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十日前,皇帝的使者正式帶來不同意停戰的消息。兩國前鋒軍不顧寒冬臘月,已開始頻繁的摩擦。估摸著過了新年,會再起大戰。步千洐雖對此舉極不贊同,但亦不能在此時,丟下麾下將士不顧,只能重返戰場。所以,她又要提心吊膽度日了。
不多時,百餘個歪歪扭扭的「餃子」宣告完成。破月搖頭:「包成這樣,你也好意思讓小容吃?」
步千洐卻道:「我包的,就算是毒藥,小容也吃。」
破月大呼肉麻,抓起一團麵粉砸到步千洐臉上。步千洐不躲不避,一頭雪灰,獰笑著衝過來,將麵粉擦到她臉頰上。
兩人正鬧作一團,聽得門口有人咳嗽兩聲。步千洐鬆開她,笑道:「快進來,正等你。」
門被推開,慕容湛一身紫貂厚服,單手提著罈酒,髮梢上還有雪花,清俊白皙一張臉,整個人竟似冰雪雕砌而成。
他看著兩人猴般的髒臉,搖頭失笑。
「好酒!」步千洐走過去,看了一眼慕容湛,「咦,臉上是什麼?」
慕容湛茫然地看著他,他抬起手,作勢要用袖子幫慕容擦。忽地手一展,雪白飛揚,濛濛一片。慕容被嗆得連聲咳嗽,再抬頭,清盈盈的臉上已多了數道白灰。
過得片刻,步千洐已親自端了餃子上來。破月嫌賣相不好,只夾伙房送來的其他飯菜。慕容湛倒是吃了一大碗,還連聲稱讚:「敗絮其外、金玉其裡。」破月立刻道:「餡兒是我前幾日剁好的。」
正吃得盡興,忽聽門外一串輕盈的腳步聲。有人揚聲道:「步將軍在嗎?」
步千洐走過去開門:「何事?」
卻是個小兵,戴著厚厚的氈帽,垂著臉站在雪地裡,面目看不清晰:「將軍,東邊有人遣小的送東西過來。」他雙手捧著個包袱,恭恭敬敬放在步千洐腳下,而後退開幾步。
慕容和破月也走到門邊,步千洐看了一眼那包袱,忽地問道:「十三可好?」
那小兵似乎是笑了,答道:「小少爺極好。」
步千洐點點頭,從地上拿起包袱,小兵已閃身出了院落。
重回桌前坐下,步千洐小心翼翼解開包袱,卻見是一本書冊,上書《余心行軍手記》。
慕容湛看清封皮上的字,整個人彷彿凝滯住,五指悄無聲息抓住自己的袍角。步千洐並未發覺他的異樣,翻開書道:「余心?難道是楚余心元帥的手記?怎會落在唐卿手裡?」
「大哥……」慕容湛忽然伸手擋住步千洐,緩緩道,「小心為上。」
步千洐爽朗一笑:「唐卿心懷坦蕩,不會如此下作。」說完又翻了幾頁,卻發覺其中夾著張小像,舉起在燈下一看,神色微變。
慕容湛萬沒料到其中還有畫像,要攔他已經來不及。只見那發黃的宣紙上,落款是「妾聰玉摹君於十月初九」。
破月湊過來一看,也愣住。步千洐卻笑道:「這莫非是楚余心的畫像?似乎與我長得相似。不過比起這位的投敵叛國……嘿嘿,我步千洐卻是錚錚鐵骨頂天立地的男兒。」他在起初的震驚之後,並未太在意。
「大哥,我看唐卿此舉甚為蹊蹺,不如交由我遣暗衛查證……」慕容湛又抬手去攔,步千洐頗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側身避過,順手已翻到最後一頁。
他一目十行,神色逐漸凝重。只見老舊的書頁上,字跡蒼勁挺秀。
「……玉兒懷胎十月,終誕下麟兒……還記得滿月之時,她覓得寶玉一方,鑄玉珮祈洐兒一生安康。吾觀玉珮上玉兒手書『千洐』二字,字跡圓潤娟秀,頗為女氣,不喜。玉兒不依,只得隨她……如今算起,洐兒已滿週歲,只待踏平君和,榮歸故里,與妻兒團聚……」
步千洐猛然抬頭:「我贈你的玉珮呢?」破月不解地從懷中掏出來,步千洐接過,又拿出那張小像,沉默片刻,對破月和小容道:「玉珮上的刻字,與畫像上的字體,是否相似?」
