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2

炎拓在別墅歇了一天,第三天的早上,驅車前往農場。

走之前猶豫了好久,還是把陳福的「屍體」給留下了,他總不能老帶著這顆炸彈進出吧,更何況還是去農場——他帶走了鑰匙,把雜物房委託給林伶,跟她說裡頭有見不得光的東西,千萬留意,別讓人進去。

這個決定,他放心,也不放心,放心的是林伶一定會盡力照做,不放心的是,萬一有突發情況,林伶未必攔得住。

所以這一路,心都高高懸起:這就是孤軍奮戰最大的劣勢了,沒有可靠的、有力的幫手,處處掣肘,分身乏術。

快到農場時,接到劉長喜的電話,炎拓還以為是聶九羅終於醒了——之前,她短暫清醒過,跟劉長喜說過三兩句話,又昏睡過去了。

然而不是,劉長喜只是跟炎拓通知一聲,幫聶九羅找到合適的阿姨了。

炎拓初聽覺得不錯,細聽實在無語:「這是個伺候月子的阿姨?」

劉長喜:「是啊,中介說這個最合適了。」

這是夢裡的合適嗎?

炎拓哭笑不得:「生孩子跟受傷完全是兩回事啊。」

劉長喜解釋說,小地方不分那麼細,要麼是純搞家庭衛生的,要麼是醫院護工型的,這種只管擦身拍背、不負責做飯,所以,既想照顧好病號個人衛生,又要能燉個湯蒸個菜,只有月子阿姨最合適了。

行吧,炎拓只能向現實低頭,吩咐劉長喜:「那你得給阿姨說清楚了,別把聶小姐往死裡補,她現在虛不受補,得盡量清淡。」

他想起自己的母親剛生下炎心那會,一天吃好幾個雞蛋,還是混在加糖的小米粥裡吃下去的,那甜膩帶蛋腥的味道,現在想起來都有點反胃。

……

掛了電話,農場赫然在目。

其實這農場,90%意義上真是個普通的種植農場,進出的那些人,也大多是普通人,但就是因為有個地下二層、有那麼一小撮異類,在他看來,永遠是波瀾詭譎的所在、一切風暴的源頭。

