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今生(完結)

    這次破陣,並不需要很長時間。我和霍揚身手一向是極快的,更何況已知此陣的命門所在。所以當整個練武場躺滿了黑衣人,也不過過去了一小會兒。

    黑衣人首領在混戰中早已不知去向。只是除了黑衣人之外,這廝殺早已驚動了宮中侍衛。遠處迴廊轉角,已出現十幾個侍衛的身影。這樣下去肯定不行,我們必定陷入泥潭,不能抽身。

    我和霍揚對望一眼,霍揚道:「我留在這裡。」

    我點點頭道:「多謝」他是把親手殺慕容皝的機會留給了我。

    我退後幾步,隱入練武場邊的黑暗中,疾疾掠行,悄無聲息的直撲練武場後的宮室。

    沈胭脂宮外,散佈的鐵衛不少,比我們這一路過來的防衛都要森嚴。我小心翼翼閃過幾個鐵衛,又靜靜殺掉三個攔路人,沒讓他們發出半點聲響。

    終於尋到了沈胭脂房門外,這裡一個人都沒有。大約慕容皝沒料到我能走到這裡來。

    我貼在朱牆之下,青色窗欞透出燭光。只聽得一個男聲一字一頓的道:「沈、胭、脂」正是慕容皝。

    「我沒什麼好說的,你殺了我吧。」沈胭脂聲音飽含憤怒。

    「殺你」慕容皝大聲道,「你竟然一點不顧夫妻情分不顧腹中孩子」

    「慕容皝你何苦還在我面前假仁假義我原以為你強迫清鴻嫁給慕容鎧,只是因為你不懂兒女感情,以為你心疼慕容鎧可我萬沒料到這只不過是你的幌子,你真正的目的竟然是為了將林放他們拖延在這裡,卻派人到江東散播他們已經投奔燕國的謠言你這是要置他們於死地呀」

    我心裡一驚,原來這才是慕容皝的目的

    卻聽慕容皝輕聲笑道:「胭脂,你還不明白麼林放他們如若不能為我所用,那我也要晉國斷掉這只臂膀」

    沈胭脂道:「我只恨自己毒不死你」

    「你死心吧這輩子你都是我慕容氏的人你以為我不知你今晚和林放他們的密謀麼霍揚不是要過來嗎,你的宮外步下了木惲殺人陣,以他一人之力,絕活不過今夜。明日,戰清鴻就會嫁給鎧兒,我看林放有何力回天我的人今日已經趕赴江東,賄賂朝臣,等林放回到江東後,迎接他們的將是朝廷的通緝追殺」

    我一掌拍開殿門,殿門甩出去三丈多遠,我望見慕容皝猛然回頭望著我,臉上帶著無法置信的驚訝。而沈胭脂竟被鐵鏈縛在椅子上。

    「慕容皝,我來取你的命」我低喝一聲,眼見慕容皝不躲不閃,反而朝沈胭脂撲過去又玩這一套嗎

    可他如何快得過我我縱身掠過,抽出帝流,心如水,刀如水。水痕劃過慕容皝胸口,我緩緩收刀。

    慕容皝悶哼一聲,倒退兩步,摔在地上,胸口鮮血猛烈噴射出來。我一刀劈開沈胭脂身上鎖鏈,頭也不回的走向慕容皝:「胭脂,我替你報仇」

    我舉刀,地上的慕容皝趴在鮮血中,隱有起伏,尚未斷氣。

    我道:「慕容皝,你太自大了我本不想殺你的。可你如今誣陷林放,我只能提你的頭回去,才能證明林放清白」話未說完,雙臂卻是一麻,用盡全力帝流才未脫手。我第一個回應便是回身橫刀在胸,刀鋒劃過,我聽到沈胭脂低呼一聲。

    血光從她胸口掠過,她雙手掉落一把細針,她的臉色淒迷苦楚,我大驚:「胭脂你做什麼」我扔下帝流,上前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

    「針上無毒」她艱難道。

    我點點頭。你要做什麼,胭脂

    她卻毅然推開我的手,一步步踉蹌走到慕容皝身旁。此時慕容皝已經翻轉身子看著我們,他血勢已緩,臉色卻是煞白,嘴唇顫動,眼見是活不久了。

    「慕容皝」她背對著我,聲音柔媚得一如初見,那是情人的低語輕喃,「殺你的,只能是我。」

    「胭脂」我大聲疾呼,卻見胭脂緩緩撲倒,倒在慕容皝身旁。我衝上前去,扳過她的身子,卻見她面色烏青,雙目緊閉。我著伸手到她鼻下,已然氣絕

    胭脂自盡了。

    這個事實壓得我喘不過起來,好痛。

    而腳爆胭脂死前割下的慕容皝的腦袋骨碌碌滾到我腳爆面目猙獰,滿是血污。我的目的達到了。可是胭脂,我錯了嗎如果我不來殺慕容皝,你是不是就不會死還有腹中的孩子

    門外的動靜越來越大,大約是侍衛越聚越多。我拾起帝流,雙手卻止不住。眼前不受控制的閃過明麗而溫暖的鮮活女子,在月光下柔聲對我說,說她要給他生下孩子,然後繼續她的江湖。胭脂教眾還很愛戴她,她不能拋棄他們。

