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眶突然有些發熱,「唐一白,謝謝你。」
因為激動,她的嘴唇微微發抖,聲音打著顫鑽進他的耳朵裡。他看到她黑亮的眼睛濕潤潤的,讓他想起杏花飄飛時的春雨,秀麗而清新,清新而柔軟。
他笑,特別想摸摸她的頭。
不過最終還是忍住了——樓下那麼多人都還沒散呢。
「客氣什麼,」他酷酷地抄兜,「現在我們去哪裡?」
「跟我來。」
雲朵帶他去了會客室。會客室裡放著一張鋼化玻璃面的桌子,桌旁圍著三個單人沙發。她讓唐一白坐在沙發上,然後給他拿了一瓶沒有打開過的礦泉水。她自己則倒了一杯咖啡。
唐一白吸了吸鼻子,點評她的咖啡,「很香。」
雲朵笑了,「香也不能給你喝。」運動員嘛,入口的東西要求極為嚴格,她可不想看到他在她這裡吃到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雲朵坐下來,她把錄音筆擺在桌上,然後攤開那兩張A4紙和一個本子。雖然有錄音筆,但她習慣隨時用紙筆記下重點。她說道,「我們開始吧……咦,筆呢?」
她東張西望地找了一番,沒有找到筆,然後她突然輕輕一拍桌子,「對了,在這裡。」
然後,唐一白看到她將手伸向腦後,輕輕一拔,一頭順滑的黑髮便披散下來,像是突然撒下一道黑亮的瀑布。她的髮絲柔軟乾淨,散發著很淡很淡的檸檬香氣,那應該是她洗髮水的味道。秀髮如翠雲一般輕輕巧巧堆在肩頭,半掩半映著她精緻白皙的面龐。有幾綹頭髮很不安分,越過耳朵貼著她的臉側晃動。她有些不耐煩,抬手把那幾綹頭髮攏到耳後。
唐一白抿了抿嘴,垂下眼睛,長睫毛微不可察地輕輕抖了一下。
雲朵兀自低頭用細長的簽字筆在本子上劃拉幾下,不錯,完好無損。她抬頭想要說話,見唐一白垂眸沉默,雲朵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剛才那個舉動好像有點太不拘小節了……她不好意思地解釋道,「那個,頭花斷了,臨時用筆代替一下,你不介意吧?」
唐一白突然笑了,勾著嘴角輕輕望著她,眼波似有似無地晃動,「一點也不。」
雲朵打開錄音筆,開始了她的第一個問題:「那麼,談一談你是如何開始游泳生涯的?」
唐一白也很快切換到公事公辦模式。他清了清嗓子,答道,「剛學會游泳的時候救過一個人,後來一直回想在水裡那種和水搏鬥、征服水的成就感。這是我對游泳的興趣的開端。後來就有些沉迷了,也慢慢走上職業運動員的道路。」
雲朵笑了,「這個原因倒是很少見。爸爸媽媽支持你嗎?」
「當時是很支持的,因為小孩兒都會學點課外興趣,我爸媽覺得學什麼都可以,我想學游泳他們就讓我學了。」
雲朵很敏銳地從他的話裡聽到一個關鍵詞「當時」,她追問道,「那現在呢?」
「現在啊,」唐一白無奈地歎了口氣,「其實我在選擇職業化道路時就和家人產生了點分歧,我媽覺得職業運動員太辛苦了,不贊成我走這條道路。當然後來被我勸好了。再後來我受了點傷,他們更加擔心,我媽為這事兒其實挺焦慮的,只是她不願表現出來。另外因為訓練佔據太多時間,我和家人團聚的時間很少,其實挺對不起爸媽的。」
雲朵驚訝地看著他,「你受過傷?」
「對,」他點點頭,安撫性地看她一眼,「運動員多半都有傷的。」
「什麼時候的傷?現在還有影響嗎?」
「三年前的,已經完全好了,」唐一白說到這裡頓了頓,「你不用擔心。」
「嗯,」雲朵點點頭,「為什麼受傷?」
他沉默了一下,「救人。」
……又是救人。這位還真是熱心腸,雲朵覺得體育總局該給他頒發個「最樂於助人運動員」獎章。
既然說到三年前,雲朵就不得不提起另外一件事。她問道,「三年前你放棄自己的主項蝶泳,改為主攻自由泳,當時為什麼做這個決定?主要的考慮是什麼?」
「就是因為自由泳比較自由,動作上沒有那麼多約束,游得更快。我當時特別想游得更快一些,所以就選擇了最快的自由泳。至於考慮,沒什麼要考慮的。」
