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這附近確實有個小孩,炎拓真是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給嚇到。
他撳亮手機手電,向著發聲處照了過去。
那一塊蘆葦輕晃,有個小孩正艱難地往外爬,就是那個先前瞥過一眼的、穿藍黃衛衣的小孩,他兜帽罩頭,身子瑟瑟發抖,雙手攏在髒污的袖管裡,隨著身體的蹭動,又發出了含糊不清、帶著顫音的一句:「叔叔。」
這是受傷了嗎?老實說,剛熊黑的車光一掃而過,炎拓也說不清楚孩子是不是被碾傷了,他忙趨前俯身,伸手欲扶。
就在手剛剛觸到小孩的肩膀時,炎拓心中,忽然掠過一絲不對勁。
剛這孩子叫了兩聲「叔叔」,回想起來,語音語調毫無變化,不像是自然發聲……
他心中警醒,迅速收手,然而還沒來得及站起,那「小孩」驟然抬頭,喉內「呵嚕」了一聲,一爪向著他喉頭抓來。
這不是個小孩!
這簡直是炎拓這輩子見過的,最讓人反胃的腦袋了,他第一時間想到蝗蟲,也就是俗稱的「螞蚱」,當然,它並沒有觸角,頭呈倒三角錐狀,口鼻靠下,眼睛是常人兩倍大,且靠近頭兩側,這使得它面部中央一塊空空蕩蕩,詭異極了。
就是這麼個根本就不是人的東西,居然套了件人穿的衛衣,片刻前,還叫了聲「叔叔」。
換了普通人,怕是得當場嚇癱在地了,得虧炎拓在農場的地下二層見識過一些常人所不能承受的、心理素質還行,瞬間側頭急閃:頸側一陣銳痛,螞蚱的尖爪抓破他皮肉——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覺,他甚至感覺那一爪抓進了骨頭,發出哧啦的磨響。
還好,這要是稍稍錯位,抓斷他喉嚨抑或頸動脈,他可就當場掛在這了。
炎拓怒極火起,條件反射般飛起一腳,螞蚱被踢得飛撞出去,但對於骨柔體軟的小型獸來說,這種踢法壓根不算什麼,螞蚱落地滾圈之後,就勢後腿一蹬,瞬間又從蘆葦叢中疾竄彈出。
臥槽,別說不知道這玩意兒是什麼了,就算只是只發狂的野貓,有幾個人願意上去跟它搏鬥的?
炎拓拔腿就跑。
耳邊風聲呼呼不絕,傷處不斷流血,又燙又辣,急促的「呵嚕」聲始終響在身後,忽左忽右,讓人聯想起獵頭族狩人時、喉間連綿不絕逸出的恐怖忽哨,炎拓腳下不停,急轉回身,就近放了一槍。
他槍法不錯,打移動靶的成績幾乎能趕上職業賽手,但螞蚱不是靶子,黑暗中,它竄跳的身形幾乎成了連影,炎拓一槍走空,不敢戀戰,發力狂奔。
很遠的地方,邢深立定不動,兩手屈指含於口內,催出或低或急、人耳幾不可辨的哨子。
炎拓的喘息越來越重,步子越走越沉,某一個瞬間,他忽然意識到,螞蚱現在不是在攻擊他、而是在攆他。
就像古代狩獵,獵人會放出獵狗,瘋狂追攆受傷的獵物,直到獵物筋疲力盡、束手就擒。
不能再這麼跑下去了,炎拓收步回身,再次抬槍,試圖穩住心神、一擊而中。
他發現,不是他能不能穩住心神的問題了。
因著方才一通猛跑,血液流通加快,身體燙熱得嚇人,眼裡的世界變了,有點扭曲,腳下的平地在往一側傾倒,好像地塊浮在水上,正隨水勢起伏。
螞蚱似乎從左邊竄來,又似乎是從右邊。
炎拓猛閉了一下眼再睜開,想讓自己清醒點。
甫一睜眼,面前黑影竄至,螞蚱彷彿是從天而降,直衝他面門,炎拓被帶翻在地,連槍和手機也脫了手,槍是不知道跌落到哪去了,手機落下時,電筒那一頭向地,只貼地那一圈還有亮光。