    我心頭大慟,窗外什麼人在喊著我的名字,他破窗而入,一把拎起慕容皝的腦袋,抓住我就跑。一路踩著許多人的屍體,許多火光,許多飽含恨意的眼睛,在我眼前流光飛逝般掠過。

    我淚流滿面,幾乎哽咽。

    林放,林放,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我們走的這條路,原來是如此的血流成河

    天明時分,我和霍揚趕到了城外百里一處密林。剛踏入一步,便有護衛攔住,一見是我們,大喜:「回來了回來了」

    霍揚拉著我往深處賺才走了幾步,便見林放立在那兒,灰白天色更襯得他白衣素顏,竟有幾分憔悴消瘦。他望見我們,蹙眉迎上來,一把抓住我的雙手。

    卻只是執手相看,默不作聲。

    「我沒事。」我道,才發現自己聲音哭啞了。

    他抬手,拂過我眼角,我才發現眼睛腫痛。

    「是我輕敵,才讓你落在慕容氏手中。」他凝眸望著我。

    「不,不是,」我頓了頓道,「胭脂死了。」

    他眉頭一緊,緊握我的雙手剎那一鬆,旋即復又握緊。半晌,他背過身去,我只聽到他一字一句的道:「我對不起胭脂。」

    我們皆是沉默。

    一旁霍揚道:「慕容皝已死,首級在此。我們須得快走。」

    林放點點頭,轉身過來,已是平靜神色:「多得你救出清鴻。」

    霍揚呵呵一笑:「多得慕容鎧那小子偷偷跑去看清鴻,我才找到藏清鴻的地方。」

    「那慕容鎧」林放挑眉。

    霍揚看我一眼道:「我沒殺他。」

    林放點點頭:「他本就無辜。只是今後這血海深仇,必是後患無窮了。」

    我心中一顫,當時我一時心軟,可不正是如此慕容鎧,慕容氏唯一的成年男子,毫無爭議的王位繼承人。

    他年輕健壯,文武雙全。早已不是當年的可愛單純少年。我腦海裡浮現他昨晚模樣。他拿著那鑰匙,抬眸看著我的樣子,那眼神,不輸慕容皝,不輸林放。那瞬間陰霾的眼神中飽含掠奪和的。

    我覺得有些冷。

    霍揚終究沒忍住,道:「清鴻不讓我殺。」

    林放看我一眼,堅定的道:「無妨。我自會護你周全。」

    我們疾行數日,終於在三月初二踏入大晉境內。然而身後追兵卻早早收了,一路也算暢行無阻。甚至江東傳來消息,並未傳來林放叛變晉朝的謠言。

    「慕容鎧。」林放道。我想一定是他,放過了我們。大約在他心中,也不認同慕容皝的所作所為吧。我只願他一直保持這樣,不要變成跟慕容皝一樣的人。那對我大晉也是一件好事。

    然而我們離建康還有二百里時,卻傳來一個驚人的消息大將軍王敦,反了

    王敦發檄文昭告天下,痛斥司馬氏種種污弊,而皇帝也下令,討伐王敦。王敦麾下五萬水師,自長江而下,直指建康。而各處王敦舊部,也揭旗響應,建康危急而朝廷麾下四處兵力也是迅速集結,雙方對峙於長江

    林放接到密報時,沉默了很久,看不出喜怒。我在一旁不明所以,只是見他雙眉緊蹙,我忍不住伸手,撫平他的眉頭。卻被他捉住手,送到嘴邊親吻。我有些窘,憑我的武藝,要抽回手輕而易舉。

