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七月份,國內網壇發生了一件大新聞。
這個新聞鬧得沸沸揚揚,不過實際也在大家的意料之中。
——喬晚晚終於脫離T市網球隊,帶著自己的團隊離開了。她從此成為一個「個體戶」,自由人。
顯然T市網球隊對她也沒有挽留的意思,乾乾脆脆地簽了她的離隊申請。不過麼,他們也不可能甘心就讓她這麼走了,畢竟隊裡在喬晚晚身上投入了很多。所以雙方簽了另一個協議,喬晚晚離隊之後,每年要將獎金收入的百分之十五上交給T市網球隊。
陸笙挺奇怪喬晚晚怎麼會答應,她問李衛國:「如果她不給錢呢?隊裡能把她怎麼辦?」
李衛國說,「那她就真的不要在國內網壇混了。大家都不會撕破臉的。」
陸笙還是不很懂。她猜南風一定懂,可是她不想問他。他都不要她了!
喬晚晚走之前,單獨約見了陸笙。那個夜晚有些悶熱,陸笙和徐知遙加練的時候,喬晚晚過來了。喬晚晚提議和陸笙聊一聊,徐知遙擔心她欺負陸笙,站在不遠處看著她們,像個保鏢一樣。
喬晚晚似笑非笑的,說陸笙:「半年時間躥一百名,你很能啊?」
陸笙回想起倆人第一次見面,喬晚晚把她打得毫無還手之力,那時候她幾乎是絕望的,以為這個對手永遠不可戰勝。可是現在呢,她和她的差距不知不覺已經縮短了那麼多。
陸笙說,「這算什麼,我早晚戰勝你。」
喬晚晚冷笑了,「我等著。」她顯然是不信的。一個WTA的名將看待一個成天在ITF賽事裡混的三流小選手,必然是俯視的姿勢。
但是喬晚晚今天顯然並不想和陸笙討論這種無聊的話題,她問陸笙:「你和南風真的分手了?」
「放心,就算我們分手了,他也不會喜歡你。」
一句話把喬晚晚噎得臉色發黑,「誰稀罕!」頓了頓,她又說,「這麼看來你也並不愛他。」
陸笙正要辯解,轉念一想,跟情敵有什麼可說的!於是她笑容可親,看著喬晚晚,說道,「哎,是呀,我其實沒那麼愛他的,沒辦法啊他卻愛我愛的死去活來,麻煩!」
喬晚晚果然更生氣了。
這個夜晚,喬晚晚離開得悄無聲息。除了李衛國,沒有人送她,沒有人在意她。這個時候她突然發現,自己在省隊待了那麼多年,竟然一個朋友都沒交到。
她心裡難免有一些挫敗感。可是轉念,挫敗感被另一種想法代替了:一定是因為那些庸才嫉妒她。「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她告別李衛國,轉身上車。這個時間段,路上車輛很稀少,路燈明亮又靜謐,照著車前的一方天地。遠遠望去,整齊的路燈彷彿在夜幕下點亮一條無邊無際的長龍。
車內一片安靜,沒有人說話。喬晚晚看著窗外一盞一盞滑過的路燈,再遠處是茫茫的一片夜色,霧一般看不真切。
車裡那麼多人,她卻突然感覺孤單。
從此以後,她要孤獨地走下去了。沒有人能幫助她,沒有人能讓她依靠。相反,這車裡的所有人,都要依靠她。
喬晚晚的離開被媒體們討論了好幾天,順便被關聯討論的還有陸笙。
陸笙覺得這事兒跟她半毛錢關係扯不上,可是別人不這麼以為呀。T市網球隊去了一名悍將,剩下的誰最出挑呢?女雙肯定是寧夏了,女單這邊,顯然近期瘋狂攬分的陸笙最炙手可熱。
許多人都覺得陸笙即將成為實至名歸的省隊一姐。
鄧林屹找陸笙談了次話,談話的內容引起了陸笙的警惕。
鄧林屹向陸笙透露,隊裡會繼續把資源向陸笙傾斜,並且有可能幫她聘請專業的團隊。
幫她請團隊做什麼呢?把她打造成第二個喬晚晚嗎?
