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徹底

    陳北堯的車駕剛離開酒店,蓮花酒店貴賓樓外牆上,一道黑色身影悄無聲息的貼近某扇窗戶。
    陳北堯給慕善安排的房間在二十多層,上下懸空,筆直的玻璃牆像一道峭壁,杜絕任何人靠近。可這其中一定不包括蕈。
    慕善下身不能移動,躺在床上就著檯燈看書,忽聽到床邊頭頂上方的玻璃窗「卡嚓」一聲輕響,然後就有涼風吹了進來。
    她知道窗戶外面裝有鐵網,而且她睡前關了窗。這動靜只令她頭皮發麻,轉頭一看,一個高大身影像棲落的黑鷹,蹲在窗台上,望著她笑。
    慕善手邊就是陳北堯給她的報警器,一按下,門外的保鏢就會衝進來。她手指剛一動,就聽到蕈笑吟吟的說:「想他們死?」
    慕善的手不動了,蕈說的沒錯。她心頭驚疑不定,她雖不知道細節,但聽陳北堯說會跟君穆凌談和。難道蕈今晚又想把自己擄了去?她這些天顛簸受辱,全因蕈而起,心裡對他頗有怨恨。此時看到他悄無聲息的落地,大刺刺在沙發坐下。她冷冷道:「我現在不能移動,你要是想綁架我,得到的就是一具屍體。」
    蕈看到她的樣子,卻有點驚訝:「你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中槍了?」
    慕善見他不動手,鬆了口氣問:「你到底有什麼事?」
    蕈笑道:「知不知道陳北堯剛剛跟將軍提了什麼要求?他竟然想要我的命!」
    慕善不做聲,心想:原來今晚陳北堯是跟將軍見面去了。這個蕈果然是將軍的人。陳北堯想要你的命,你本來就不是好人。
    可轉念一想,立刻明白,只怕陳北堯是誤會了自己被蕈欺侮。雖然蕈很可惡,但是陳北堯好不容易與金三角勢力握手言和,如果因為這個蕈大動干戈,太不值得。
    蕈察言觀色,忽然笑出聲:「我最不喜歡被人威脅。陳北堯想我死,我就來殺他最心愛的女人。」
    這話說得陰冷有力,慕善心頭微驚,卻又想:他殺人一向乾脆,要是想殺我,一進來就會動手。怎麼會扯這麼多廢話?那他到底是想幹什麼?這人從認識第一天開始,就讓人看不透。
    「你還真不怕?」蕈有點好笑的盯著她。其實他今天來,倒真不是想殺她。陳北堯雖然要置他於死地,但也是他劫走慕善在先。他想,要是自己的女人被人帶走,殺對方一千遍都不足惜,所以也就不生氣了。而且他也不會因為誤會衝突,壞了將軍的大事。只是心頭有氣,就想著來找慕善,怎麼給陳北堯點教訓。
    他這人無法無天,原本真的懷著把慕善辦了的念頭。但看她中槍臥在床上,哪裡還有興致?況且看到她,想起自己籌謀十年,也不敢殺首領,卻被這個嬌滴滴的女人一槍殺了,以往對她的花瓶死板的印象反而改觀,覺得她骨子裡跟自己很像,覺得很難得。
    不過他面上卻不露分毫,站起來,逐漸靠近床邊:「你喜歡什麼姿勢?」
    慕善一時沒反應過來,問:「什麼?」
    「做/愛啊。」他開始脫襯衣,「陳北堯還有半個小時到,如果你不願意,也可以當成強jian。」
    他語氣輕佻,神色認真。慕善一直覺得他性格乖張,現在真的有點怕了。心想就算保鏢衝進來打不過他,但畢竟人多勢眾,也不至於被他殺了吧。他難道真的要大開殺戒?
    「你再動我就叫保鏢。」慕善沉著道。
    蕈把襯衣往沙發上一丟,露出麥色結實的胸膛臂膀,指了指:「來,咬一口。」
    慕善大敵當前,卻有點哭笑不得。覺得這個蕈怎麼像個孩子,又有點瘋癲。可看著充滿男性氣息的修韌肩膀,肌肉勻稱有力,她怎麼肯咬?
