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宮外惹事

第十四章 宮外惹事

紀征的王府建得很大,但並不像皇宮那樣恢宏,而是很精緻。亭台樓閣,園林景致,都有一種蘇州園林式的自然別緻。田七在寧王府逛了好一會兒,也沒逛完,到最後走得腳疼,紀征便領著他們停在附近一處小樓前,傳人把晚宴安排在此。

日暮西斜,天光漸收,紀征命人點了十數盞美人燈。美人燈做得惟妙惟肖,真人般大小,個個姿勢不一,裡頭點著巨燭,燈紗輕薄,因此比一般燈籠要亮上許多。

田七不禁嘖嘖感歎,這個寧王,還真會享受。

幾人這一頓飯吃得很是盡興。紀征命人端上來二十年的竹葉青酒,因為田七喝不慣,又上了果酒。果酒有兩種,一種是山梨釀的,一種是葡萄釀的,田七覺得兩種味道都不錯,喝一杯山梨,又喝一杯葡萄,雖兩種酒勁兒都不大,但是混起來時卻著實生猛,因此她漸漸地喝得有些頭暈了。

鄭少封很興奮,敲著桌子要唱歌。紀征和唐天遠都沒攔他,田七根本沒聽到他唱什麼,但也跟著瞎哼哼,一時兩個醉鬼大著舌頭胡言亂語,另兩個清醒的還在慢悠悠地淺飲低酌。今夜月色很美,紀征已經讓伺候的人都先下去,只餘下周圍的十幾盞美人燈,靜靜地看著他們歡飲。

鄭少封捏著一根筷子,兩眼發直,他突然說道:「我爹老罵我。」

田七答:「我巴不得我爹從地底下爬出來罵我一罵。」

鄭少封又說:「我娘老數落我。」

田七答:「我巴不得我娘從地底下爬出來數落我。」

鄭少封:「我兄弟都比我強。」

田七答:「我巴不得我兄弟從地底下爬出來……」

鄭少封打斷他:「怎麼你全家都住地底下呀?」

紀征聽著這兩人的醉話,皺眉歎了口氣。

唐天遠兀自自斟自飲,接著抬頭安慰田七道:「田兄放寬些心,故去的人最不能瞑目的,便是活著的人為他們而痛苦。人生無常,你我也早晚化為枯骨,何不趁活著好好享受這花前美酒,清風明月。」

他的話音剛落,鄭少封突然敲著盤子唱起了「十八摸」。

紀征連忙把半隻鴨頭塞進他口中,這才消停些。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田七酡紅著臉,托腮望著天上那一輪銀盤似的皎月,忽說道,「月亮,此時此刻有幾人在仰頭看你,共此時?」

月亮不答。它高高地掛在天上,淡定地向世界灑下清輝。月光如薄霧,如飛霜,如輕紗,如細細流淌的牛奶。田七伸手接了一把,彷彿將這柔光托於掌心一般。

她握起拳,輕歎一聲,也不知怎的就突然想起皇宮裡的那個人。有一次他賞月時她恰好在場,當時還拍了他的馬屁,說月宮裡的嫦娥倘若見到英俊倜儻的皇上,定然也要起了凡心。

皇上當時怎麼回答她來著?對了:「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真是,當誰沒讀過那兩本酸書呀。田七搖頭失笑,突然又有些落寞。

皇上會不會想她呢?

應該不會吧,他那麼厭煩她。

倘若有人現在把這個問題拿來問紀衡,他的回答一定是斬釘截鐵的「不會」,當然,後果要提問者自負。

此時這位皇帝也在賞月。康妃在邀月宮佈置了一個賞月台,由紫檀木架子撐起一塊圓圓的月白色幕布,幕布後面點著明亮的燭光,把幕布照得亮亮的,如一輪巨大的月亮,幕布上繡著淺淺的桂樹的形狀,桂樹後面有若隱若現的月宮。

