的家裡,也會兄弟,父子不和麼?」

「不,很少。」呂仲明說:「大家的感情都淡,除了我家。」

「不是寡情薄欲的淡。」呂仲明搭著李世民的肩膀,說:「而是被時光稀釋的那種淡,當然,我家除外。不過我想跟著我爹,過上個幾百年,天天做一樣的事,說一樣的話,也會漸漸變淡吧。」

李世民沉吟不語,呂仲明又解釋道:「凡間有一句話,叫『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因為你們受時間禁錮著,看多了生老病死,生怕父母離去之時,自己還未曾一盡心意。但在仙界,就沒有這個問題,朋友,家人,往往各過各的,來來去去,都是那些人,那些事。」

李世民道:「但也挺好,大家都活得很長,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也無所謂爭與不爭,只要是想要的,花點時間,都能得到。」

呂仲明答道:「在自己不怕會死的前提下,確實如此。」

「我哥小時候,就喜歡讀佛經。」李世民抬眼看呂仲明,說:「還為我解釋,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應作如是觀。」呂仲明續道。

金剛經乃是鳩摩羅什所譯,即使呂仲明身為道門中人,也聽過這句集佛家智慧於大成的偈語。李建成曾經對佛家很感興趣,令呂仲明有點意外,看來他接納道家,確實是為了大局考慮。

「達世如幻。」李世民搖頭,笑笑道:「又有幾個能做到?謝謝你,謝謝敬德。」

呂仲明抬眼看著李世民,知道他已經完全鎮定下來了,他本以為,李世民會再說幾句,但他在兄弟之情這件事上,依舊言之甚少。不是因為不敢說,而是不願說。

哪怕是私底下與武將們開開李淵的玩笑,李世民也是但說無妨,一笑置之,只有李建成對於他來說,是個禁區。他遲遲下不了主意與兄長對抗,更走不出那一步,房玄齡與尉遲恭也清楚,他們正在逼他,逼他破釜沉舟,站到一個無法再轉圜的位置上。

「這次征討并州歸來。」李世民說:「我就會交出所有兵權,上書請求父親,將天策府移居洛陽,避免與我哥再產生衝突,天策府內,願意跟東宮的跟東宮,願意跟我走的跟我走。」

呂仲明萬萬沒料到,最後李世民會以這樣一個方式來解決東西宮的衝突,有點意外,繼而想了想,問:「你要如何說服房玄齡他們?」

李世民說:「我會設法讓他接受我哥的安排,至於敬德……」

「我去和他說說吧。」呂仲明答道。

李世民紅著雙眼,微微一笑,朝呂仲明拱手,彼此告別。

陰暗的大牢裡,尉遲恭還被綁著,呂仲明坐在他對面,低頭玩著鞭子,尉遲恭聽完呂仲明的轉述後,沉聲道:「建成不會讓他走的,一旦離開長安,就再也控制不住他。」

「不一定。」呂仲明漫不經心道:「洛陽雖已收復,北方還有各個勢力盤踞,世民將天策府遷到洛陽去,正好為大唐抵禦戰事頻起的前線,對建成來說是好事。」

「那麼等到天下平定後。」尉遲恭答道:「就只能等著被建成收拾了,抑或東西宮再打一場。」

呂仲明沉吟不語,尉遲恭每一次說的話都讓人非常鬱悶,但卻又都是事實。尉遲恭雙手被反剪著,低頭看著呂仲明,說:「你還在等什麼?下手。」

呂仲明把鞭子浸了水,心道自己學的仙術裡,居然從來沒有學過讓人看上去受了重傷的法術,實在是令人抓狂。

他甩了甩鞭子,一鞭抽過去,啪的聲響,把尉遲恭胸膛抽出一條紅印。

「若是放世民走了,建成登基,十年後必將有一場大戰。」尉遲恭沉聲道:「下點力,你撓癢麼?」

呂仲明根本就抽不下手,咬牙使力,又抽一鞭,說:「感情你還是為了天下百姓好。」

「啪!」

鞭子的聲音落下,抽在尉遲恭的腹肌上,又現出一條紅印,尉遲恭不自然地動了動,臉上現出紅暈。

「你能不能用點力?」尉遲恭道。

呂仲明:「……」

呂仲明這時候的念頭,就是扔了鞭子大笑一頓,尉遲恭的皮膚沒被抽破,只有幾條淺淺的印子,襯褲卻被高高頂起,面紅耳赤,尷尬至極。

尉遲恭長長吁了口氣,沒有再繼續先前的話題,說:「過來點。」

呂仲明捲好鞭子,走上前去,抬起頭。

尉遲恭被捆在柱上,動彈不得,卻略略低下頭,親了親呂仲明的唇。

「李密被你們帶到哪裡去了?」尉遲恭看著呂仲明的雙眼,小聲問。

「邙山。」呂仲明道:「讓他給翟讓守靈去了。」

那天抓到李密之後,呂仲明便與秦瓊一葉舢板,帶他渡過黃河,送他進了邙山,李密醒來之時,秦瓊一身黑火籠罩,猶如陰間鬼將,而翟讓的英靈再次被呂仲明召喚出來,李密猶如大夢初醒,心如死灰。