    「你不咬我咬了。」他像頭高大的豹子,忽然探手抓住她的脖子。速度之快,慕善哼都來不及哼一聲,就覺得喉嚨一緊。
    他分開腿騎在床上,身子抬起,倒是沒壓到她。他的眸中原本寫滿戲謔,可在近距離盯著她後,忽然沒了笑意,眼神有些暗。
    「你還是很漂亮的。」他說,一低頭,埋進她的肩窩。
    慕善吃痛,卻被他摀住嘴,不能發出聲響。他竟然真的結結實實在她肩膀咬了一口,然後沒有其他任何逾矩,身子一躍,跳下了床。
    慕善看不到肩上傷口,但看他一臉滿意,知道齒印肯定很深,又氣又怒。他卻在這時從沙發上提起襯衣,往肩膀上一搭。
    「陳北堯太陰了,早點甩了他。」他忽然說。
    「不管你的事。」
    他光著膀子居高臨下看著她:「其實我們將軍不錯,哪天陳北堯死了,你可以考慮跟將軍。」
    慕善索性話都不說了。
    蕈看她處處維護陳北堯,沒來由心裡竟然有些惱怒。他想,大概是咬這一口還不夠解氣,得把陳北堯再氣厲害點。想到這裡,他忽然解下手腕上一條不起眼的鏈子,走到慕善面前。
    他的速度很快,抓手、套上、鎖緊、放下,一氣呵成毫無停頓。等慕善後怕的抬手一看,手上一道銀色的鏈子,剛好貼著皮膚一圈,不鬆不緊。鏈子看不出什麼質地,雕著細細密密的繁複花紋,頗有異國風情。
    「這可是好東西。」蕈笑,「可以殺人。」
    慕善皺眉:「你想幹什麼?」她用力脫卻沒效果。
    「脫不下來。剪不斷、燒不壞。」蕈笑,「只有我會解。」
    「你!」慕善無語。
    蕈卻收了笑:「好吧,慕善,這是我送你的禮物,就當是連累你到金三角的賠禮。有了這個,全球排名前100的殺手看到,都不敢動你。你信不信?」
    「不信!」慕善怒想,全球前100的殺手跟她有什麼關係?他們根本不是一個世界好不好?
    蕈頭一回送出自己視若珍寶的東西,卻被她一臉嫌棄。他有點錯愕又有點生氣,轉念一想,卻又哈哈大笑,儘管房間跟外間隔音,這笑聲有點大,外間立刻有了些響動。蕈一點不慌,跳上陽台,從慕善角度,只看到他輕輕鬆鬆跳了下去。
    等保鏢們衝進來一看,大驚失色——外面的鐵網不知被人扔哪裡去了,而夜色中哪裡還有蕈的身影。
    在保鏢關切的目光中,慕善下意識抬手擋住脖子上的咬痕,手指又觸到那冰涼的手環,想到陳北堯一會兒就要回來,默然。
    蕈雖縱身一躍,卻是抓住從屋頂垂落的鋼索,攀巖而上,而後離開。這些套路他做的很熟,幾分鐘後,就已坐進樓下轎車裡。這裡怎麼說是泰國,難道他還怕陳北堯的人追來?他索性在樓下吃了宵夜才走。
    轎車在夜色中穿行,蕈嘴角含笑。
    這幾天他的心情著實不錯。首先是將軍全面佔領首領的地盤,多年籌謀一舉成功;其次是他不必再隱瞞身份,儘管他藝高膽大,但多年來,雙重身份始終令他的神經緊繃著。如今得到緩解,竟然又新奇又不習慣。
    將軍在前些天授予他少校軍銜時,只說了一句話:「蕈,你今後不必再殺人。」
    不必再殺人啊!他看著天上稀疏的星子,想起多年來首領在金三角的暴戾苛刻,想起君穆凌改善農民生活的承諾,也想起了過勞而死的父親,和十六歲就被士兵帶走再也沒回來過的姐姐。
    最後,他想起自己隨隨便便就把代表「蕈」的信物送給了慕善。
    也許將來慕善真的派的上用場,那他這樣其實算救人吧?
    他在心裡冷笑,難道我他/媽的是個好人?
    蕈走後不到十五分鐘,陳北堯就冷著臉上了樓。看到外間的保鏢們個個一臉灰敗如臨大敵,他笑笑,拍拍其中一個的肩膀,讓他們早點休息。
    陳北堯走進去時,慕善神色倒平和,還拿了書在看。陳北堯傷勢沒痊癒,在旁邊躺椅坐下,看著她:「沒事吧?」
    慕善抬起一隻手給他看那條鏈子,又拉開領子指給他看,然後道:「你別在意。我在金三角幾天,是受了些屈辱。但是沒人跟我……」
    她的話沒說完,陳北堯的唇就堵了上來。這幾天顧忌她的傷勢,他的吻一直淺嘗即止。這次卻有點久未出現的凶狠。等她全身都軟了,他才停下,摸摸她的長髮:「明天回霖市。」
    慕善看著他不動聲色的樣子,知道他肯定還在生氣。回頭說不定會想什麼辦法懲治蕈。她不關心蕈,卻怕陳北堯在蕈這種殺手手裡吃虧。便道:「其實客觀的想想,蕈這些天,沒給我任何實質性傷害。」
    陳北堯笑笑,道:「別想太多,早點休息。我去洗澡。」
    聽著浴室稀稀落落的水聲,慕善想:他的主意我改變不了,糾纏無益,還不如岔開話題。
    等陳北堯出來了,上了床,兩人都了無睡意。慕善道:「跟我說說你在香港的事。」
    陳北堯微微一笑,卻說了件糗事。原來他那時在香港姑姑家暫住,卻牢記血海深仇,一心想加入香港幫會未雨綢繆。誰知好不容易找到傳說中的某大哥的堂口,卻發現大哥早從了良,堂口改成了茶餐廳。他自幼心思深沉,以為大哥是信不過自己,就在茶餐廳打了三個月的工想探明真相。最後大哥過意不去,專門請他喝茶,跟他說自己混不下去才開茶餐廳。
    「那香港還有黑幫嗎?」慕善好奇的問。
    「有。」陳北堯笑,「不過聽說超過半數古惑仔都從良了,誰能混一輩子?」
    慕善聽在耳裡,忍不住想:他這是在暗示,會為了我不再違法嗎?他說他百分之九十九的時間是商人,我看也是。可我最近是怎麼了?為什麼現在想起他殺過的人,沒有以前那麼反感?是因為我這些天死人看得太多了嗎?還是我的本性,也是自私的?或者,是我變得開始理解他了,理解他只不過身不由己?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前些天對他的表白,那時他眼神有點陰霾的問:「知不知道對我說這個,意味著什麼?」她怎麼會不懂他的意思,她說了我愛你,他難道還肯放她走?難道還肯遵守三年之約?可情之所至,她明明比以前還要愛他,再做作又有什麼意義?只是這個局,到底要怎麼解?