嫦娥就不用繡了,因為康妃自己完全可以勝任。

紀衡本就看康妃不順眼,這會兒來邀月宮完全是因為想看月亮了。他就從來沒這麼心無雜念坐懷不亂過。

當然,以後他會經常體會到這種境界,我們暫時按下不表。

且說現在,他坐在這幕布做的大月亮前,恍然有一種真的置身在月亮上的錯覺。

康妃穿一襲飄逸的白衣,梳個雙環髻,長長的披帛拖地,打扮成畫作裡經常出現的嫦娥的形象。

紀衡卻不給她面子:「離中秋還有兩個月,你怎麼就穿成這樣?」

康妃懷中抱著個小兔子,走到紀衡面前,盈盈一拜:「皇上恕罪。」

紀衡不理她,只逗著她懷中的小白兔,一下一下地戳著那小白兔的紅鼻頭:「小兔子?」

康妃有些訝異,皇上在和兔子說話?

「小兔子。」紀衡又叫了一聲,接著呵呵低笑起來。

康妃往桌上一掃,便瞭然,皇上喝了不少,想是醉了。

紀衡端起桌上一杯酒,一仰脖子又干了。唇齒間被酒氣浸得有些麻木,醇香的酒液滑過喉嚨時,與白水似乎無異。幹掉之後,他把杯子重重放在桌上,對一旁宮女道:「倒酒!」

康妃親自執壺,勸道:「皇上,酒多傷身,您也要愛惜龍體。」雖如此說,還是給斟滿了。

紀衡忽然自言自語道:「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碧海青天夜夜心。碧海青天夜夜心!」他不停重複最後一句話,說著說著,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康妃擔憂地看向盛安懷。盛安懷也不知道怎麼辦。皇上的吩咐他能聽明白,但是皇上一念詩,他可就沒轍了。

「盛安懷。」紀衡突然叫他。

「奴才在。」

「把田七給朕找來。」

「皇上,夜深更重,宮門都落了鑰……」田七現在住十三所。

「把田七給朕找來。」紀衡又重複了一遍。

「皇上,請您早一點兒歇息,奴才明日定把田七找來。」

紀衡突然站起身,背著手大步向外走。盛安懷緊緊跟著,很擔心皇上發個酒瘋什麼的。

康妃帶著邀月宮眾人恭送紀衡,見皇上並不留宿,她難掩失望。

「田七在哪裡?」紀衡邊走邊問。

「回皇上,田七在十三所。」盛安懷答道。

「十三所哪裡?」

盛安懷愣了愣,皇上眼睛亮亮的,也不像是喝醉了。他有點糊塗,嘴上答道:「十三所『水』字號房。」十三所的房子號是按千字文排的。

紀衡便不再問,繼續快步走著。盛安懷一看這方向不對,連忙提醒道:「皇上,您該回乾清宮了。」怎麼越走越偏僻,還挨著牆根走。

皇上沒有回答。盛安懷小心抬頭看時……哪裡還有皇上!

盛安懷嚇得四處張望,根本不見皇上一點兒身影,他哆哆嗦嗦地扯過身後一個太監問道:「皇上呢?!」

那太監向上指了指:「皇上在那兒……」

暗夜之中,紀衡立在一丈多高的城牆之上,背手而立,對月而歌,立刻要羽化登仙一般。

「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微風拂過他的衣帶,朱紅色的袍帶翻飛,像是來自地獄深處的業火,在皎潔的月光下開出了妖艷的紅蓮。

「皇上……」盛安懷嚇得額頭直冒冷汗,皇上喝多了,要是一不小心失足掉下來,後果不堪設想。盛安懷怕驚到他,小聲哄道:「皇上,您請下來……」

紀衡果真下來了,但是下到了城牆的另一面。

盛安懷連忙召集周圍侍衛出宮去尋,又怕動靜鬧得太大大家都沒好果子吃,因此也不敢太過聲張,一時心力交瘁。

太監侍衛們趕到時,紀衡早已沒了蹤影。眾人擔憂地四下搜尋起來。

盛安懷冷靜下來,仔細回想了一下皇上上牆之前的言行,帶著幾個人直奔十三所。

十三所水字號房的太監快要嚇死了。

他們睡得好好的,突然聽到窗前一陣動靜,睜開眼睛時,卻看到房內多了一個人,紅色衣袍,背對著窗前月光,面目模糊,只能看出他臉色煞白(喝酒喝的),目光亮得不正常,如兩團小火炬,一瞬間讓人想到要發功的黃大仙兒。

