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結局
青年抬眸看著他,一雙眼倒是純黑有神:「元帥以病體支撐天下大局,實乃當之無愧的英雄。」
「過譽了。」唐卿平靜道,「既然楚將軍派你來報信,詳細地說,戰況如何了?」
那青年語速適中、言辭清晰,只說八月二十九,三軍決戰玲瓏城,遭遇徐傲頑強抵抗。苦戰十日有餘,終是大獲全勝。俘虜四萬,殲敵十萬,潰逃四五萬,徐傲自刎而死。如今君和大胥均已派兵直入流潯境內,佔領其全境指日可待。
唐卿聽完,並未有太多意外或喜色,反倒微微蹙眉:「俘虜四萬,卻死了十萬。雖是惡戰,也死得太多了。」
那青年鞠躬道:「元帥宅心仁厚。另外,將軍讓我轉告,徐傲雙目已盲,是幼時被母親刺傷,據說只因為父親不喜歡他,母親亦有些瘋瘋癲癲。」
唐卿極難得地神色一震,十三亦猛然挑眉。
唐卿沉默了片刻,才道:「所以,他看不見天下,卻想要擁有天下?何其悲壯,何其執拗!多謝你家將軍,讓我想通了,為何徐傲如此偏執!不惜玉石俱焚,用兵又如此冒進,攪得天下大亂。原來他是不甘,不甘罷了。」
「所以……」青年沉聲道,「元帥此刻雖雙腿不能行,卻也不能放棄踏遍天下河山的念頭。」
唐卿這才抬眸重新看他,微笑道:「你家將軍呢?」
青年恭敬道:「領兵攻打流潯了。他派我來,還要問一問元帥,是否已猜出當日的關竅?」
唐卿微微一笑:「如此,你便將我的話,原原本本告訴你家將軍,和夫人。」
青年看了他一眼,答:「是。」
「卿如是推斷:楚余心既成蠻族將領,只有三個可能:威逼利誘、屈打成奴,抑或是用某種手段,控制了楚元帥。楚元帥是頂天立地的男兒,又已家破人亡了無牽掛,前兩種均無可能。那只可能是第三種。
「這手段,也不難猜。恰巧我弟弟看了些醫書,其中一本上記載,流潯境內盛產五色草,其葉若鱗,其花似蛇。入藥可令人心志迷失,似夢似癡。長期服食令人癡傻愚鈍……其他的,讓你家將軍自己翻醫書吧。」
話音剛落,十三先開口了:「何時?」
唐卿微笑:「我無聊時翻了翻。」
十三默然退下。他這才想起自家哥哥自幼讀書便是一目十行,過目不忘。他問得很多餘。
大胥青年一拱手:「多謝元帥賜教。末將告辭了。」轉身欲走,唐卿卻道:「且慢。」那人止步回望,唐卿看向十三:「這是楚將軍軍中刀法最好的人,你不跟他比試一番嗎?」
十三眼睛一亮,不等那人說話,已拔劍拱手:「請賜教。」
那人一愣,忽然往後躍出兩步,哈哈大笑道:「元帥雙目洞若觀火,勿要再戲弄千洐。我這便跟你賠不是。」他的手在面上一抹,露出俊朗一張臉,不正是楚千洐。
十三驟然嘴角上翹,唐卿亦是莞爾。步千洐揚聲道:「月兒進來。」隨即快步走到唐卿床旁,握住他的手,關切道:「你怎病得如此厲害?」
十三神色一暗,唐卿卻一臉平靜:「遲早有這一日。」
楚千洐此次與他聯手對付流潯,雖全心全意毫無保留,但也暗暗存了一較高下的躍躍之情。喬裝而來,也是戰勝後實在身心大悅,存了戲謔唐卿的心思。如今見他以癱瘓殘軀,運籌帷幄於千里之外,更是知微見著洞悉一切玄機,不由得佩服得五體投地。心想這唐卿,當之無愧天下第一名將。
他一握著唐卿的手,源源不斷的醇厚真氣,從他掌中渡過去。唐卿苦笑:「勿要再浪費你的真氣,無用的。」
楚千洐卻賣關子:「這你就不懂了。」話語間,破月已走了進來。只見她也是一身黑衣,只不過嬌艷婀娜難掩。她原本臉上帶笑,看到唐卿的模樣,笑意一滯,明顯一副準備寒暄,卻又被他的慘狀生生堵住的樣子。