    陳北堯看她神色有些恍惚,隱約猜到她的想法。他一心步步為營,緩緩圖謀,怕她思慮過多壓力太大,他轉而道:「跟我說說你。」
    慕善重傷未癒中氣不足,就在他懷裡,小聲的說。說起高三被父母送到臨縣叔叔家高考,陳北堯心頭一動,想,難怪我回去幾次,在你家樓下等半天也沒看到你。
    慕善說她是轉校生原本不受重視,她發了狠第一次月考就年級第一,讓所有輕視的人刮目相看。陳北堯摸摸她的臉說:「你一直很聰明。」慕善有些得意的笑,卻沒說後來有認識的人傳開她早戀行為不檢的流言,又因為有不少人給她送情書,害得她被班主任叫去意味深長的訓話,那段時間不少尖子生看她的眼神都是意味不明的。
    慕善又說大學時不太認真學習,經常在寢室追TVB連續劇;還說大家一到考試就通宵自習,也挺有意思;還說軍訓的時候有哲學系的女生喜歡穿著內衣在窗口看風景,驚得教官面紅耳赤奪路而逃……陳北堯不禁失笑,心裡卻想,她大學時比高中過得快樂很多。
    後來說起工作。慕善當時不肯依父母保送研究生,也不肯考公務員,執意找工作。她那時覺得世界開闊,她想去很多地方,見很多優秀的人,於是就過五關斬六將,應聘成為知名外企的管理培訓生。
    「於是從此過上做牛做馬的生活……」慕善歎息道,「那時可真是忙啊,比我後來回霖市創業還忙。週末從來沒想過休息,新人啊,什麼都很緊張,只是想著項目還有那麼沒做好……沒人要我加班,我跟同事自己跑去加班。雖然很累,可是很充實。不過……其實跟你也有點關係,那時候覺得這輩子不可能跟你在一起了,好像再忙再累,也沒什麼所謂。」
    陳北堯聽到這裡,沉默半晌。
    他一直覺得自己能給慕善最好的一切,況且她又深愛他,這樣對她才是最好的。而現在聽她講完,他卻發現她的八年,遠比他的精彩,遠比他的生氣勃勃。他開始意識到,如果跟他在一起,她其實要放棄很多東西。她再不可能像以前那樣,天南海北的走;不可能像跟她同樣優秀的女人一樣,一步步走向職業的巔峰。他的女人,一個涉黑商人的女人,勢必以他為中心,以家庭為中心;勢必被他妥善保護珍藏,而不是自由飛翔。
    慕善見他沉默,想起他自十八歲就開始準備報仇,畢業後又進入榕泰,只怕一分鐘恨不得拆成兩分鐘用,哪會有她這樣正常人的經歷心境?這微微令她有些心疼,自嘲道:「其實本來,我也會跟其他大學同學差不多的,要麼爬到個高點的職位;要麼運氣好點,自己的公司能開大點,這輩子也就這麼著了。是有點無聊啊?」
    陳北堯的神色很平靜,瞳仁沉黑似有暗光,道:「怎麼會無聊?後來呢?你是怎麼做上項目經理的?」
    慕善說起專業如數家珍,只是夜色已深,說著說著,她就迷迷糊糊睡著了。陳北堯看著她,心頭有隱隱的愧疚感。可這份愧疚不會令他想到放手,只會令他心頭泛起寵愛憐惜的衝動。
    她的臉在月光下晶瑩如玉,紅唇嬌艷,每一寸在他眼裡都完美得不可思議,看上一眼就令他怦然心動,抑不住的想要親近,想要佔有,想要讓她徹底屬於自己。
    他也累了,模模糊糊的想:怎麼樣才算徹底?結婚?生孩子?擁有她的身體和心?
    不,那遠遠不夠。
    只有跟她一起老死,她是他的女人,一天都不少,才算徹底的佔有。
《慈悲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