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湘城的天氣比西藏熱乎多了。正值六月間,太陽熱而不熾。霧霾也在這個季節縮了頭,藍天白雲,湘江碧透,是難得的好天氣。
    尤明許只穿件短袖,和同事們下了飛機,隨機押解的還有顧天成。這兩天一直在路上,尤明許只和他遠遠打過照面,沒有說過話。這人一路都很沉默,但也很平靜,沒有半點被抓後的慌亂落魄。他這樣一個人,大概早已守在自己的世界裡,放棄了外面的所有。
    一幫警察坐上來接的警車,呼嘯著趕回警局。西藏的幾名警察也同行,將會一起審訊這名嫌疑人。
    這一系列案件發生時間短,作案手段殘忍隱蔽,儘管才過去不到幾周時間,但是在湘城、西藏乃至全國,都產生巨大影響。好在破案也很快。此時警察們坐在車上,說說笑笑,氣氛輕鬆,還有說要讓尤明許請客的,因為這回搞不好還能立功。
    尤明許淡笑著說:「行啊,要是給我記功了,允許你們宰一頓。」
    兄弟們哈哈大笑。樊佳說:「尤姐尤姐,我要吃小龍蝦。」
    尤明許:「沒問題。」
    對於岳山警局的這支局花吧,刑警隊的兄弟們,心情都比較複雜。一方面,尤明許確實美,清而不艷,瘦而不癟,婀娜玲瓏,簡直比那些女明星都不差好麼?另一方面,這支花啊,太凶悍了。平時裡傲氣得很,時不時懟你一句就不說了。還總拿那丹鳳眼斜斜瞅你,瞅得你心裡毛毛的。她還在全省公安比武中拿過比賽的冠軍,據說練了十多年柔道。換句話說,她是整個警局幹架最厲害的。所以你想追她嗎?先掂量掂量,壓得住嗎?配得上嗎?
    當然也不是沒有別隊的人蠢蠢欲動,結果對於那些含蓄的,尤明許只乾脆利落一句:「我對你沒意思。」對於糾纏不休的,她則吐出一個字:「滾。」
    漸漸的吧,男人心裡都有點怵了。再漸漸的,大家並肩作戰越來越多,尤明許能打能忍又凶又狠,於是同一隊裡的,也不把她當女人了。隊外的,對這朵高嶺之花,也只敢遠望不敢褻玩。
    不過,大家也都會想過同一個問題:最後會是誰,把這朵刺人的花帶走呢?反正得是個讓人服氣的人物,否則整個警局都不幹的。
    岳山分局位於岳麓山之下,幾棟白色肅穆的房子,沉靜威嚴。幾輛警車停下,尤明許跳下車,隊裡幾個兄弟跟在她身後。一行人才走幾步,有人跑過來,對她耳語:「尤姐,顧天成說要先和你談,才肯配合訊問。」
    尤明許抬頭望去,院子裡的大樹下,那人已換了身乾淨T恤休閒褲,被兩名警察押著,戴著手銬,似乎正望著這邊。
    尤明許說:「好。」
    後面一名弟兄問:「尤姐,沒事吧?」
    「沒事。你們先進去。」
    審訊室裡燈光熾亮,隱約有微微的電流聲,於是封閉的房間更顯寂靜空曠。顧天成獨坐在桌後,被銬住的雙手放在桌面下,他臉上沒什麼表情,很安靜。
    門打開,尤明許一個人走進來,她已換了警服,頭髮束成馬尾。顧天成一直盯著她,竟察覺出內心的幾分貪婪和興奮,他兀自低低笑了。
    尤明許恍若未覺,拉開椅子坐下,又從口袋裡掏出盒煙,點上一支,遞給他。他笑著接過:「謝了。」
    「想和我聊什麼?」她問。
    「也沒什麼,就想看看你。」
    她說:「好好交代,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不過你這種情況,也沒什麼迴旋餘地。就當是給外頭那些受害者家屬一個交代,給自己積點陰德。」
    他吐出口煙氣,說:「他們我不在乎。」
    尤明許笑笑:「你在乎過什麼?」