秦瓊也不多要求李密,只勒令他在邙山下給翟讓守十年的靈。

尉遲恭若有所思,答道:「李密已不再是當年的他了,天下已無他容身之所。」

從李密參與楊玄感叛亂的那一天起,便過得顛沛流離,拋棄妻子,最終殺了翟讓上位,瓦崗眾叛親離,又遭到李家驅逐,如今天下,已再沒有他發揮才幹的一席之地。

呂仲明本以為尉遲恭會生生氣,說幾句你私自放走了李密我面子擱不住什麼的,沒想到尉遲恭卻彷彿完全不把李密的死活放在心上。

「你怎麼偽造的屍身?」尉遲恭又問。

「李代桃僵術。」呂仲明道:「一個小伎倆而已。」

正在這時,腳步聲近,兩人都止住了交談,見是李建成進了大牢裡。

「太子殿下。」呂仲明淡淡點頭。

李建成深吸一口氣,先是朝呂仲明拱手,繼而又看尉遲恭。

「尉遲將軍。」李建成無奈道:「你妄下決斷,斬殺朝中官員,本是死罪。」

尉遲恭笑了笑,說:「太子陛下是來賜我一死的?」

「自然不是。」李建成歎了口氣,又說:「今日本宮與魏征商量許久,如今國家正是用人之際,不能治尉遲將軍死罪,今夜我會向父皇求情,尉遲將軍只需在牢獄中稍等幾天,待父皇想清楚,當可把將軍放出來。來人,鬆綁。」

呂仲明與尉遲恭同時動容,本以為尉遲恭先斬後奏,殺了李密,會引起李建成警覺,至不濟也是來憤怒斥責一番,沒想到李建成此來,竟是答應為尉遲恭求情。

獄卒恭敬道:「太子殿下,陛下吩咐……」

「有人問起,就說是我的命令。」李建成自若道。

尉遲恭什麼也沒說,呂仲明卻微微一笑,答道:「謝謝你,建成。」

李建成擺手示意不客氣,又說:「不知并州一戰歸來後,尉遲將軍可願與建成一談?」

短暫的沉默後,呂仲明與尉遲恭俱心知肚明,尉遲恭也不正面回答,隨口道:「再說罷。」

李建成看看尉遲恭,又看呂仲明,繼而點了點頭,告辭離開。

這夜,尉遲恭被押進了牢房裡,呂仲明買了酒菜,便在牢中陪他,尋常木柵鐵索,也攔不住呂仲明的穿牆之術。尉遲恭被捆著雙手手腕與腳踝,靠在牆邊,呂仲明便給他餵吃的。

「你真的不考慮我說的麼?」呂仲明道。

尉遲恭一本正經道:「我如果再這麼下去,你會把我甩了麼?」

呂仲明哭笑不得道:「這倒不至於,我連佛門都趕出長安去了,會在乎你跟誰麼?我爹說潛心修道,修的就是平心靜氣,不為外物所動。有時候朝你生氣,是因為覺得你不把我放在心裡。」

尉遲恭答道:「沒有的事,你放走了李密,我也沒說你什麼。」

呂仲明道:「可你替世民下的決定太多了,不僅僅你,還有房玄齡,你們忘了,世民自己也是人,也有人的感情和弱點,建成不是你哥,你當然殺得下手且一輩子不在乎。世民可不這麼想,他是和建成一起長大的。」