「鬼啊!!!」兩個太監各自抱著被子縮成一團。

「鬼、鬼、鬼大人,您、您、您、行行好,冤有頭債有主,不、不、不要找我!」一個太監哆嗦著說道。

紀衡對這樣的稱呼渾不在意。他向室內一掃,三張木床,只有兩個人,另一張被改造成架子床的木床上空空如也。

「田七呢?」紀衡問道。

啊,原來是來找田七索命的。那太監鬆了口氣,也不結巴了:「田七今天沒回來。」

「他去哪裡了?」

「不知道,大概去外地收古董了吧。」寶和店裡有太監在幹這個。

紀衡聽罷,又翻窗出去。倆太監只感覺眼睛一眨,那人的身影已然消失,更加堅信這是一隻鬼。

盛安懷到十三所撲了個空。水字號房的那倆太監已經擠在一張床上,看到盛安懷來,連說帶比畫地給他形容了一下方纔那惡鬼的可怕。盛安懷安慰了他們兩句,便出來,又四下找了找,無果,他只得先回乾清宮。

值夜的宮女太監都說皇上沒回來,盛安懷有些狐疑,闖進紀衡的臥房看了看,果然看到皇上已經悄沒生息地爬回自己的龍床。

他走近一看,皇上已經睡著了。朱紅色的衣袍鋪在明黃色的床上,顏色奪目。皇上平躺著,一手垂在床外,手中握著一把發黃發舊的折扇。那折扇舊到什麼程度呢,像是從破爛堆裡撿出來的。

寧王府這一場酒宴鬧到很晚。

到最後,連唐天遠都喝得有些高,折了一根樹枝在月下舞劍。身影飄逸,霜白色衣袍就著月光翻飛,宛若謫仙。

遺憾的是觀眾只有紀征一個人——另兩個都已醉得不省人事。除此之外,紀征還兼任了伴奏和伴唱。他輕輕拍擊著桌面,朗誦的也是楚辭。

舞完了劍,唐天遠的酒勁出了些,也該回去了。

紀征見夜已深,又有兩個醉的,乾脆便留他們三個夜宿,反正王府別的沒有,就是房子多。唐天遠也不推辭,由小廝引著先去了客房。

紀征接著指揮人抬走了鄭少封,見小廝們又要來抬田七,他揮退了他們,自己彎腰把田七抱了起來。

懷中的人很輕,很軟,渾身散發著熱量。紀征只覺這熱量順著兩人肢體相貼處傳到他身上,烘得他腹內酒氣直往腦子裡沖,本來清明的靈台竟也因此有了些醉意。

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抱著田七走向已經備好的臥房,腳步輕緩,慢慢悠悠,渾似散步一般。

然而再慢也有到盡頭時,他終於走進臥房,將田七放在床上。田七坐在床上想要向後倒,紀征連忙一把將他撈進懷裡靠著。

「真是奇怪,我怎麼偏偏就為你動心了?」紀征低笑,攬在田七肩頭的手輕輕拍了拍,「你呢?」

田七不自覺地在他懷裡拱了拱。

紀征又道:「你沒了父親、母親、兄弟,但是你還有我。我心疼你,想一直陪著你,護著你。田七,你可願一直陪著我?」

田七沒答話。她現在腦子裡混混沌沌,只覺耳邊嗡嗡作響,便不舒服地皺起眉來。

心上人就在懷中,紀征不是沒想法。可他知道現在不是時候,因此極力壓住心中慾念,雖如此,卻還是要討些甜頭,於是抬起田七的下巴,在他唇上輕輕啄了一下。

田七並不知自己被輕薄了,她只咂了咂嘴。

紀征低頭再次覆在田七的唇上,這次沒有那麼輕易離去,而是含著對方的嘴唇緩緩地舔吻磨蹭,如兩隻廝磨嬉戲的魚兒。田七嘴唇被堵得極其不舒服,皺著眉向後仰頭,紀征卻一點兒一點兒追逐她,叼著她的唇瓣不放,直到她避無可避。