炎拓撲地之後,心知不妙,一拳揮出,又打了個空,清晰異常的「呵嚕」聲繞著他頭臉打轉,彷彿前後左右全是螞蚱——這個時候,也顧不得精準攻擊了,只能雙拳齊上,護住頭臉的同時,四向亂砸亂揮。
這一招倒是起了作用,有幾次,真的砸到了螞蚱,但這畜生太過靈敏,吃痛也不躲,反而欲攻欲猛,炎拓只覺得腦袋越來越昏沉,看螞蚱也像在不斷變形、時圓時方,胳膊、肩上,都不知吃了多少爪了,袖管都撕成了破布,鮮血淋漓。
忽然間,喉頭一涼,尖爪已探了上來,螞蚱那張讓人看了作嘔的臉逼到面前,嘴巴張開,一條奓起了肉刺的長舌捲了下來。
炎拓心頭一激,腦中掠過一個念頭——
反正也是死,與其閉目待死,不如跟這畜生同歸於盡算了。
之前跟聶九羅打鬥的那次,他說她:「你沒槍,你有牙啊。」
她回:「你沒牙?」
是啊,誰特麼還沒個牙啊。
他拼盡渾身的力氣,猛然抬頭,張嘴向螞蚱的頸側咬下去。
就在這個時候,螞蚱突然渾身一個哆嗦,如見鬼魅般、又像是忽然被火燎了週身,瞬間鬆了炎拓,沒命般竄逃了開去。
炎拓一怔,但也莫名慶幸,那股子同歸於盡的氣力剎那間便洩了,腦袋重重跌回地面。
不遠處,有微弱的光探過來,伴隨著聶九羅壓得很低的聲音:「邢深?」
***
為了節省時間,叫車之後,聶九羅連行頭都沒換,挎上背包、抱著衣服靴子便衝下了樓。
上車之後,先問司機:「最快多久能到?」
司機看了眼導航:「四五十分鐘吧。」
聶九羅心裡一沉。
依她的經驗,打架結束得都很快,她自己突襲給力的話,二十秒就結束戰鬥了,即便是打拳擊賽,一回合也才三分鐘——四五十分鐘,這哪是去救急的?等她到了,黃花菜都涼了。
但又不能不去,蔣百川說了,她離得最「近」。
車子開進路道,聶九羅吩咐司機:「收款碼給我一下。」
司機莫名:「不是,小姐,你網上約的車,待會系統付款就行……」
聶九羅打斷他的話:「趕緊的,收款碼。」
司機心裡犯嘀咕,但給就給,反正是「收」款碼,又不是「付」。
他一邊掌方向盤,一面調出收款碼,展示給後座。
聶九羅立馬掃碼付賬,很快,車內響起語音提醒:「支付寶到賬一千元。」
啥?
司機沒反應過來。
聶九羅把外罩的大衣張開了扔搭到前面兩個座位上,象徵性隔開前後座,語速很快:「這錢是給你的,去程的費用,有多快開多快,如果遇到罰款,全算我的。我換衣服,別往後看,看了我把你鬧去警局。還有,到了之後我可能還要用車,你後面的單別接了,聽我安排,返程我會另外給錢。」
司機聽得熱血沸騰。
換衣服有什麼好看的,他不看!有錢在手,仙女跳脫衣舞他都不看!
他油門一踩,給後座表決心:「小姐你放心,城裡我們克制點,罰款是小事,攔下來教育就麻煩了,出城沒交警,到時候我給你用飛的,至少給你搶回來一刻鐘。」
一刻鐘……
聶九羅心裡歎氣,那還是遠遠不夠啊。
她脫衣脫褲,換高強度支撐文胸,緊身高彈性衣褲,護踝軟底靴,半指的分指翻蓋手套。
裝備是定制的,衣褲以及手套的相關重要部位,都覆了一層軟甲,軟甲背面是高延展性、強緻密度膜層——這是為了防抓,可以抗中等程度的抓撓,即便衣褲下的皮肉已經破了,只要膜層不裂,還都是安全的。
換好衣服,束緊頭髮,戴上口罩,也才用了十分鐘不到,時間忽然寬裕到過分,她利用這機會,又跟蔣百川電聯了一下。
駕駛座上,司機專注踩油門,但車內空間小,饒是聶九羅刻意壓低聲音,還是有沒頭沒尾的幾句,飄進了司機的耳朵裡、惹他分心。
——他為什麼要主動挑釁?我們現在對炎拓那頭,根本什麼都還不知道。搞不好是人家強呢?