***

炎拓把車停進停車場,一路往主樓走,說來也巧,隔著還遠,就看到熊黑在邊門外頭打電話——地下的信號不好,一般打電話,都得上到地面。

炎拓放輕腳步,同時加快速度。

熊黑的狀態有些暴躁,一手拿手機,另一手撐在牆上,指間還挾著煙,煙身已經燒了大半,眼見就快燒到手指了。

「特麼沒聯繫上?還沒聯繫上?這兩王八羔子,死哪去了?」

這應該是在說韓貫和陳福了。

「跟酒店聯繫過嗎?什麼時候退的房?臥槽……」

邊說邊側過身,反正也會被發現,炎拓先發制人,搶先拍了拍熊黑肩膀:「熊哥,別光顧打電話了,煙都燒著手了。」

熊黑「啊呦」一聲,趕緊撒手撂了煙,同時衝著手機沒好氣地吼了句:「那就找啊,問我有個卵用!」

邊說邊掛了電話,餘怒未消。

炎拓察言觀色,覺得自己是時候「貼心」一把了:「熊哥,有事啊?」

熊黑也正想找人傾訴:「,一堆破事。兩個兄弟,在石河失聯了。」

炎拓:「兩個兄弟?公司的啊?我見過嗎?」

熊黑趕蒼蠅一樣揮手:「沒,沒,你沒見過,外勤的。」

還「外勤」,挺會拿術語敷衍的,炎拓笑笑:「石河,不就是咱們動了板牙那群人的地方嗎?」

熊黑覺得炎拓話裡有話:「是啊,怎麼了?」

「也沒什麼,我是想著,咱們動了他的人,他們也能動咱們的人啊。」

熊黑怔了半晌,消化了一下這句話,斷然搖頭:「不可能不可能,你不知道,我那兩兄弟……業務能力還是挺強的。」

再說了,這倆一直是「藏著」的啊,

是挺強,那張EXCEL表格上,熊黑、陳福、韓貫,算是武力派的三巨頭了,一下子三去其兩,炎拓有種前所未有的輕鬆。

他淡淡回了句:「我就是這麼一說。」

熊黑讓他的話攪得心煩意亂,頓了會才想起問他:「你怎麼來了?」

炎拓說:「我跟林姨打過招呼了,蔣百川坑過我,我不得意思意思?」

熊黑懂了,有仇必報這一點,他是贊同的:「那你手上悠著點,別搞死了就行,留著他還有用呢……」

炎拓冷笑:「他有屁用?」

「嗐,林姐兒子……」

熊黑陡然住了口。

炎拓向著他笑了笑:「林姨兒子?林姨還有兒子?」

熊黑矢口否認:「沒有沒有。」

炎拓說:「我聽到了,你不說,我問林姨去。」

臥槽,這憨批要去問林喜柔,那自己不得被罵死?熊黑趕緊拽住他:「不能問!不讓說!炎拓,哥平時對你不錯吧,別給哥找事行嗎?」

炎拓心念急轉:林喜柔先是向瘸爹問兒子,然後綁了蔣百川一行,如今要留著他,也是為了「兒子」,地梟的兒子是地梟,可蔣百川手裡,就螞蚱一隻地梟啊。

難道螞蚱真的是林喜柔的兒子?

他給熊黑吃定心丸:「放心吧熊哥,我不會這麼沒眼色。對了,狗牙恢復得怎麼樣了,我這趟來,也想看看他,怪惦記的。」

不提狗牙還好,這一提,熊黑真是糟心無比:「還看個什麼勁?看也白看……不過你趁早看吧,再不看,以後就沒得看了。」

炎拓沒聽懂:「什麼叫『沒得看了』?他要成仙啊?」

熊黑沒答,只是罵了句「」,又指向邊門:「走,先下去吧,外頭怪冷的。」

***

地下一層照舊是堆得亂七八糟,和林伶誤入時不同,一二層之間除了樓梯之外,多了扇厚達九公分的鑄鋁防爆門。

熊黑輸入密碼,帶炎拓進來。

下頭還跟上次來時差不多,不過,現在是上班時間,走道裡能看見工作人員,穿藍色的工作服,來去匆匆。

熊黑領炎拓先往狗牙待的培植室走,才剛走近,就聽到尖叫和驚呼聲,再然後,有個年輕女人從門內跌摔出來。

說是跌摔,其實跟被撞飛差不多,且方向正朝著炎拓。

炎拓不明所以,但條件反射,緊走兩步接住了人,沒想到這人被撞的力道太大,他腳下沒收住,蹬蹬連退三步,背倚著牆才定住身子。

又有個人從門內衝了出來,聲音憤怒得幾乎變了調:「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這人沒穿衣服,但滿頭滿臉的泥漿,像是剛從泥潭子裡爬出來的。

炎拓腦子裡轟了一聲:狗牙!狗牙居然醒了!

不過再一想,也不奇怪,從狗牙出事到現在,已經過去三個多月了,這人在泥漿裡泡得也夠久了。

熊黑也是又驚又怒,罵了句:「龜孫子,特麼醒得倒快!」

邊說邊衝了過去,抬腳就要踹,沒想到狗牙一見是他,如見親人,一把抱住他踹過來的腳,就勢跪到了地上,簡直是聲淚俱下了:「熊哥,熊哥,你說句話啊,我不想死啊。」

這特麼唱得哪一出?

炎拓糊塗了,就在這個時候,一股粉香浮上鼻端,懷裡傳來一把嬌柔的聲音:「謝謝你啊。」

他剛接了個人,自己都忘了。

炎拓低頭去看。

這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姑娘,長得很有味道,一頭烏髮結成髒辮,部分髒辮拿珵亮的雙股髮釵盤在了腦後,兩邊各留數縷,耳骨上打了兩顆很小的鑽釘,有秀挺的鼻子,細長的媚眼,下眼瞼處還點著亮粉,說話的時候,眼波流動,映襯著亮粉的炫光,更加顯得那雙眼睛勾人心魄。

炎拓心頭一涼。

這人他知道,EXCEL表格上的地梟009號,馮蜜。

他退後一步,回了句:「不客氣。」

馮蜜本來是倚靠在他懷裡,他這猝然一退,她險些沒站住,好在身子晃了兩下之後,又定住了。

房間裡又衝出兩個人來,一個是林喜柔,另一個也是表格上有名姓的,楊正。

林喜柔臉色鐵青,沖熊黑吼了句:「還愣著幹什麼,還不……」

話到一半嚥了回去,這是看到炎拓了。

熊黑一把拎起狗牙,反剪了胳膊往屋裡拖,狗牙拚命掙扎踢騰,忽然看見炎拓,不管不顧,嘶聲大叫:「炎拓,你幫我說兩句好話啊,我不想死啊。」

很快,他就被熊黑和楊正合力拖進了房中,地下的房間隔音都好,門一關,嘶吼聲就淡得像背景音了。

炎拓站著不動,臉上沒什麼表情,手心慢慢冒汗,指尖都有些發痙。

自己的手機殼裡,還藏著一根針呢。

三個一直蟄伏著的地梟,農場,死刑,狗牙又口口聲聲「不想死」,難道說,死刑是針對狗牙的?