田七呼吸困難,只得張開了口。

紀征立刻抓住機會,靈蛇入洞一般,探出舌頭在田七口內勾掃纏綿。

田七真不知自己怎麼了,嘴裡堵著東西吐不出來,好生難受,她蹙著眉,竭力用舌頭將那東西向外推拒。然而這一動作正好合了紀征的意,他心房狂鼓,激動地吸吮著,彷彿要將田七的魂魄吸進胸腔。

兩人不一會兒均氣喘吁吁。一個是憋的,另一個也是憋的……

紀征怕自己再久留便控制不住,他不希望乘人之危,只好放下田七,幫他除去鞋子,蓋好夏被。

次早田七醒來時,直覺口乾舌燥,頭也有點痛,還犯乾嘔。她坐起身,兩眼迷濛,回想了半天,只記到和鄭少封一起唱歌,再後來就不清楚了。她低頭看了看,衣服好好的,應該沒被發現問題。

不過醉酒真是太危險了,也不好受,以後再也不多喝了。田七正思索間,聽到外面有丫鬟來問她起床否,田七應了一聲,丫鬟們便進來伺候她起床洗漱,接著引著她來到飯廳吃早飯。

早飯很清淡,桌上只有紀征一人,唐天遠已經早起告辭了,鄭少封還沒醒來。田七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是覺得紀征的目光似乎比往日親暱了一些,她不自在地摸了摸後腦勺。

用過晚飯,田七也要告辭,紀征命人取來一個盒子,說道:「這是你拿著來的東西,莫要落下了。」

田七一見盒子,昨日的遭遇歷歷在前,禁不住一陣肉痛。

紀征看田七神色有異,便問道:「怎麼了?這東西還有什麼玄機不成?」

田七隻好把昨日發生的事情跟紀征說了,一邊說著,一邊掀開盒子拿出裡面備受摧殘的小泥人給他展示。

紀征拿了一個泥人在手上掂了掂,看了看,又放下看另一個,等都看完之後,笑道:「我說實話你別不愛聽……你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什麼意思?」

「這不是普通的泥人,這是前朝的宮廷樂俑,應有二百年上下了。倘遇到行家,別說三五百兩,便是三五千兩,也是願意掏錢買的。」

田七聽得心臟直上下晃悠,三五千兩的……小泥人?她摸著下巴,不太相信:「你是如何得知?」

「我不騙你,我親眼見過此物,就在皇宮之中。當時我還是個孩童,父皇拿這個東西給我玩過,後來他把這套樂俑賞給了誰,我就不知道了。」

這話對不上。這明明是人家的傳家寶,怎麼會曾經出現在皇宮?田七更加不信,指著泥人道:「你看這做工,線條太粗獷,不夠精緻,應不是宮廷之物。」

紀征答道:「以形寫意,得意而忘形。書畫中都有此論,輪到做泥人,也該有這種境界。」

田七不知該如何反駁。按理說紀征沒必要騙她,可如果是真的,這麼一套小泥人至少三千兩銀子……讓她怎麼賠嘛……

田七一想到自己把辛辛苦苦攢下來的錢都賠進去的淒慘情景,更加肉疼,皺眉看著小泥人不語。

紀征知道錢是田七的命根子,便說道:「不如這樣,這泥人與我有緣,你把它賣給我吧,看著它我也能睹物思人。價錢你開。」

田七搖頭:「這不行。」

「肥水不流外人田。」

「可我也不能坑自己人。」

左思右想,田七決定先找賣泥人的那個中年人問清楚。萬一這一套不是紀征看到的那一套,而是一套仿品呢。她怕對方不說實話,便故意嚇唬他:「方俊,你說你的泥人是傳家寶,可我聽說這本是宮廷之物,前幾年失竊,這個你怎麼解釋?」那中年人叫方俊。