雲朵張了張嘴,有些不確信地看著她,「蝶泳是你的主項,你已經在主項上拿了亞運會的金牌,戰勝了日本對手,這是很成功的。突然做這樣一個特別重要甚至比較冒險的決定,真的沒有考慮嗎?」
唐一白認真地回憶了一番,這才答道,「真的沒有,當時如果真的考慮,就不會做這個決定了。這樣的決定有些草率。」
你也知道草率啊……雲朵在心裡默默吐了個槽,不過她必須承認:「事實的結果表明,這個決定是正確的。」
唐一白有些感慨,「如果不做這個決定也未必是錯誤的,重要的是堅持吧。決定有的時候很重要,有的時候反而不那麼重要。」
雲朵點點頭,這句話太有深度了。她問道,「所以你做了這個決定之後也沒後悔過?」
「我為什麼後悔?後悔一丁點用處都沒有,只能給自己帶來更多負面的東西。」
「遇到困難時也沒有?」
「遇到困難時就想辦法,辦法總比困難多。」
雲朵感歎道,「你很理智,也很瘋狂。所以你是一個理智的瘋子,這樣的人是最容易成功的。」
唐一白笑了笑,「現在談成功為時尚早。」
雲朵歪著頭看他,「你不覺得自己成功?連續兩次刷新亞洲紀錄,成為第一個游進48秒的黃種人。」
唐一白搖搖頭,「不覺得,我連世錦賽都沒游過呢,談何成功。」
「所以有更高的目標?」
「對,每一個運動員都希望成為世界冠軍,我也不例外。」
接著又和唐一白聊了一會兒志存高遠與腳踏實地的問題,雲朵看看那兩張問題清單,又問他,「聽說你和祁睿峰是室友?」
「對的。」
「和他相處得怎樣?有沒有壓力?他是奧運冠軍,也是中國目前唯一一個在男子游泳項目上獲得奧運冠軍的人。」
「我們相處得很好,峰哥是一個特別真誠的人。他是中國人的驕傲,是很多運動員的榜樣。我會向他學習,向他看齊,不會有壓力的。」
他一本正經地說著這樣的話,雲朵莫名地就想笑。她強忍著,又掃了一眼問題清單。
再抬頭時,她看到唐一白正盯著她的髮梢看。她有些奇怪,扯了一下頭髮,「我頭髮上有東西嗎?」
「沒有。我只是覺得,」他突然抬手蓋住了桌上的錄音筆,然後壓低聲音說,「你披著頭髮更漂亮。」
直白的讚美,因直白而顯得並無深意,卻讓雲朵的臉紅了一紅,「謝謝。」
唐一白放鬆身體靠在沙發上,輕輕瞇了一下眼睛,「繼續。」
於是採訪繼續。唐一白沒叫停,雲朵就厚著臉皮不停找話題,當她把問題清單上的所有問題都打上勾時,終於放下筆,合上本子,「好了,謝謝你。」她說著,關掉錄音筆。
唐一白卻指指她問題清單的最後一項,那裡已經被塗得面目全非,「這是什麼?」
「沒什麼,一個作廢的話題。」
「我知道是什麼,我們來聊聊這個問題吧。」
「不。」雲朵搖搖頭。三年前那場事故是禁忌,他一直避免在記者面前談論此事,她不想戳到他的傷疤。
唐一白笑道,「雲朵,這件事早晚也要讓人知道,與其把新聞給別人,不如給你。」
他溫柔和淡然地說著這樣的話,卻是讓雲朵莫名的有些心酸。每個人都不願意被揭起舊傷,已經疼過一次,為什麼還要再疼一次?如果可以,她希望永遠不觸及他那些過去,至少,她不觸及。
她沉默地搖搖頭,看著他,眸子濕潤而倔強。
真是受不了這樣的目光。唐一白猶豫了一下,突然抬起手,「不用難過,都是過去的事了。」他大大的手掌蓋在她的頭頂上,溫暖乾燥的掌心觸到她清涼順滑的髮絲。
終於如願摸到她的頭,唐一白竟然有種滿足感。他小心地輕輕撫弄她的發頂,看到她不贊成的癟嘴,他莞爾,「你不問我也要說。」
云:三年多前你因為興奮劑尿檢呈陽性而被禁賽,許多人都關注導致你尿檢呈陽性的原因。
唐:那一年的七月份,世界反興奮劑機構臨時更新了一次藥物禁用清單,我的隊醫沒有及時看到這個清單。他八月份給我開了營養藥,這個營養藥裡含有一種肽類激素,這種肽類激素正好是禁用清單裡新增的幾種藥物之一。當時他也不清楚我也不清楚,所以我吃了藥,再之後尿檢查出來陽性。
云:所以是誤服藥物導致?
唐:對。
云:為什麼一下禁賽三年呢?相比一般處罰,這個時間有點長。而且你是誤服。
唐:這個說來就巧了。那一年上半年,國際上出了幾個興奮劑醜聞,國內也有一例,體育總局就決定嚴打。我是嚴打之後第一例尿檢陽性的,所以處罰比較嚴厲,一下禁賽三年。
云:但你明明是冤枉的,沒有申訴嗎?