慕容湛只看了一眼,垂頭不語。破月仔細看了,臉色微變:「是很像一個人寫的。阿步,怎麼回事?」
步千洐卻沒答,繃著臉,繼續拿起那本手記,快速翻看。只是從來堅定有力的手指,微微有些發抖。
慕容湛忽地抓住他的手,步千洐緩緩抬頭望著他。破月瞧兩人表情,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大哥,我有事隱瞞,對不住你。」慕容湛忽然拜倒。
步千洐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將他提起來:「你這是何意?」
慕容湛氣息凝滯了片刻,才慢慢道:「大哥,你極可能是楚余心的兒子。」
步千洐面色一沉,破月猛地瞪大眼睛。
「你在胡說什麼?」步千洐緩緩問。
慕容湛盯著他,亦是心頭沉重。他藏著這秘密數日,早已心神不寧。步千洐在他心中份量,與皇兄無異。而他選擇沉默,便是偏袒了皇兄。但他只能作這個選擇——皇兄勤勉治國,身負社稷。他的選擇,為的是國家大利,亦是為了步千洐好。
雖這樣安慰自己,卻終是心中有愧。故如今紙已包不住火,他知道再隱瞞,他日勢必兄弟反目,只能全盤托出。
慕容湛將那日趙老將軍所說,一五一十都講給了步千洐二人。
破月聽得心驚膽戰——兩件事結合起來,她也能判斷,步千洐十有八九是楚余心後人,當日恐怕是被人偷送出來,躲過了滅門慘案。
可她真的寧願步千洐不知道事實:隱瞞身世固然殘忍,可如今讓他得知,父親根本不是叛徒,而是死在皇權鬥爭中,今後步千洐如何自處?又如何與慕容湛做兄弟?
她看向步千洐,卻見他樣子呆呆的,黑眸像是凝了霜雪。他盯著慕容湛,啞著嗓子問:「你早知道了,今日才告訴我?」
慕容湛語意一滯,道:「是。」
「你怕我去找皇帝,也怕我惹禍上身?」步千洐顫聲問。
「是。」
「那日宮中飲宴,你喝醉是假的,打傷我是為了不讓皇帝看到我?」
「……是。」
步千洐點點頭:「我不怪你。倘若……倘若我換成你,亦會隱瞞。」他深吸一口氣道,「待北伐結束後,我必要去向皇帝問清楚!問他是不是為了皇位,將國之大將殘殺!若真是這樣,我親生父親忠肝義膽報效國家,卻最終屍骨無存慘遭滅門,我豈能饒他?!」他的語氣變得森然。
慕容湛猛地抬頭看著他:「大哥,請不要去尋皇兄!」
步千洐搖頭:「不可能。」
慕容湛搖頭,格外堅定:「我不會讓任何人加害他。大哥,你若要報仇,不必再等北伐結束。我是他弟弟,他欠你的血債,我替他背。你殺了我吧。」
步千洐眼中都要噴出火來:「與你何干?」
慕容湛長眸清寒一片,聲若枯井啞滯:「你要動他,除非我死。」
步千洐別過頭去,慕容湛亦面色慘白,屋內死一般沉寂。破月瞧著兩人,心疼得不能自已,柔聲勸道:「阿步,唐卿派人送來這手記,就是想讓你加害皇帝,你不要中計。」
步千洐還未答話,慕容湛驟然抽出佩劍,手掌一翻,直刺心窩:「我替皇兄還你一命。」破月本就知他癡愚,留心著怕他做傻事,見狀一掌拍向他手腕。
未料有人比她更快!步千洐已一把奪過他手中的劍,怒喝道:「你這是作甚?」
慕容湛淒然道:「大哥,小弟從未請求過你什麼。今日求你一事,求你永遠不要去找皇兄報仇。」
步千洐神色一凜,將他的劍往地上一丟,竟大步走了出去。破月起身想追,他卻頭也不回道:「你看著他。」頃刻沒影。
兩人留在屋裡,俱是沉默。破月都替步千洐為難——楚余心死得如此冤枉慘烈,大仇不報,連她都覺得義憤填膺。可那人是皇帝啊!若走上這條路,今生都回不了頭!