「這不是我偷的。」方俊答道。

「那你這套泥人傳了幾代了?」

「從我這一代開始。」

「……」

田七還當他是個老實人,卻不料竟被他耍了,於是氣道:「那你的傳、家、寶,到底是從哪裡得來的?」

「我不知道。」

「……你這是連撒謊都懶得撒了?」

「不是。」方俊說著,低頭不語。

兩人本在外間說話,然而方俊家的房子是四面透風的,室內躺的那位婆婆已聽到兩人談話,便對田七喊道:「他壞過腦子!」

原來如此。田七突然又覺得這方俊挺可憐,於是便把實話說了。做生意雖利字當頭,卻是要以信義為先。她不打算坑人,更不打算坑窮人。

方俊得知田七一開始估價是五百兩,因此便執意只要五百兩。

倒是個實誠的人。田七想著,又想了個折中的辦法:「這樣,我先給你兩千兩,你既然說是用錢治病,我請個醫術高明的朋友來給尊母治一治。旁人治不了的疑難雜症,他興許有辦法。」

方俊答道:「錢先不用給。你若果真治好我娘的病,那套泥人的錢我分文不取。」

還真是個孝子。田七於是又問候了一下方母的病情。

怎麼得的病?多長時間了?治得如何?

方俊又低頭不答。裡面再次傳來方母的聲音。

「我是被他氣得!」

「七年了!」

「都是庸醫!」

田七不禁感歎,老太太臥病七年,還能如此中氣十足,實在難得。

達成一致,田七也不久留,很快告辭。方俊把她送到門口,田七剛走出去,卻沒料到路中間竟有一塊石頭,把她絆住,眼看著就要跌個狗啃泥,卻又突然被人抓著胳膊一扯,她便又站穩了身體。田七扭頭,看到方俊已經在她身旁,一腳把石頭踢到路邊。

真是奇了怪了,兩人相距至少五六步,這人是如何在那麼短的時間內過來的?

「你會武功?」田七問道。

「我不會。」他說著,轉身走回那間破敗的庭院。

田七滿腹狐疑,知道對方不願多說,她也就不再追問。

小泥人因缺殘了好多,再也賣不出好價錢,田七乾脆把泥人給了如意。如意挺喜歡。因這泥人比一般的略大,如意要兩手捧著才能拿穩,他於是捧著一個最漂亮的泥人去了乾清宮,找他父皇顯擺。

乾清宮裡,紀衡剛剛把盛安懷罵了一頓。他昨晚喝多了,本來就頭疼,心情不好,結果這奴才還湊上來問要不要把田七找過來……找他來幹嗎!

紀衡現在很不想聽到田七這個名字,然而好不容易淡忘一點兒,卻偏偏有人上前來給他破功。剛轟走一個盛安懷,又來一個如意。這倒霉孩子手裡捧著個泥俑,笑得那個甜啊:「父皇,田七給我的,好看嗎?」