林喜柔會追問狗牙當初受傷的事嗎?

又或者,林姨對自己並無疑心,眼下「死刑」事大,不會再去翻舊事?

……

林喜柔顯然也覺得剛才那一幕不好解釋,尷尬地笑了笑:「小拓,你怎麼來了?」

炎拓說:「我來找蔣百川。林姨,狗牙怎麼了?有什麼事不好解決,要鬧到死這麼嚴重啊?」

一時半會的,林喜柔也想不出借口來搪塞,她走近炎拓,柔聲說了句:「小拓啊,你先去休息室等著,晚點安排你見姓蔣的,去吧。」

炎拓點了點頭:「好。」

轉身時,正迎上馮蜜的目光,大膽而又灼灼熱烈,正肆無忌憚地看他。

炎拓只當沒看見。

候著炎拓走遠,林喜柔叫馮蜜:「還不進來。」

馮蜜嘻嘻一笑,走近林喜柔,嬌憨地一把抱住她,湊向她耳邊道:「林姨,你乾兒子啊?他好香啊。」

邊說邊伸出舌頭,在嘴唇內裡淺淺舔了一圈。

林喜柔冷冷瞥了她一眼:「怎麼,想陪狗牙一起死呢?」

馮蜜咯咯一笑:「那我不敢,我哪有那麼蠢。」

「那是發情了?」

馮蜜面上飛紅,又去蹭林喜柔:「林姨……」

林喜柔說:「有那精力,多去跟韓貫聊聊,你倆比較配。」

馮蜜大為掃興,冷哼了一聲,鬆開了抱住林喜柔的手,也收起了剛剛的黏糊勁兒。

林喜柔說了句:「還不進來。」

***

林喜柔先跨進門去,馮蜜不情不願地跟在她後面,隨手帶上了門。

就在房門行將掩上的時候,炎拓從另一側的拐角處大步過來,行至一半時蹲下身子,像是在繫鞋帶,同時將手裡的東西向著門扇的方向輕彈過去。

是他從聶九羅給他加裝的手機殼上,掰下的側邊一小截,幾乎沒什麼重量,貼地無聲,但因為略有厚度,到門邊時,微卡了一下。

這一卡,使得門看似關上、卻又沒能最終關嚴,炎拓後退了幾步,做好門內萬一有人察覺就即刻撤的準備,然而幸運的是,門就那麼微卡著了。

炎拓屏住呼吸,慢慢走近門邊,但並不鬼鬼祟祟地貼在門上,而是倚牆而立,很悠閒的等待姿態。

他不得不冒這個險:萬一狗牙說出了什麼,他和聶九羅也就雙雙暴露了,所以,他得搶時間,幾秒也是好的,一旦聽到有不對,即刻逃離。

剛佯作離開的時候他就注意到了,雖然狗牙這頭吼出了很大的動靜,但那為數不多的幾個工作人員並沒有過來查看,這些人可能得過什麼吩咐,不大靠近這裡。

這個區域,當然,不止這區域,整個地下二層,都設置有攝像頭,但是,監控的目的,是為察覺異常的,所以他賭一把,只要他表現得自然、合理,即便影像正呈現在攝像頭上,也不會引起什麼懷疑。

門縫裡,漸漸飄出了聲音。

***

狗牙被拖進屋之後,猶自死死抱住熊黑的腿:「熊哥,熊哥你說句話啊,你說句話吧熊哥。」

又央求楊正:「楊哥,大家自己人,楊哥!」

楊正微斂著臉,表情木訥,彷彿面對著的不是涕淚橫流的狗牙,而是他平日裡伺弄到早已厭煩、隨時都想揪頭掐葉的花花草草。

熊黑早為狗牙說過無數好話了,也犯不上這時候再去碰釘子,他沖狗牙使了個眼色,那意思是:求我沒用。

狗牙看懂了,手腳並用,爬向已經坐在椅子上的林喜柔:「林姨,林姨我錯了,你給我個機會吧。」

林喜柔垂下眼皮,皮笑肉不笑:「還要給你什麼機會?做人的機會我都給過你了,你不要啊。」

狗牙直起身子,左右手開弓,一下一下扇自己的臉:「是我一時沒忍住,林姨,你看在,咱們都是逐日一脈的份上。這世上,人那麼多,可……我們少啊。」

《梟起青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