    可是卻抽不回來。在這小鎮的客棧裡,他坐著摟著我,輕聲問道:「泓兒,大晉危急,我們要去救麼」

    我不知該如何答。他笑了:「那你對如今朝廷有何看法」

    我:「我不喜歡。真不喜歡。」抬起頭,看他目光溫和,我接著道:「之前我和溫宥,便是被這朝廷拆散的。我肯定是有點恨的。而且他們居然出賣過你這一點不可饒恕」

    林放笑容卻放大了,似乎有些高興地樣子,輕輕親了親我的鼻尖:「很好。」

    「什麼很好」我疑惑,他卻不答,反而問道:「那你說江東武林是否要出手」

    我咬咬牙,道:「出手。再壞的朝廷,可也是我們的國家。那個王敦,你們不是一直說他有反心麼總不能幫這種叛徒」

    林放點點頭:「泓兒說得很對。」

    「那我們要馬上趕回建康幫皇帝老兒還是先去武昌刺殺王敦」我道。沒關係林放,跟著你,去哪裡都可以。

    他卻搖:「都不去。先去荊州,我們成親。」

    我瞬間呆了,只覺得臉上耳根都火辣辣的。

    他半真半假道:「什麼事,都沒有這事重要。」

    「可可是江山危在旦夕」這不像林放作風呀。說到底,他確實挺忠於晉室的。

    大約是見我說話都不利索了,林放這才斂了笑,目光冰冷,面容肅殺,我彷彿又看到他每一次與敵手交鋒前精準的謀劃和無情的手段。

    「王敦滅不了晉室,但必定造成重創。」他說,「王敦兵力雖強,在朝中也是一手遮天。晉室看似羸弱,可像溫嶠溫宥父子這樣忠於晉室的能臣不知有多少。如今王敦勢頭正猛,但新帝登基不到二年,急於建功立業,必定輕敵。我們此時出手,在晉室看來不過錦上添花。待王敦佔據最優勢頭之時,我們出手,那才是雪中送炭。」

    他復又看著我,厲色抹去,目光柔和:「況且,與你成婚,的的確確是我心頭第一件大事。」

    我心頭一顫。

    「阿放阿放」我輕輕喚他,他低頭緊貼我發間摩挲。「我們說好了,永不分離。」

    他沉沉點頭。他的懷抱溫暖得讓我不能自已。

    夜色漸深,聽著他均勻沉穩的呼吸。竟是在我肩頭睡著了。我心中一軟。阿放,什麼朝廷江山,什麼武林恩怨,我們都不要去想他。

    我們在一起,白頭便好。

    我輕輕從他懷抱中抽出雙手,將熟睡的他平放在,脫掉他的靴子,剛要給他蓋好被子,卻察覺到他呼吸一顫。他長臂一撈,將我抱住,緊貼他胸口。

    「你裝睡」我佯怒。

    他輕笑,反手一撲,竟使出師叔教給他極精妙的三招之一,成功將我反壓在身下。

    「娘子」他輕輕一聲歎息,俯下身子。

    我胸中的甜澀滿得像要溢出來,伸手緊緊抱住他的背。他的背雖不如習武之人粗壯,卻也寬闊結實。他的親吻如同他本人,初時輕柔,卻越來越似狂風疾雨。我只覺得自己身子軟得像漿糊,腦子裡又熱又暈,我聽見自己的牙關不受控制的發出顫慄的聲音。

    燭火下,只見他烏眉挺秀,雙目墨色如煙水,涔涔汗水滴落,晶瑩熱烈。我腦海裡忽然飄過許久許久以前,武林大會他亮相的日子,那時的他,是二十歲的少年,一身白衣,恍若蓮花在骯髒血腥的武林,緩緩綻放,讓人不能移。就是從那一日起,他亦步亦趨,踏入江東武林,也踏入,我的人生。

    那時,那張英俊的臉,與此時的他,並無二致,反而更加冷峻溫柔。我心中模模糊糊的想一直是你,原來一直是你,林放。在他溫柔的目光注視下,像是有一隻手,撫過我的魂魄我的身體最深處,所過之處,皆是透骨的沉醉。林放的動作越來越快,我彷彿聽見溪流潺潺的聲音,望見水中繁密水草的撩撥,只將我帶向不知名的最高處,來回往復,被他攻城略地,我終於俯首臣服,全身血脈似都隨他噴張,在那極致的高處,我聽叫有個聲音歇斯底里的尖叫,我四分五裂,潰不成軍。

    林放將我箍得更緊,發出沉沉的低笑,此時的他,與白天似變了個人,像一隻獸,噬著我的骨。他的頭緊貼著我的,我望見他耳後背上皆是汗水,我聽見他胸膛猛烈急促的心跳,一如我的。

    許久,他停了下來,他閉眸沉睡,只是依舊懷抱著我。沉睡中的他清雋非凡,一個側臉都足以讓人心悸。

    而窗外,明月高懸,雲淡風輕,飛鳥清嘯掠過。只有他平穩的心跳,聽在我耳爆竟是溫柔而慈悲的。我彷彿聽見一個聲音對我說,不管未來是坎坷還是平途,我們都會陪在彼此身旁,共看水天一色,飲馬江湖,不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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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曾照江東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