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全軍暫歇的大胥軍隊沒想到,甚至連步千洐都沒想到。因為調集重兵強攻一個城市,並不符合趙魄現在保存實力、展開消耗戰的總體方略。
除非是為了其他目的。
譬如奪下青侖重鎮鼓舞士氣;
譬如活捉當今大胥軍中最耀眼最強悍的新星——步千洐。
初五子夜時分,超過五萬大軍在百里外的冰原中冒頭,步千洐佈置在外圍的斥候幾乎死傷殆盡,才將大軍來襲的消息帶回。
「多少兵力?」步千洐披著軍袍,坐在指揮所的正廳裡。屋內已燈火通明,破月立在他身旁,心頭已是重重一沉。
「太多了。」斥候啞著嗓子答道,「至少超過四萬。最快後日能到青侖。」
在座諸將聞言皆驚,面面相覷。
「將軍,怎麼辦?」劉奪魁如今已是步千洐左臂右膀。
「立刻派人出城通報趙將軍。」步千洐沉聲道,「點齊三軍,今晚開始,加築防務,後日天明迎敵。」
天色剛明,前哨便傳來消息,大軍已至十里之外。步千洐負手站在城樓正中,鐵鐫般的濃眉傲氣昂然,「全城將士都聽好了:叛軍不識好歹,大過年的非要來攪合。咱們也不能心慈手軟。都給我往死裡打,讓他們記住,猛虎營守的青侖城,不是他們的老巢,而是有去無回的閻羅殿!」
他內力充盈,沉厚的聲音幾乎響徹城池。兵士們見主將如此神勇,登時群情激昂。又聽他語言詼諧,哈哈大笑後齊聲高喊:「步閻羅」「步閻羅」!
熱烈的聲浪幾乎要將城樓掀翻,破月安靜地站在角樓裡,透過小窗,目不轉睛地望著他高大修長的背影。
一個時辰後。
青色的大軍,像雨後春筍,密密麻麻侵襲蔓延。與之前遇到的每一支青侖軍都不同,他們的軍裝簇新而統一,他們組成的戰線極平整地向前推移,顯示出沉穩嚴明的行軍作風。
當至少五千青侖軍登上城外平原後,一面黛青色大旗,上繡獨角神獸,呼呼迎風招展,出現在眾人視線裡。
「青侖王旗!」劉奪魁低聲驚呼。
眾將俱是怔然,步千洐不動聲色握緊刀柄。王旗在此,意味著趙魄就在攻城部隊中。果然,不多時,十架戰車疾疾從後方駛來。正中的戰車上一人身著明光鎧,高大魁梧,負手靜立。多半就是趙魄。
「都聽好了,活捉趙魄者,原地擢升五級!殺趙魄者,原地擢升三級!」步千洐忽然朗聲大笑,聲震長空,「猛虎營的將士們,這可是老天賜給咱們陞官發財的機會,殺了趙魄,給帝京和皇上送上新年賀禮!」
原本王旗出現,城樓上的將士難免有些忐忑。可聽步千洐一說,膽怯瞬間變成了豪情,「活捉趙魄」的呼喊聲此起彼伏。
當趙魄的車駕在城樓下三百步遠停下時,聽到的就是隱隱的、毫不客氣的叫罵。他心底升起怒意,但片刻就平靜了。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副將,副將點點頭,打了個手勢,身後數十名大嗓門的士兵齊聲高喊:「步千洐!吾王昔日與你有金蘭之誼,時常想念。又賞識你曠世之才,實不忍兵臨城下、生靈塗炭。胥帝昏庸、窮兵黷武,決非明主。只要你舉兵投誠,吾王願以胥王拜之,兄弟二人共坐江山!」
城樓上將士聽得分明,盡皆嘩然。本來趙魄勸降,只會招來大夥兒不屑的恥笑。可他提到與步千洐是結義兄弟,卻叫大夥兒大吃一驚,都看著步千洐。
破月在心中將趙魄罵得狗血淋頭——這還結義兄弟?分明是要置步千洐於死地!忘恩負義的狗東西!