紀衡很不給兒子面子,看也不看答道:「難看死了。」

如意低頭看著手中可愛的泥人,哪裡難看了?田七說得對,父皇……父皇……如意回想了一番田七的話,說道:「父皇的品位很奇瓜。」

「……」紀衡懷疑自己酒勁兒還沒過去,怎麼連親兒子的話都聽不懂了,「朕怎麼了?」

如意把才纔那話又精簡了一番:「你很奇瓜。」

紀衡終於明白過來:「那是奇葩!」

「哦。」如意認真點頭,又有點不好意思,他總是搞混。

看著老神在在的兒子,紀衡的頭更加疼了:「朕不是奇葩,你才是奇葩,你和田七都是奇葩!還有,以後不要在朕面前提到田七的名字!要不然朕砍了他的腦袋!」

父皇突然暴怒,如意有點招架不住,抱著小泥人瞪大眼睛看著他。

紀衡發完火,有點愧疚,做什麼對兒子發那麼大脾氣。他於是和藹地把如意抱起來,拿過他手中的泥俑來看,正準備誇讚一番,卻覺得這泥俑分外眼熟。

一瞬間好的和不好的回憶湧上心頭,紀衡心內感慨萬千,把泥人放在桌上,對如意說道:「以後莫要玩這個了,朕給你更好的。」

「哦。」如意乖乖點了點頭,雖略有些不服,卻也不敢再說父皇奇瓜了。

田七果然說話算話,把王猛折騰到方俊家,給方母看病。王猛說了一番長篇大論,在場另外三人誰也沒聽明白。

方母聽罷,對兒子說道:「這次的庸醫真能白話。」

王猛不以為意,當場開了個藥方,制訂了初步的治療計劃。這計劃很複雜,包括吃藥,用藥物泡腳,以及扎針。田七懷疑王猛是因為想不出辦法,是以把所有方法都試一試,於是便拉他到角落問道:「能不能治好?」這是一場關乎好幾千兩銀子的治療。

「說不好,」王猛自己也不能把話說滿,「我沒治過這麼大的症候,先治半年試試,應該能有改觀。」

田七便不再說什麼。因為她長得太有親和力,老太太看到就喜歡,於是拉著田七不放走,和她說了許多閒話。誇田七心腸好,罵自己兒子沒出息。這老太太評價一個男人是否有出息,最基本的判斷標準是他的老婆和孩子是否夠多,方俊在這方面顯然不合格,只能沉默著聽他娘數落。

田七便岔開話頭問道:「方大哥現在做什麼營生?」

「他以前淨跟人打架鬥毆,後來壞了腦子,就給人做些短工。」

田七心想,這方俊身手不錯,為人也算實誠,不如弄到寶和店去,當夥計、門神、打手,一人可兼數職。想到這裡,她便問方俊是否願去寶和店掙飯吃。方俊本不想去,奈何母親極力攛掇,他也只得答應。

當事人誰也沒料到,這一決定會改變多少人的命運。

田七在宮外的日子多了起來,整天和紀征、鄭少封等人來往,唐天遠也混進了他們的隊伍,四個人湊在一起吃喝玩樂,好不快活。不過他們聚首的時間並不很多,因為鄭少封和唐天遠要為今年的鄉試備考。唐天遠成竹在胸,倒不用花什麼心思,他費的力氣都用在怎麼監督鄭少封背書和做文章上頭。田七也為他們的功名出了把力,主要是在精神上支持他們:以白畫眉的性命威脅鄭少封要好好讀書。

鄭首輔也為兒子的前程做出了實質性的努力。比如鄭少封一旦偷懶,當爹的就會追著打。不過鄭首輔不再打兒子的頭了,因為考試要用到腦子,他便改為打屁股。

鄭少封苦不堪言。唯一放鬆的時候也就是和田七他們出去玩了,這還得是由唐天遠帶領,否則他一個人出不了家門。

自此鄭少封的交友檔次直線上升。他想給他們這四個人的組合起個諢號,也好令人聞風喪膽,田七亦覺好玩,雙手贊同。可是叫什麼呢?

「要不叫四大才子?」鄭少封建議。他的話剛剛說完,另三個人鄙視的目光便投了過來。有鄭少封在,這小團伙的平均才藝水平直線下降,實在當不得這個稱呼。

「四大金剛怎麼樣?」田七問道。

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個比一個唇紅齒白,實在跟「金剛」一詞找不到半點聯繫。田七和紀征就不用說了,唐天遠雖英氣逼人,卻也不是英偉。四人裡最接近這個詞的當屬鄭少封,但他也只是五官明朗深刻,看起來並沒有金剛式的震撼效果。

「我看叫四小白臉更貼切一些,」鄭少封打趣道,「我跟著你們也要受累成小白臉。」

唐天遠問道:「不如叫京城四友?」

鄭少封和田七都覺得這名頭不夠響亮。紀征也想不出好的來,起名號的行為便一直這麼拖下來。卻沒想到,他們四個經常招搖過市,十分引人注目,漸漸地就被別人安了個名號:京城四公子。