「顏破月,別來無恙?」唐卿微笑看著她。破月點頭,忽然說:「你會沒事的。」
唐卿和十三都是一愣。
楚千洐的話語更奇怪了,他對唐卿說:「唐兄,我們有個不情之請。」
「但凡卿能做到。」
「你與破月,結為兄妹吧?」
「……」唐卿愣住了,但見他夫婦兩人神色認真,心知必有玄機,也不扭捏,點頭道:「有如此冰雪可人的義妹,卿求之不得。」
楚千洐隨即扶唐卿坐起,與破月捧土對月結拜。十三原本抱劍站在一旁,忽地閃過來,也跪下。破月失笑:「你拜什麼?」
十三看著她:「妹妹。」
破月橫眉:「弟弟!」
楚千洐抄手站在一旁:「十三比你大。」
破月不干:「心理年齡!」
但三個男人都不太懂心理年齡,很快決定,破月淪為三妹,雖然憋屈,但欣喜更多。
拜完了,楚千洐對十三道:「你先出去。」十三掉頭就走,屋內只剩他三人。楚千洐還沒說話,唐卿已開口:「原來你們要為我治病。」
楚千洐和破月都是一愣,這人腦子實在太快,當真叫人不好招架。
楚千洐笑道:「北上途中,苦無師父到軍中找我。他參透數年,我們夫婦修煉玉漣神龍功或許能助你康復。」
原來苦無一直記掛唐卿的病,亦推斷他的病情會在今年加重。他本就擅長醫道,琢磨數年後,終於得出玉漣神龍功或可治癒唐卿的結論。那功法本就延年益壽,夫妻雙修更是益處無窮。而他想到,若是合夫妻兩人真氣,替唐卿調理,當真有可能起到奇效。於是他根據唐卿的病因,仔細鑽研出一套調理方法,親自到楚千洐軍中,傳授於他二人。
唐卿默然片刻,動容道:「苦無師父待我如此,當真無以為報。勞動你二位千里迢迢,戰事一結束便來找我,當真過意不去。」
破月道:「大哥,你這話就客套了。」楚千洐點頭:「開始吧。唐兄,我這就脫掉你的上衣。」
唐卿吃了一驚,這才明白楚千洐讓他和破月結拜的意義。然而他縱然能洞悉天下,卻依舊無法抑制地臉紅了。
「勞煩二位。」他只遲疑了片刻,便任由楚千洐脫掉上衣。雖然楚千洐心無旁騖,卻也不由得看了一眼破月。卻見破月目光停在唐卿高大、白皙卻瘦弱的背上,目露憐憫,楚千洐不由得心底一柔,與她對視一眼,都看到彼此眼裡的堅定。
要救好他。他是世人最可貴的瑰寶。
半個時辰後,楚千洐扶唐卿躺下,破月柔聲問:「你覺得如何?」
唐卿只覺渾身暖洋洋的,雖然依舊不能動彈,但明顯能感覺到那熱氣在全身肌肉中流動。饒是他早已心靜如水,此時也有些欣喜過望:「極好、極好。」他將感覺描述出來,他二人也是十分高興。
「好吧,元帥大人,叫你的親兵準備好客房吧。」楚千洐笑道,「苦無師父交代了,一年才能根治,三個月或有小成,算著到那時候,戰事也平定了。」
兩個月後。
已是深秋,北地清寒,霧色深重。唐卿裹一身狐裘,坐在輪椅中。楚千洐坐在他對面,兩人面前一張棋盤,正在對弈。
楚千洐並不善此道,但他生性驍勇狠厲、精於運籌,在唐卿大海般深不可測的棋藝前,雖然屢戰屢敗,卻也越戰越強,時常有出人意料的好棋,倒讓從無敵手的唐卿提起幾分興致。
反觀破月和十三兩人,則簡單得多。兩人蹲在一旁的泥地上,正在搖骰子比大小。輸的跑腿出去給贏的買吃的喝的,既能鍛煉身體又能填飽肚子。
過得片刻,棋下完了,他二人也脹得肚圓,都說不肯吃晚飯了。
僕人將晚膳端上來,楚千洐卻停箸不前,看著唐卿:「唐兄,我剛收到消息,五日前,大胥軍隊已攻入流潯王宮;君和軍隊,也已蕩平流潯南部殘軍。」
唐卿抬眸溫和地望著他:「是時候了。」
楚千洐點頭:「吾皇已於數日前抵達玲瓏城,算著明日便能到這裡。睡一覺,用過早飯,你們便見面吧。是戰是和,痛快了斷。」