陸笙不想成為第二個喬晚晚。
好在這事兒也只是商議,一時半刻還執行不了,隊裡也希望繼續考察一下陸笙的潛力,至少要等亞運會結束再說。
整個七月份,陸笙沒參加別的比賽,一直在刻苦訓練,為美網資格賽做準備。
七月份,除了喬晚晚,還有一個人做出了關於人生的抉擇。
這天晚上,陸笙照舊多練了一會兒,回到宿舍時,許萌萌還沒睡。
這倒也不奇怪,許萌萌通常會在宿舍多玩一會兒再睡覺。不過奇怪的是,今天許萌萌竟然沒有上網看八卦,而是在發呆。
奇哉怪也。
陸笙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怎麼了?」
許萌萌抬頭見是陸笙,她從桌上拿了一個物件遞給陸笙,「喏,送給你。」
那是一個創意石英鐘,大概有十幾公分那麼高,形狀是一個縮小的蘇珊·郎格倫杯(也即法網女單冠軍獎盃),杯麵正中央的圓環花紋裡,鑲嵌著一小塊圓形的石英鐘表。
這個石英鐘,是許萌萌第一次參加網球比賽時,主辦方頒發給她的紀念品,那年她只有七歲。這批石英鐘是主辦企業自己定做的,並沒有經過法網官方的同意,就直接用了蘇珊·郎格倫杯的模型。那個主辦方大概是覺得自己反正是小企業,沒有知名度,大滿貫組委會不可能山高水遠地跑來中國維權;也可能主辦方當時完全沒有版權意識。反正他們挺肆無忌憚的,四大滿貫的獎盃一樣做了一批,所有參賽小朋友一人發一個。
不管怎麼說,許萌萌很喜歡這個紀念品,一直留著。也許,它承載了一些美好的回憶和希望吧。
所以現在許萌萌突然要把石英鐘送給陸笙,讓陸笙很是不解。她並不伸手去接,只是問許萌萌,「為什麼要給我呀?」
許萌萌神色黯然,說道,「陸笙,我,我已經跟隊裡交了退役申請了。」
「啊?!」陸笙驚訝地看著她,「為什麼?你瘋了,好好地幹嘛要退役?」
許萌萌突然哭了,眼淚流個不停,陸笙很少見她哭,更沒見她哭得這麼傷心過。她連忙安慰許萌萌:「別急,有什麼困難你說出來,大家一起想辦法,先不要著急退役。」
許萌萌邊哭邊說,「陸笙,我堅持不下去了。」
「為什麼?到底怎麼了?」
許萌萌看著陸笙,搖頭說道,「你知道嗎,有時候我真的嫉妒你。」
「我……」
「你從來沒為金錢憂愁過,」許萌萌說,「我家裡為了我學網球和打比賽,現在每年都要給我貼錢,我爸媽都是工薪階層,本來就賺得不多,我一年少說要花他們七八萬。我覺得特別對不起爸媽,真的。」
「你可以賺呀,多打幾場比賽,賺獎金。」
「我也想賺獎金啊,可是談何容易!」許萌萌捂著臉,哭泣聲透過手掌的縫隙傳出來,悶悶的,細小的,哀傷的。她說,「我現在打一場賠一場。」
「萌萌,我覺得你還可以提高,你不要放棄。」
「我已經二十歲了,現在做不到,以後也做不到。拿不到贊助,賺不到獎金,我打球就一直這樣入不敷出,一直花父母的血汗錢。」
陸笙難過極了,她不想看到許萌萌這樣。如果可以,她希望大家都能好好的。她想了一下,說道,「我這裡還有點錢,要不你先拿去用?等你賺了再還我。」
許萌萌抬頭看陸笙,似乎是料想不到陸笙會這樣說。陸笙看著滿面淚痕的許萌萌,特別真誠地點了點頭,對許萌萌說,「我相信你能賺回來的。」
「可是我不相信。」許萌萌低頭又捂臉哭起來。
陸笙有些無奈,「你不要這樣嘛,打起精神來!」
「不,陸笙,你聽我說。根據去年的官方統計,女性職業網球運動員中,只有排名前百分之六點五的球員能夠獲得盈利,剩下的都是賠錢的。我沒辦法達到那前百分之六點五,我只會一直賠錢賠錢賠錢。你說,我打球還有什麼意義?」
陸笙幾乎要被許萌萌說服了,可她還是覺得可惜,小聲說道,「但你喜歡打球啊……」
「喜歡不能當飯吃,人無論做什麼都首先要填飽肚子,」許萌萌抹了一把眼淚,抬頭直視陸笙,說道,「所以現在你知道自己有多幸運了吧?」
陸笙抿嘴點了點頭。她一直知道自己有多麼幸運。
因為她有南風。
這晚許萌萌哭了好久,卻終究是心意已決,陸笙勸不動她,只好和她一起展望她退役之後的人生。許萌萌為了打球耽誤了學習,又沒有陸笙那樣的專業成就,上大學的道路是走不了了。她跟陸笙說,自己想退役以後去網球學校當教練。