兩人又等了許久,終見步千洐推開門又走了回來。
外頭下起了大雪,他滿頭滿身雪白,黑色微濕的背影,靜靜立在門邊,眸色如一潭死水,幽沉地看著慕容。
慕容亦靜靜回望著他,眸色堅定、隱忍、痛苦。
破月預感到了什麼,抬手摀住自己的嘴。
這兩人,前一刻還勾肩搭背。步千洐肉麻地說,他做的餃子,小容都會吃;小容還說,要做孩子乾爹……兩人臉上甚至都還有麵粉灰,看起來髒兮兮得很可笑。可此刻,他們的神色如冰封,沒有半點笑意。
「我再問你,我若要去尋皇帝,你必以死相阻?」
「……是。」
「將軍慘死荒漠,九族無辜被誅,背負千古罵名……此仇不共戴天,步千洐今生卻不能報了。我愧為人子,亦無顏再做你……你走吧。」
慕容湛走後,步千洐就坐在庭院的冰天雪地裡,一動不動。破月想去勸他,他卻說外頭冷,讓她先睡。
破月就站在屋裡,隔著蒼白的窗紙,望著他安靜的背影。夜空是昏暗的,沒有月亮。他坐在一棵樹葉已經掉光的小樹下,頭頂很快堆滿了積雪。
過了很久,他才進屋,抖去滿身粉白,脫了大衣,將破月抱在懷裡。破月趴在他的胸口,聞著他身上酒氣、雪氣混合成的乾淨而濃郁的味道,聽著他熱烈而安靜的心跳,心疼地想,他只有我一個人了。
後來步千洐睡著了。睡得很死,在夢裡眉頭也是緊皺的,英俊的臉看起來叫人心疼。破月爬起來,輕手輕腳地出了門。
軍營裡靜悄悄的,雪地呈現一種幽暗的灰色,腳踩在上面,會發出吱呀悶響。天地間只有這一個聲音,人就像走在荒漠裡。
慕容湛住在中軍,房間的燈還亮著,在一片黑暗中顯得孤清而無助。破月在窗戶上戳了個小孔往裡看,卻只看到燈前清瘦的背影。
她推門走了進去。慕容湛聽到聲響也沒回頭。破月走到他身後,手放到他肩膀上。他的身體微微一顫。
「我從未見過……」破月用一種溫柔的語調說,「有人像你和步千洐這樣,生死交心。你不要難過。我相信你們會和好的。」
慕容沉默。
「還記得步千洐被困婆樾城,你帶我跑死了好幾匹馬去救他嗎?你說,殺步千洐如殺本王!而這世間,也只有你慕容湛,能叫步千洐捨棄血海深仇。其實我要感謝你,如果不是你,他就走上了一條不能回頭的路。所以你不是在委屈他,而是在幫他。不是嗎?他嘴裡說讓你走,我敢打賭要是你有什麼事,他准丟下一切,丟下我,捨身營救,你信不信?到頭來,你哥兒倆好了,鬱悶的還不是我!」
慕容回過頭,漂亮的丹鳳眼溫和地望著她。他被她沮喪的語氣逗笑了,雖然是無奈的笑。
「如今緊要的,是速速打敗君和,結束這場戰爭。你倆最好來個患難見真情,兄弟同心其利斷金。總之別難過了,將來會發生什麼,誰也說不準。你們這樣的兄弟,上天都不忍心讓你們決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