只聽那些青侖兵又喊道:「吾王知步將軍忠肝義膽,然大丈夫頂天立地,求的不就是建立一番不世偉業嗎?步將軍,吾王願意退兵百里,給你一日斟酌。望你不負義兄所望,棄暗投明!」
「不必。」清清朗朗的聲音,如在耳邊靜述,卻偏偏叫城樓上下數萬人聽得分明。比之幾十青侖士兵扯著嗓子的呼喊,不知牛氣多少倍。就連趙魄都聽得心頭一驚。
日光將步千洐的盔甲鍍上燦爛的金邊,他負手而立,冷眼遙遙望著趙魄,淡淡道:「趙魄,昔日我當你是孤弱奴隸,不忍見官差欺凌,這才出手相助,又與你意氣相投,結為兄弟。然你如今背叛大胥、自立為王,我步千洐沒有你這樣的兄弟。一日?不必,現下我便與你割袍斷義,今後沙場相見,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城樓上刀光一閃,半片衣袍緩緩飄落。守城軍士靜默片刻後,爆發出震天的叫好聲。
趙魄雙手緊抓車轅,厲喝道:「攻城!」
「攻城!」數萬青侖軍齊聲大吼,只震得城池都要晃上一晃。
「且慢!」一聲清嘯穿雲破風,竟不輸萬人齊吼的聲勢。三軍一驚,還未聽得下文,忽聽尖哨破空之聲,一支箭矢如流星自城樓上疾疾滑落,穿越數百步竟勢頭不減,朝趙魄車駕直撲過來!
「王!」
「王!」
車駕旁數人驚呼出聲,趙魄只見一道銀光朝面門撲來,然他反應亦是奇快,一側身,只聽「咚」一聲響,那箭矢巨顫著釘入身後粗大的旗桿裡。
「背叛大胥者,殺無赦!」步千洐厲喝道。青侖三軍盡皆變色,大胥軍士歡聲雷動。
夜色徐徐降臨,一彎新月如鉤。
在連續兩天一夜的攻擊後,青侖人終於也疲憊了,原地安營紮寨。城樓下屍身堆積如山,如人間煉獄,誰都不想多看一眼。前幾日修築如新的城垛,業已殘破大半。
子夜時分,不管是大胥軍,還是青侖軍,都是靜悄悄的,他們抓緊難得的時間休憩,迎接天明後新一輪戰鬥。
步千洐坐在一方無人的城垛上,破月坐在他懷裡。
「你總勸我走。現下想走也走不了。」步千洐握著她的手,輕輕地捏著她細小的關節。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會說出這樣的話。
「那不同。」破月柔聲道,「當日將領如雲不差你一個,我自然勸你全身而退。如今你是全城將士的砥柱,是趙魄的眼中釘,也是大胥軍隊的象徵,怎麼能走!咱們要打得趙魄這老小子滿地找牙!」
她的話實在乖順討喜,步千洐聽得豪氣頓生,將她摟緊低語道:「我斷不會叫娘子失望。」
「你已經派出信使,援軍何時能到?」破月問。
「慢則七八日,快則四五日。」步千洐輕笑答道,「守個十天半月又有何難?人人都說趙魄是當世名將,我倒要看看,他能否從我手裡,奪走這青侖城!」
之後五日,趙魄不斷調兵遣將,派出生力軍攻城。步千洐所率猛虎營一萬七千人,折損六千;守城器具消耗過半;城池依然牢牢掌握在大胥軍手中。
第六日夜,步千洐忽地一改嚴防死守策略,派一千死士出城,斬敵兩千餘人。趙魄大怒,天明後加一倍兵力攻城。未料步千洐昨日死士根本是疑兵,實則在城外壕溝中搬運數壇火油,以蠟封口不讓氣味外揚,再派士兵扮死屍潛伏其中。次日青侖君攻城,城樓上大胥軍投下火石,瞬間火焰如地龍騰起,數千青侖兵身陷赤煉地獄、傷亡殆盡。