這個打算非常現實也非常可靠。
陸笙表示雙手支持,然後她聽許萌萌科普了一下網球教練的收入,繼而更加地支持。
這個時候許萌萌的心情才稍微好了一些。
許萌萌的退役手續辦得很快,過了幾天,她請大家吃了一頓晚飯,當天晚上就收拾東西要離開了。
離開之前,許萌萌把徐知遙約到一個僻靜的角落。
那時候大家都在訓練,他們倆在訓練室外邊的路燈底下站著,徐知遙有些彆扭,雖然和許萌萌還算熟,但他很少和許萌萌單獨在一塊。
尤其是,他已經知道了許萌萌喜歡他。
許萌萌眨眨眼睛,看起來萌噠噠的,問徐知遙:「我就要走了,你沒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徐知遙想著今天餐桌上許萌萌說過的話,覺得心裡頭有話不吐不快。他問道,「你是不是一直覺得陸笙之所以能有今天,是因為比你幸運?」
許萌萌愣了一下。她不好意思說「是」,但是從她的表情裡,徐知遙知道那必定是肯定的回答。
徐知遙:「那我問你,假如給你一個南風,你能成為陸笙嗎?」
許萌萌沉默了。
陸笙鑽研別人球技的時候她在鑽研別人的八卦,陸笙加練的時候她早早地回去玩耍,陸笙打球時從不分心,陸笙輸球時從不氣餒,陸笙專注,堅韌,有心胸……她呢?她有什麼底氣、有什麼資格敢說自己也能成為陸笙呢?
是,陸笙運氣是好,但好運氣遠不夠成就一個陸笙。
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許萌萌潛意識裡一直在自我催眠,告訴自己:我不如陸笙,是因為陸笙運氣好。
也許只有這樣,她才能好受一些。
現在,她最後一點自我安慰都被無情地剝扯下來了。
有時候許萌萌挺討厭徐知遙這一點的:他看得太通透。
這晚陸笙和許萌萌說好了要送許萌萌的,可是許萌萌甚至沒給陸笙一個告別,就默默地離開了。陸笙看著空出一半的宿舍,回想著這些年來的點點滴滴,突然很傷感。
她翻著手機通訊錄,一遍一遍的。南風的名字出現了很多次。
她終於撥通了他的電話。
兩人真是好久沒通話了啊!一想到他,陸笙心裡就又酸又疼。她承認自己這些天一直在逃避,把時間排得滿滿的,精力用得空空的,那樣子就可以不用去想他了。
「喂,陸笙。」
靜謐的夜裡,他的聲音低沉悅耳。
「南教練。」陸笙低著頭,看著腿上擺著的那座石英鐘。
南風沒有問她為什麼打電話來。他只是說道,「最近過得怎麼樣?」
陸笙心口一酸,答道,「挺好的,你呢?」
「我,不太好。」
陸笙突然擔心了,「你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有些問題還沒想通……你是不是也心情不好?」
什麼都瞞不過他,他總是最熟悉她的。陸笙心內歎氣,說道,「南教練,許萌萌她退役了。」
南風似乎對此事一點也不奇怪,他淡淡地「嗯」了一聲,問陸笙,「因為這個心情不好?」
陸笙點點頭,「唔。」
「陸笙,對她來說,退役不是壞事。」
「為什麼?」
「人不需要勉強自己做不擅長的事情。人生的道路有很多,不管走什麼樣的路,都有它獨特的風景。沒必要遺憾。」
陸笙便有些感慨,聽到這些話,她心境確實通透了一些。她問道,「那麼南教練你呢?」
「我麼?」南風低低歎了口氣,說道,「假如沒有那場空難,我大概再也不會和你有任何交集。」
陸笙聽到這話,眼淚突然毫無預兆地落下來了,啪嗒啪嗒,打在石英鐘的玻璃表面上。她擦了擦眼睛,抽噎著說,「我懂了。」
南風輕輕笑了一下,「不,你不懂。」
一個自小內心封閉孤獨的人,一個注定愛無能的人,遇到愛情的幾率是零,孤獨終老的幾率是百分之百。
只是因為那場災難,他的心門震開了一道縫。
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她剛好推門走進來,為他黑暗的心房帶來滿室的陽光。
失去了光榮與夢想,得到了摯愛一生的人。
是剝奪,也是恩賜。
命運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