唐:本來是想申訴的,但藥品誤服這種事情本來也不好處理,而且我吃的是營養藥,不是對症開的處方,所以申訴還是比較麻煩的。又趕上嚴打,撞槍口上了,所以我的教練勸我先不要急,等過一段時間再申訴。
我當時和我的隊醫吵了一架,那時候年輕氣盛不懂事,說了一些重話,隊醫很生氣,離開了。後來我一直找不到他。再想申訴時,開藥的人都不在,證據不足,我也就沒辦法申訴了。
云:很倒霉。
唐:對,確實有點倒霉。反興奮劑機構更新清單的時間一般是固定的,我也不是經常吃營養藥,體育總局更不是每年都嚴打,都趕在一起了。
云:會不會覺得很遺憾,錯過了那三年?這三年裡有世錦賽和奧運會。
唐:事情剛發生時特別難過,後來就看淡了。其實那也未必是壞事。那時我蝶泳成績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進步,不知道還能不能突破,換了自由泳,反倒有種如魚得水的感覺。
云: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唐:對,就是這樣。
雲朵坐在轉椅上,兩手托腮發愣。林梓坐在她旁邊,胳膊肘墊在桌沿上,懶洋洋地翻著今天的報紙。天氣有些暖和了,他已經換上單層的格子襯衫,此時襯衫被整整齊齊的挽上去,露出白皙的小臂。
翻到唐一白的專訪那一版時,他停下來,輕輕碰一下雲朵,「好大一版。老大你要紅了。」
「去。」雲朵用簽字筆輕輕敲了一下他的頭。
林梓便認真看那專訪,看了一會兒,他突然說,「有錯別字。」
雲朵才不信,「校對都沒說我有錯字,你一個連成語都用錯的人哪來的自信說我錯別字?哪個錯了?」
林梓只是搖頭歎氣。
雲朵突然問他,「話說你當初高考語文作文到底考了多少?說來聽聽。」
「我不知道,查分時不能查作文分。」
雲朵不打算放過他,「可是你估分時能大致估出前面的分數,然後用總分一減就知道啦。來吧,說來聽聽。」
林梓有些無奈,「52分。」
「切!不信!」雲朵輕輕撇一下嘴,「和我這個文科大王的分數差不多?騙鬼呢!」
「我是說,我語文總分52分。」
雲朵愣了一下,隨即爆笑,「哈哈哈哈總分150你只考了52分嗎?好可憐!難怪你成語用得都那麼出其不意哈哈哈哈——」笑著笑著,雲朵突然停住,她奇怪地看著他,「可是你語文只有52分你到底是怎麼考上清華的?」
「其他科都是滿分。」
「……」雲朵久久無語,最後終於扭過臉,冷冷哼一聲,「死變態!」
林梓把報紙拍在桌子上,很輕蔑地看她一眼,「學渣。」
竟然被一個語文只考52分的人鄙視為學渣,還有木有天理了……媽了個蛋可是他總分真的比她高啊……
中午,雲朵和林梓、程美一起吃了午飯。程美在吃飯時悄悄對他們倆說,「雲朵,我今天聽到我們編輯部的小鄭說,她說她聽到錢旭東和劉主任說你。」
雲朵立刻支起耳朵,「說我什麼?」
程美有些猶豫,「我說了你不要生氣。」
「不生氣不生氣。」雲朵擺擺手。
「他說……說你和唐一白的關係不清楚,所以才拿到他的專訪。」
彭!
雲朵沉著臉重重一拍桌子,動靜太大,引得周圍食客側目。一旁的林梓連忙護住自己面前那碗湯。
雲朵怒道,「什麼叫不清楚?我們的關係很清楚!他心思齷齪,看什麼都是齷齪的!」
程美被她嚇得輕輕一抖肩膀,「消消氣消消氣……」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雲朵胸口劇烈起伏著,「我們是朋友,人唐一白講義氣,願意把專訪留給朋友,這樣做有什麼不對嗎?招誰惹誰了?憑什麼要遭受這樣的污蔑?」
「對的對的,沒招誰沒惹誰,他們不該胡說八道。」程美一個勁兒勸她。
埋頭喝湯的林梓突然抬起頭,掃一眼雲朵,「既然你們的關係很清楚,那麼你何必如此動怒?」
「我——」雲朵一時卡住,結巴了一會兒,才反駁道,「就是因為被誤會才生氣啊。」
「我看沒必要,」林梓搖搖頭,淡定地攪弄著陶瓷小碗,「如果你真能泡到唐一白,那說明你有魅力且手段高明,肯定有無數人羨慕嫉妒你、背地裡說你壞話。這是人生贏家才有的待遇。現在你在別人眼裡已經是人生贏家了,為什麼還生氣?」
「我——」我了個去這個邏輯有點偉大啊……
林梓又說,「假設你真的和唐一白關係不清楚,當錢旭東得知你是因此而獲得唐一白的專訪時,他會怎麼想?鄙視你嗎?不,不只如此。他會羨慕你,會覺得他自己懷才不遇。他會特別沮喪,鬱悶,認為自己才華橫溢卻比不上一個姑娘的臉蛋,什麼世道!……總之滿滿全是負能量。背後中傷你的人過得一點都不開心,難道你不該為此開心嗎?」
雲朵此刻的欽佩之情有如滔滔江水,「我真的被你安慰到了……」
林梓點點頭,「我和你之間就不用說謝謝了,碳烤豬脆骨分我一半就好。」
吃過午飯回單位,雲朵沒有睡午覺,她坐在自己工位上看電視劇。林梓坐在她旁邊,單手拄著下巴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