群眾的力量是偉大的,不管他們同不同意,這名號也只得被迫接受。

四人捆綁銷售,知名度越來越高。京城四公子出身顯貴,又風流倜儻,仰慕者和追隨者越來越多。許多女子也紛紛以京城四公子為擇偶標準,青樓女子們誰要是能和這樣的人有點沾惹,身價也能暴漲。可惜這四公子不愛逛花樓,連最風流的鄭少封,也只是把姑娘們叫出去喝酒賭錢。

不過沒關係,她們不能勾搭,還不能胡說嗎?一時間這一個說和四公子裡的唐天遠吟詩作對,那一個又說和四公子裡的寧王爺秉燭夜談,甚至有說給四公子裡的田文豪敬皮杯的……

什麼是敬皮杯?就是嘴對嘴餵酒。田七一聽到這個傳言,嚇得屁滾尿流,當晚做了一夜的噩夢,夢到一個性別不明的夜叉追著她要親嘴,她就跑啊跑,就這麼跑了一夜,睡得快累死了!

閒話休提,且說眼前。風光無限的京城四公子正在一家酒樓吃酒。這酒樓經營的是嶺南菜,因京中嶺南人並不多,本土人又不太適應這種口味,所以這家酒樓的生意一直不溫不火,不過勝在裝點雅致,菜也精緻。紀征很喜歡這裡。

按照鄭少封的習慣,這個時候總要摸兩把馬吊牌過一過癮才好。但是托另外三人的福,他都快把賭癮戒了。什麼叫逢賭必輸?你只消跟那三個人各打一打牌,就會有無比深刻的體會。鄭少封不停被他們三人凌虐,漸漸地喪失了鬥志,看到馬吊牌就心痛蛋也痛,乾脆不玩也罷。

不能打牌,光喝酒吃菜無趣,總要找點樂子。於是鄭少封讓人從青樓裡叫來一個姑娘唱小曲兒。姑娘被夥計引著上樓時,遇到了孫蕃。好巧不巧,這姑娘正是孫蕃梳籠過的。姑娘不太會做人,雖然遇到老主顧,但現在被四公子叫了來,便有些趾高氣揚。

這四公子裡有一個是孫蕃的仇人,有一個是孫蕃他爹的死對頭的兒子,另有一個是給他仇人撐腰的,還有一個曾經跟他玩過但現在不愛搭理他的鄭少封……這麼個組合,簡直聚集了所有孫蕃討厭的人,你說他現在能高興得起來嗎?

他睡過的女人,還把那四個人抬出來一頓奉承。

孫蕃往身後看了看,自己今天也帶了不少人來,其中還有兩個武將世家的小子,不如再去會一會田七。他不傻,另外三個人自是不能惹的,但是也用不著惹,他只消追著田七打即可。

想到這裡,孫蕃便跟著那唱小曲兒的姑娘去了雅間。

雅間裡頭,田七正在用一種別出心裁的方式鼓勵唐天遠:「雖然你爹現在被孫從瑞蓋過了風頭,但是不要緊,你爹的兒子比孫從瑞的兒子強,強很多。」

唐天遠一笑:「田兄謬讚。」接著舉起酒杯,干了。

田七沒喝酒,又說道:「世人都道孫從瑞為官清介耿直,我看是沽名釣譽,最虛偽的就是他了。」

「哦?怎麼說?」

「他自己不貪,可是他的學生貪。他的學生錢蓀在江西鹽法道上貪了不少銀子吧?孫從瑞若真是清廉,為什麼不管一管自己的學生,反任他越做越大?我跟你說,他不僅沽名釣譽,他還……」