    他說:「你是我旅途的終點,我很惋惜沒能殺了你。但是被你抓住,好像又挺甘心的。我其實挺珍視你的,也許比你身邊的所有人,都更加瞭解你、珍視你,你信不信?今天叫你來,是想叮囑你幾句話:人生其實挺不值得的。尤其是你這樣的女人,把一些東西看得太重,守得太忠心。將來如果被人背叛,被人冤屈,你就完蛋了。你看著精明,其實沒幾個心眼。別傻了,人性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守護的那些人,他們都不值得。只有你自己值得。明韜當時怎麼拖你下水,還有鄒芙瑢、宋蘭最後還是丟下你跑了,你都忘了嗎?記住我的話,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別再犯傻下去了。我可是真心疼你。咱倆的情,我死都不會忘。也希望你別忘了,永遠記得我留給你的這幾句話。」
    尤明許靜默片刻,笑了,答:「你確確實實是沒救了。你看你都二十八了,結果對世界和人的認知,還跟孩子一樣幼稚狹隘。人生重要的本來就不是別人怎麼看我、待我,而是我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並且每一天都活得像自己,哪怕只剩最後一天。你以為自己活得很超脫,不把別人當回事。實際上你剛剛說的這些話,正表明了,從始至終,你都活在別人的看法裡,計較別人怎麼對你。就是這些,深陷於這些,才把你一步步逼瘋的吧?行,我也明白了。你其實就是個被人傷害了,再也站不起來的孩子。拚命任性殺人,證明自己,也讓別人看到自己。顧天成,你的人生,才挺不值得的。你沒有過好它。」
    顧天成不說話,臉部線條終於有些僵硬。過了一會兒,他抬頭笑笑。尤明許看到他眼眶發紅,那眼睛裡似乎有水光閃過。但他這樣一個人,不會掉眼淚的。他只是把嘴抿得很緊。很快,那張臉又鬆弛了,神色如常死水微瀾。
    尤明許站起來,說:「還有,我可沒你說的那麼慘。身邊每個兄弟,我都可以把命交給他們,哪怕為他們其中一個而死,為像明韜這樣的陌生人而死,那也是我身為警察的職責,有什麼問題?還有,別張口閉口情啊愛的,我臥個底你還當真了?那不好意思,姐甩過的男人,只怕比你碰過的女人多多了。你不過是其中中等……偏下的一個。真別惦記我,死了也別惦記,我可是從來不負責的。行了,我走了。你好好交代。顧天成,死之前,做回一次你自己。」
    尤明許走出審訊室,身後始終一片安靜。她帶上門,自有兩名警察走過來接替。已是太陽偏西時分,樓道裡映著陽光長長的影子,明亮寂靜。她走到窗口,站著抽了會兒煙,又有些懊惱自己的煙癮。把剩下的半截煙丟掉,往辦公室走去。
    卻在大廳,看到一群人。大多數上了年紀的夫妻,個個眼中含淚、情緒激動。她知道這些正是公路連環殺人案的受害者家屬們。她靜靜望了他們幾眼,轉身走遠。
    這天,大夥兒忙到深夜,才下班。尤明許亦是一身疲憊,他們是今早到湘城的,她現在只想早點回自己的窩呆著,睡個天昏地暗,忘卻一切。
    臨走時,樊佳捧著一懷的卷宗走過來。尤明許像是隨口問:「顧天成交代了嗎?」
    樊佳點頭:「交代了。態度還算配合,就是話不多,我覺得他總有點走神的樣子。」
    尤明許沉默片刻,笑笑:「走了。」
    初夏的夜晚,涼爽通透,滿天的星子。警局大樓此時還亮著許多燈,尤明許覺得,它們看起來像是鋼鐵巨人,就這麼沉默地盤踞著。此時積壓多日的疲憊如潮水般快要把她吞沒,她走出警局,等出租車。
    出於警察的直覺,她很快注意到,路旁停著輛車,黑色寶馬,打著雙閃,車上沒人。她又往旁邊看,結果看到三個人影。
    都有點眼熟。
    他們遠遠地站在警局高牆牆角,一個蹲著,兩個站著。蹲著那人雙手抱著膝蓋,跟個孩子似的,低著頭。站著的一男一女,都低頭似乎在勸說什麼,還不時抬頭往這邊看。
    尤明許一個激靈,暗叫不妙,轉身就想往街的另一頭走。
    然而晚了。
    只見蹲著那人猛地抬頭,站了起來。旁邊兩人趕緊扶住他,可他一把甩開,人已經朝尤明許衝來:「姐姐——姐姐——我在這裡——」
    尤明許:「……」臥槽!