連日折損,趙魄所率五萬人竟折損一萬五千餘人。這無疑是他軍事生涯中最大的敗筆。次日,他命大軍後撤五十里。接下來的五日,青侖軍再無半點動靜。
城中軍士們熱血沸騰,均知經此一役,猛虎營與步千洐,將一齊名揚天下。步千洐雖參加了軍士們自發組織的慶功宴,疑雲卻重重遮蔽在他心頭,不能對任何人言說。
「援軍為何不至?」這晚歇息時,破月問他。
他搖頭:「不知。路上耽擱一兩日,也不無可能。」
破月歎氣:「好在你厲害,把趙魄打得屁滾尿流。要是換了旁人,現下城就破了。」
步千洐笑笑,將她摟在懷裡。他沒有說出口的是,趙魄的後撤太異常。若是要放棄此城,為何屯兵不動?若要攻城,為何不趁早?須知援兵一至,他便再無半點優勢。
可趙魄並非胡作妄為之人。他能平心靜氣圍城數日,只說明一件事:
即使援軍來了,他也有取勝的把握。
次日天明,趙魄四萬人重新將青侖城圍了個水洩不通。守城大胥兵早不將這些手下敗將放在眼裡,摩拳擦掌意欲重複之前的勝利。
步千洐垂眸看著敵方陣營,他發覺對手很安靜,沒有了之前數日的急躁。
為什麼?
他們果然沒急著攻城。青侖兵八人一組,推著十架戰車,一直到了距城樓三百步處停步。奇怪的是,那些戰車上都覆蓋著白布。
破月原本在角樓中俯瞰城樓下動靜,見狀立刻衝出來,站到步千洐身旁。
「這是?」破月心生不詳的預感,握緊步千洐的手,步千洐立得筆直,眉頭緊蹙,紋絲不動。
城樓上其他士兵,也看到了敵人的異狀。紛紛放下手中兵器,向下張望。
那戰車旁的士兵,一起抬手,掀開了覆在上面的布。
步千洐、破月,城樓上所有人,同時瞪大了雙眼。
青侖人的廝殺聲仿若平地驚雷炸響,隨著那十輛戰車,朝城門襲來!
步千洐鬆開破月的手,臉色凝重開始發佈一個又一個命令。而破月望著他挺直料峭的背影,絕望如籐蔓緩緩爬上心頭——這城,只怕是守不住了!
正月初十,北路軍麟右城還沉浸在新年的溫馨和寧靜裡。
炭火燒得斑駁,整個屋子都暖洋洋的。鎮北大將軍、皇長子慕容瀾,倚在狐皮臥榻上,在燈下看著青侖城送來的急信。
「殿下,這援軍,是派,還是不派?」一名心腹幕僚低聲問道。
慕容瀾抬眸望他:「青侖乃北部重鎮,青侖若失,誰擔當得起,援軍,自然是要派的,不過……」
他語意未盡,另一名書生打扮的幕僚道:「望殿下三思而後行!青侖雖然重要,但終究奪得回來。而那步千洐,可是誠王心腹。」
慕容瀾神色一凜,默然不語。那書生又道:「這次皇上龍體有恙,只招了誠王回京,隨侍左右。帝京之變,亦是誠王與那顏破月救駕有功。殿下,皇上雖只有你和二殿下兩個成年皇子,可難保皇上被誠王忠厚表象所迷惑……」
慕容瀾緩緩點頭道:「父皇對十七叔的寵愛,實在太過了。他不過一閒散王爺,想從軍,父皇就派暗衛保護,縱容胡鬧到如此地步;他與那顏破月成婚不到一年便和離,顏破月又與步千洐糾纏不清,做出如此醜事,父皇竟然還不聞不問。實在是……本王做長子的,都覺得顏面無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