破月心一緊,十三也抬頭看著楚千洐。
「好。」唐卿神色平靜,「我不會顧忌你我交情。」
「我亦不會心軟。」
五年後。
臨近初夏,天黑得晚了。傍晚時分,天空還是金黃的,遠而濃烈,絢爛的顏色在頭頂暈開。楚千洐從宮門出來,策馬沿著青石巷往家裡走。行得十餘丈,忍不住回頭張望。但見宮頂的琉璃瓦在日光下發出璀璨的光芒,宛若那人熠熠生輝的容顏,叫人心頭暖暖得心疼。
他忽地翻身下馬,在隨扈們驚訝的目光中,朝後方跪倒,三叩九拜之後,他抬起臉,已是神色舒展意氣風發,躍上馬背,踏著暮色,滴溜溜返回元帥府。
君和天下兵馬大元帥的府邸,卻並不比尋常將軍府大很多。楚千洐踏入府門,將韁繩扔給家僕,遠遠便望見破月抱胸站在葡萄架下,女兒騎在老父肩頭,伸手去夠頭頂的葡萄。霞光溫柔地灑在院落裡,她站在一地光彩中,他們也是。
女兒已經三歲,煞是可愛,是楚余心的心頭寶。
楚千洐咳嗽一聲:「誰又在偷摘葡萄?」
三人全都循聲望過來,破月在笑,楚余心沒什麼表情,女兒卻很興奮,麻溜地從爺爺身上滑下來,衝到楚千洐面前:「爹!爺爺在偷葡萄!」
楚余心這才笑了,將手中葡萄塞進嘴裡。季節未到,葡萄又青又澀,他似也察覺不出,含了一顆輕輕地嚼。楚千洐抱著女兒走過來,對破月道:「都收拾好了嗎?」
破月點點頭。
女兒不幹了,摟著爹的脖子:「葡萄還沒熟,我們就要走了嗎?」
楚千洐點點頭:「爹、娘、爺爺帶你走遍天下河川,有很多更大更甜的葡萄。」女兒心滿意足:「馬上走!」
大人們都笑了,將她放在地上,家僕的小孩子們都跑過來,一群孩子自己去玩了。當然,楚余心沉默地跟在孫女身後,跟孩子們一起去玩了。
楚千洐將破月摟住,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
「你跟……皇上道別了?」破月問。
「嗯。」楚千洐柔聲道,「你以為我這幾日在宮中做什麼,都陪他喝酒了。只是他如今比從前忙碌許多。咱們明日一早就走,不要再驚動他了。」
「好。」
「想去哪裡?」
「先去承陽吃包子,那裡的包子皮薄餡大口感好,順道看看十三。」
「好。再去白澤森林,看看你的義子。」
「對!然後再去南邊。」
「還得去趟神龍教。雖然如今大部分教眾都已從軍,一些老弱教眾還留在縛欲山,咱們去看看。」
「好。」
「找時間再生個兒子吧。」
「……嗯。」
「事不宜遲。」
「好多人在看!放我下來!我自己走!」
翌日。
「他們走了?」清泓似水、不急不緩的聲音。
宦官的頭埋得很低:「回皇上,走了。天一亮,就出了城門。」
九重宮闕靜若森林,晨光從殿門口射進來,漆黑的地板透出瑩瑩的光澤。
皇帝一手搭在龍椅上,一手拿著奏折。細心的宦官發覺,皇帝保持同一個姿勢,已經許久沒有翻閱了。
「皇上,他帶走了天下兵馬元帥的印鑒。」宦官細聲細語地說。
皇帝這才抬眸,冠玉般的面頰,緩緩浮現笑意。
「知道了。」
宦官見龍顏已悅,這才笑道:「楚元帥說是辭官,卻把印鑒也帶走了。他對皇上忠心耿耿,皇上要有何吩咐,他必會赴湯蹈火,保衛社稷安康。」
皇帝點頭,唇角始終帶著淡淡的笑意,開始翻閱奏章。宦官又道:「皇上,三公九卿全在外頭。他們已經跪了一下午了。」
皇帝失笑:「還沒走?倒顯得朕是個昏君了。」
宦官看著年輕的帝王,剛過二十五歲,已有了半頭白髮。宦官看著帝王從登基時的謙遜溫和,變得內斂果決。某些方面,他變得越來越像先帝。
不變的,是他春風般的笑容,和對所有人一致的溫柔。無論臣子、楚元帥,抑或是小小的宮女太監。
這是……天下的帝王啊!