    她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跑近。其實他跑得不快,大概是因為傷口痛,一隻手還捂著身上紗布,步子蹣跚,跟只跛腿蛤蟆似的一蹦一蹦。但尤明許也沒有迎上去,只是靜靜望著。
    這位據說很出名的殷逢先生,到了她跟前,蒼白的臉有些紅,眼裡裝滿了閃閃發光的喜悅。
    跟過來的那兩位,女人一臉擔憂,還有點傷心,說道:「殷逢,你不能跑,傷還重著呢。」說完看一眼尤明許。
    那個年輕的男人倒是很鎮定的樣子,只是雙手垂落站在殷逢身後,不說話。應該是殷逢的助理。
    尤明許打量了一下殷逢,他換上了病號服,臉也擦乾淨了,臉上、手上都貼著膠布,身上纏著紗布。但他是光著腳的,一雙白皙的大腳上全是泥,還有些紅紅的擦傷。此外額頭上、手掌上明顯有幾處新添的小傷口。
    尤明許問:「你怎麼搞成這樣?」
    殷逢想了想,答:「我也覺得這個衣服不好看。」
    尤明許只感覺到額頭神經跳了跳,轉而看向他身後的男子,男子挺機靈的,立刻會意,飛快解釋道:「殷老師醒了之後就吵著要來找你。電視裡播了你們分局抓住嫌疑人的新聞,他看到了你。後來就趁護士不注意,偷跑出醫院。身上的新傷都是路上摔的。尤警官,請你勸勸殷老師,回醫院吧。他傷得不輕,不好好治療會出事的。」
    尤明許又看一眼男子文氣柔和的輪廓,心想殷逢這個……助手,還真挺拿得住事兒。轉而又想,也不知道正主腦子沒壞時,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尤明許對殷逢說:「聽到他說的話了?不好好治療會死的,快回醫院吧。」
    女子也拉著殷逢手臂勸到:「是啊,快回醫院吧,你別再這樣我求你了。」
    尤明許看女子一眼。
    殷逢一下子揮掉女人的手,露出厭惡又有些畏縮的神色,說:「關你什麼事?我又不認識你。別再碰我,否則我打你。」又看向尤明許,神色卻變得怯生生、軟糯糯的:「明許,我那天一醒來,就沒看到你了。為什麼不來找我?」
    見尤明許不吭聲,殷逢眼中飛快閃過一絲慌亂,立馬又咬唇,脖子挺得直直的:「反正我找到你了,別人就不能把我帶走了!」
    他身旁的女子,露出神色複雜的苦笑,看著尤明許。助手則神色平平,保持沉默。
    尤明許靜了片刻,說:「殷逢先生,你搞錯了吧?我不是你姐姐,對你沒有義務。已經結案,咱倆也沒關係了。我為什麼要管你?」
    殷逢怔怔望著她,眼眶慢慢紅了。
    尤明許冷道:「不准哭!」轉身就走。
《待我有罪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