——有螞蚱又怎麼樣?這種東西,為什麼不關起來?人模狗樣帶著到處走!
——你們大概多久到?那還是我先,我找到他了,會陪他等到你們來再走。
……
這講的什麼呢?司機努力腦補,但補不出一個囫圇的故事:反正不大正常就對了,一般漂亮姑娘,晚上都不敢一個人打車的,這姑娘要去那麼荒僻的地頭不說,還露財,還車上換衣服!說話也奇奇怪怪的……
正尋思著,聶九羅掛了電話,扯下搭擋的大衣:「師傅,今晚聽到什麼,最好忘了,載過我這事,就當沒有,以後萬一有人打聽,就說沒注意。我這絕對是為你好。」
後視鏡裡,她端坐後座,長髮高束,那身穿戴,一看就不好惹。
這司機入行的年頭久,見過形形色色的客人,屬於腦子很活的:「嗐,客人坐車,我收錢。一天上上下下幾十號人,誰記得住啊。」
***
如司機預估的那樣,還真是搶回了一刻鐘,又開了二十分鐘左右,已經近了定位點——只是這地方沒地標,不知道具體要停哪。
聶九羅不敢讓司機離現場太近,人家是打工人,不該受半點帶累。
她讓司機放她下車:「你別在這停,繼續往下開,隨你去哪,三十分鐘之後還在這見。」
司機一聲「得勒」,油門一踩,絕塵而去。
聶九羅穿上大衣,手機靜音之後放進內兜,一手握刀,一手挾筆筒袖珍手電,小心地一路往遠處蘆葦蕩的方向走。
蔣百川給了她地點的相關描述,重點是「蘆葦」、「水塘」。
不過這蘆葦蕩的佔地可真廣,沒人住的地方,就是草木為王,近河灘的是蘆葦,遠的是禾草,都是大片大片。
斜前方的一處禾草亂蕩,明顯有異響,聶九羅放輕腳步,垂了匕首在手,才剛靠近,有條黑影嗖地竄出,看著像狗,速度飛快,瞬間便竄沒了。
這大晚上的看不見,也太不方便了,聶九羅不得已開了手電,不過調至最低檔,為免太過惹人注意,還拿手指微遮燈頭,向那一處照過去。
燈光掠出一個倒在地上的男人身形。
「邢深?」
聶九羅心頭一緊,幾步搶過去,俯身蹲下細看,居然是炎拓。
他喘息劇烈,眼神有些虛散,但還是認得她,嘴唇翕動了下,叫了聲:「聶小姐。」
聶九羅看他身上,上衣和袖子處撕得很厲害,能看出是條條抓痕,鎖骨那一塊傷得最重,再加上在地上撲滾粘上了草土,一片血肉模糊。
懂了,剛剛躥出去的不是狗,一定是螞蚱。
螞蚱為什麼這麼攻擊他?
聶九羅一把揪住炎拓胸前衣襟,幾乎把他上半身揪抬起來:「我這頭的人呢?」
她心中焦躁,不等炎拓回答,又鬆了手,任他跌落,然後長身站起,大步向著中心地帶過去:「邢深?」
***
邢深站在原地,沒再催動口哨,事情進行得很順利,被螞蚱撓翻的人,只要破肉流血,會很快意識恍惚、防禦能力斷崖式減弱。
這人逃不了了,逃了也逃不遠。
正思忖著要不要把螞蚱給召回來,就見不遠處光廓急躥,螞蚱跟見了鬼一樣往回奔逃。
什麼情況?邢深心裡一驚。
螞蚱今晚上有點不對勁,對炎拓的那個同夥遲遲不攻,以至於老刀遭了黑手——但也只是「遲遲不攻」而已,何至於現在這樣、嚇到喪魂落魄的?即便是在余蓉的鞭子下,也沒窩囊到這樣啊……
難道是……
果然,聶九羅的聲音很快傳來:「邢深?」
邢深一喜,迎著聲音的來向跨前幾步:「阿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