宦官大著膽子跪倒:「皇上,您就允了他們吧!您一日沒有子嗣,臣子們一日不安心啊!這也是為了君和的江山社稷,為了天下太平啊!已經五年了啊!」
皇帝抬眸看著一臉堅決的宦官,神色怔然。
已經……五年了啊!
自從當日與唐卿、楚千洐在君和境內達成君子之約,已經過了五年了嗎?
定國號為君和,慕容氏為帝君,楚千洐為天下兵馬元帥,國制沿襲君和舊制——只有唐卿才想得出如此令人驚歎的解決辦法。而他只在朝中留了一年,輔佐自己熟悉了治國方略後,便悄然退隱。
只是與楚千洐相同,唐卿也帶走了宰相的印鑒。若是他慕容湛有所求,他們都會出山。
這天下,從此是他慕容湛的了。
他一人面對。
「……告訴他們,朕允了。」皇帝淡淡道。
宦官驚喜不已,連忙起身,從桌上拿起本早已準備好的奏折,送到皇帝面前,柔聲道:「大鴻臚之女趙魯、唐卿之妹唐甜,還有大司馬的外甥女……」他念了一串名字,而後道,「都是上上之選……」
他忽然發覺,皇帝根本沒聽。
皇帝從袖中取出塊手帕,緩緩打開,靜靜垂眸盯著。那竟是一張惟妙惟肖的繡像,那女子的面容……
宦官怎會認不出?雖他早知舊事,但此刻見皇帝公然拿出臣子妻子的畫像,還是吃了一驚。只得深深低垂著頭,假裝看不到。
皇帝低頭看了許久,復又細緻地折好,放入懷中,再抬起臉時,已是神色如常,微笑溫和:「將名冊送給母后拿主意。你退下吧。」
「是。」宦官捧著名冊,緩緩退出,小心翼翼關上殿門。在朱紅大門合攏那一刻,他神差鬼使似的犯大不敬地抬頭,卻見皇帝鳳眸微垂,靜靜地望著前方虛無,似已癡了。宦官本是誠王府舊人,見狀鼻子一酸,眼中淚水已盈然。
楚千洐辭官隱退的消息很快傳開。
彼時唐卿正站在潮起潮落的海岸邊,看著恢弘的美景。聽到十三安靜地說出這個消息,他只彎唇一笑。
「看來我要做好待客的準備了。」他笑道,「他定會到我這裡走一遭。」
十三目露喜意:「好。」
唐卿冷冷地瞥他一眼:「別光顧著說好。我的身子已經完全好了,你應承我的事,是不是該兌現了?」
十三沉默,看著蔚藍的海水。
「走吧,阿荼。」唐卿也看著閃閃發亮的海水,是那樣的澄碧通透,洶湧澎湃。他抬起手,摸了摸十三鬢旁的黑髮,而後溫柔地說,「哥哥已經不需要你的照顧。走吧,入朝去幫皇帝,做個官也好,做大俠持劍走遍天涯也好。去過你的人生,找一個可人的姑娘。哥哥我,也會有自己的路要走。」
十三有些驚痛的目光看著唐卿,沉默了許久,才道:「不捨。」
唐卿失笑:「什麼不捨?又不是就此不見!你知道怎麼找到我。去吧,我知道你喜歡自由自在的生活,況且,哥哥我也要去找個姑娘成家了。」
「當真?」
「千真萬確。阿荼,我會如楚千洐所說,踏遍千里河山。咱們不妨比比,看誰先尋到心上人,好不好?」
「……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