話到這裡,卻突然被一聲怒喝打斷:「你說什麼?!」

孫蕃再也聽不下去這小小閹豎對自己父親的污蔑,一腳踢開雅間的門,帶著數人闖進來,雅間內一時劍拔弩張。

鄭少封本就脾性暴躁,再加上考試將近,更加煩躁不安,一遇到這樣動靜,便以為是對方找碴兒,於是不等別人反應,他先上手了。

場面就這麼失控了。孫蕃要追著田七打,鄭少封攔著還擊,另兩個出身將門年紀輕輕的後生,因為是跟著孫蕃混的,見到有架可打,不願落了下風,也就捲進來。後面跟的有些衝動好鬥的,或是倚仗孫家的,以及孫蕃自己帶的家丁,都湊起了熱鬧。

雅間內人太多,伸不開拳腳,戰場漸漸地轉移到外面的大堂。田七發現,這裡邊最不中用的就是她了。大齊朝的男人們講究文武雙全,鄭少封自不必說,紀征和唐天遠也都會些功夫,且並不是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尤其是唐天遠,下手太陰了,他也不知道從哪裡撿了根木棍,專門照著人的關節掄,放倒一個又一個,看起來作戰經驗十分之豐富。本來斯斯文文的公子哥兒,一下子化身地痞流氓。

紀征的主要精力都放在田七身上,田七被紀征保護著,很過意不去,抽手也打一兩下。她看到一個人倒地,舉著凳子便砸下去,砸完之後聽到對方一陣慘叫,田七定睛一看,地上躺的正好是孫蕃,此刻慘白著一張臉,疼得幾欲暈厥。

幾人連忙過來把孫蕃扶走,走之前不忘警告田七等死去吧。

鬥毆活動就這麼結束了。田七心內惴惴,孫蕃若真有個好歹,孫從瑞跑去皇上面前告一狀,那她沒準就真得等死了。

紀征安慰她道:「沒關係,你只須記住,孫蕃是我打的。」

田七有些猶豫。按理說她不能當這個縮頭烏龜,可是真伸出腦袋去,就被人砍了。王爺是皇上的親弟弟,皇上能把他怎麼樣呢?

這時,酒樓老闆終於敢露面了,扯著他們幾個不讓走,自己酒樓被糟蹋成這樣,客人都嚇跑了,讓人家怎麼做生意?紀征是個講道理的,答應照價賠償。

老闆卻不答應:「實話說,我這酒樓本急著出手,今日好不容易約好了人來看,卻被你們嚇跑了。他不買,不如您買。」

幾人從未遇上這種情況,打個架還要外送盤酒樓的。他們卻是不知,這老闆本是嶺南人,開了這家菜館,生意雖不紅火,卻也是賺錢的。只因家鄉有急事要回去,一時做不得,便急著出手。本來地段不錯,但恰巧前幾天本酒樓遇上人命官司,便不好出手了。價格一降再降,終於有人答應來看看,不想今天又遇上打架生事,把事情給攪黃了。

打架的幾個人又不是一般的地痞流氓,一個個的都是太歲爺,掌櫃的不敢吭聲,只好等收尾之後再出來。

紀征並沒有買酒樓的打算,不過這個地方位置不錯,若是好好改一改,應該只賺不賠,便問道:「你這酒樓多少錢?」

「我跟他們商量的是三千兩,您若成心買,我再給您降五百兩。」

這價錢還行,紀征點了一下頭,問田七道:「前兩天你不是說想在外面尋些別的營生嗎?」

「啊?哦。」田七點頭。她確實這麼說過,但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孫叢瑞告狀怎麼辦。

「不如你買下來吧,以後我們吃飯不用花錢了。」鄭少封建議道。

田七又傻傻地點了點頭。

就這麼稀里糊塗地買了個酒樓。

下午時候,田七去了皇宮裡的寶和店。她在寶和店倒賣古董,要宮裡宮外兩頭跑,就算在皇宮裡無事可做,也要定時去點個卯。

寶和店在東六宮北側兩溜房子裡,這兩溜房子的最西面,有一個小門,可以通向御花園。此處是太監們集中辦公事的地方,主子們鮮少來。田七怎麼也想不到她會在這裡遇到皇上。

紀衡自己也想不到,怎麼就在御花園走著走著就走過了,然後一不小心闖到這裡來,再一不小心,就看到了田七。

《陛下請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