「所以這也是我逼他不得不這麼做的理由。」尉遲恭道:「你懂了?」

呂仲明霎時就靜了。

「我還記得,隋帝巡視并州那天。」尉遲恭吃著菜,若有所思道:「突厥入侵,兵荒馬亂,我們都殺昏了頭……」

呂仲明停下動作,看著尉遲恭,知道他想起了與李世民相識的時刻。

「……是世民一箭將我救出來。」尉遲恭出神地說:「我救了楊廣,要不是我,他早被突厥人劫走了,是我不要命地在前線拚殺,才幫助宇文化及的御林軍拖住了頡利的隊伍。」

「後來因為主帥死了,要斬我。」尉遲恭說:「我沒有入任何軍隊,只有一把打鐵的大錘,隨便什麼人都可以治我死罪。」

呂仲明道:「可是你殺了突厥。」

「是。」尉遲恭說:「但我也是從突厥營裡衝出來的,我本來背著把鐵錘,跟著他們走,想找個適當的時候,投奔漢人去。結果他們反倒說是我殺了漢人的將士,要把我治罪。」

「這個時候世民才十二歲,他騎馬出來,朝唐王堅持說,他看到了我殺突厥人,這個人,他要了。」

呂仲明拿起酒壺,給他倒酒,又餵給尉遲恭喝,說:「所以你才跟著他這麼久麼?」

尉遲恭點點頭,說:「初始我被安排在唐王府裡做雜役,他一直記得我,把我逐級調上來,最後安排我跟著他,當他的親衛。他們都說,我一個外族人,說不定是突厥派來的細作,只有世民一直相信我,當然,還有你。」

呂仲明笑了笑,尉遲恭說:「我知道你有時候心裡對我做的事不認同,卻從來不反對我的所作所為。」

「因為你很聰明。」呂仲明無所謂道:「我就是因為你的聰明,才喜歡你的。」

尉遲恭靠在床頭,說:「李靖老弟說,他活了這麼久,只有兩個人,一心一意地相信他是世上最了不起的人,一個是他娘,還有一個就是他媳婦。」

呂仲明正自己吃著酒,險些笑噴出來,尉遲恭又有點唏噓,說:「大多男人都這麼想。」

「娶了厲害媳婦的不算。」呂仲明樂道。

尉遲恭臉上泛著酒意,問:「你是厲害媳婦不?」

呂仲明側著眼睛瞥他,心裡有點好笑,他也不知道怎麼看待尉遲恭,確實,他覺得以凡人論,尉遲恭相當厲害,意志堅決得近乎頑固,如果被他當上了皇帝,說不定所有大臣都將臣服於他的鐵腕下。

可惜他的理想並不是收復亂世,只是為李世民盡忠,也幸虧他是個甘願當武將的人,否則李唐江山,勢必又將經歷一場腥風血雨。

「來。」尉遲恭動了動,赤著腳去碰呂仲明,呂仲明便湊過去,擰乾毛巾,給尉遲恭擦身。

「誰成王,誰為寇,天下是世民的還是建成的……」尉遲恭喃喃道:「那都是別人的事,凡是你和我之間的事,我不是都讓著你了麼?」

呂仲明動作一停,說:「我總是說不過你,你太厲害了。」

「再親親我。」尉遲恭道:「你只是不屑和我爭,不爭為之爭,我知道的。」

呂仲明與尉遲恭對視,尉遲恭眼裡帶著溫柔的笑意,說:「我知道,你喜歡我,所以事事都讓著我,不和我吵。」

呂仲明想了想,答道:「也不全是,我從小就不習慣和人爭什麼,金鰲島上,也沒什麼人跟我吵。」

呂仲明回想起自己從小到大經歷,他感覺自己還是很聽話的,有什麼事,呂布說要這樣,他就乖乖地順著意照著做了。在呂仲明印象裡,既然是一家人,就要互相順著對方的意,幾乎也沒意見衝突與吵架這一說。

有什麼好吵的?非要爭個對錯,又有什麼意義?反正太陽還會東昇西落,千年萬年,每天日子還不是照樣地過。

「你說是這樣,那就是這樣了。」呂仲明面無表情道。

尉遲恭笑著端詳他,說:「抱抱我,可以不?」

「你只是沒觸到我脾氣爆的時候而已。」呂仲明說:「所以我不會真的對你生氣。」

「你的逆鱗是什麼?」尉遲恭饒有趣味地問。

呂仲明有點茫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逆鱗是什麼,他翻來覆去地想,最後答道:「我沒什麼逆鱗。」

尉遲恭笑了笑,說:「你的逆鱗是你爹,你仲父,你的家人,包括你倆結義大哥。」

呂仲明心中一動,別人要是欺負自己,他倒是無所謂,笑笑就過去了,但如果欺負到爹的頭上,或者對他來說重要的人頭上,那可不行,他肯定會變成暴走金麒麟。

「也包括我麼?」尉遲恭問。

呂仲明想了想,笑了起來,說:「是。」

尉遲恭說:「我記得那天咱們從洛陽逃出來的時候,你就緊張我了,如果我出去征戰,被人捅了,你會去幫我報仇麼?」

「你不會死的。」呂仲明答道:「你會活很久很久,我知道你的命,所以我總是看你這拽樣子不順眼。」

「怎麼個拽樣子?」尉遲恭樂道。

「一副吃準了我不會對你生氣的拽樣子。」呂仲明漠然道。

《國師幫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