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絨爾甲對安蔓的印象挺深的,秦放一問他就想起來了,比比劃劃地給他講了那天晚上的事,安蔓接到母親重病的緊急電話過來退房、自己給結的房費,還幫忙把喝醉了酒的秦放扶進車裡……
說到後來,言語中有很大的不滿,藏族漢子說話直來直去,沒那麼多彎彎繞繞,面打面挺不客氣地問秦放:「你怎麼帶了另一個女人回來呢?」
這個問題,秦放也挺想問自己的,究其原因,無非兩個。
一是犯賤。
二是自己修養太好,紳士風度太過到位。天寒地凍荒郊野嶺,就算是個妖怪,到底不是青面獠牙,只穿件破爛的單旗袍,連腳都是光著的,一死七八十年,110緊急求助電話都不會撥,擱你你能一走了之?
就是這讓秦放腸子都悔青了的惻隱之心,給自己召回來一現世慈禧太后,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噴射公主病病毒的民國女妖。
在谷底下,他收拾了車裡的證件行李之後,猶豫再三,拿了套安蔓的衣服讓她換穿上,司籐只用兩個手指尖拈過來,聞了聞眉頭蹙起,又扔回他懷裡,這還不夠,手指甩甩,就跟能髒到她似的,冷冷來了句:「破爛衣服。」
破爛衣服?
秦放脾氣算是不錯的,但在司籐面前,幾乎一點就著:從地底下鑽出來,身上不知道帶了多少病毒細菌,給你衣服穿就不錯了,安蔓雖然不是一擲千金的奢侈消費型,每件衣服還都是上檔次有牌子,破爛衣服?不比你身上那件抹布一樣的真破爛強?
真不知道是費了多大力氣才把那股子火壓下去,指著行李箱對司籐說只有這些你愛穿不穿。
司籐說:「那就不穿。」
她是真無所謂,妖的體質異於常人,零下的溫度,她一點怕冷的跡象都沒有——但秦放不能無所謂,他要把她帶出去的,讓她穿成那樣光腳跟自己後頭?別人指不定以為自己對她做了什麼呢。
所以秦放既憋屈又惱火,這叫什麼事兒,求爺爺告奶奶一樣讓她去挑安蔓的衣服,司籐一丁點兒受人恩惠的感激都沒有,以一種張揚跋扈不屑一顧的姿態一件件拈著安蔓的衣服翻看,然後扔垃圾一樣丟到一邊,唯一一件看的久了一點的,那是……
那是安蔓的蕾絲深V胸衣。
秦放劈手就奪了過來。
司籐的手還保持著拈胸衣的姿勢,饒有深意地看秦放,秦放咬牙切齒回了句:「私人用品!」
司籐哦了一聲,若無其事的繼續翻撿,秦放鬆了口氣,正尋思著把這個塞到哪裡才好,她突然又冒了句:「艷福不淺啊。」
秦放不是什麼毛頭小伙子,私下裡跟哥們在一起,也會聊些風月玩笑,居然讓她這句話說的,臊地從脖子到臉都紅了,恨恨想著媽蛋的妖怪果然就是妖怪。
不過即便如此惱火,也沒有真的和她翻臉,從谷底重新跋涉著爬上山道用了幾近一天的時間,秦放雖然有健身和運動的習慣,到底不是專業戶外,中途累到氣都喘不勻,試探性地問司籐能不能再飛一次——知道你飛不高,帶他飛一小段總行吧。
司籐沒理會他,秦放花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是飛不起來了,估摸著她就跟一塊已經用完了放的很久的蓄電池似的,剛甦醒有那麼點虛假的殘存妖力,支撐著她來了一次臉著地。
秦放不死心,又追著她問她到底還有什麼能力,是穿牆呢還是隱身,打洞呢還是遁地,通通沒有得到回應,到末了秦放忽然意識到什麼,問她:「你不會是死了一次之後,受的傷太重,跟普通人沒兩樣了吧?」
這一次,司籐終於回答他了:「你有意見?」
秦放盯了她足有兩秒鐘,然後搖頭:「沒有。」
他挺高興的,那種咬牙切齒的高興,搞了半天能力這麼差勁,你要真厲害我還敬你三分,態度好呢我也樂意幫忙,如今這麼沒臉沒皮的,分分鐘把你這個累贅甩了沒商量。
回到賓館之後,秦放開好了房直接開電視給司籐看,這是她路上問的,怎麼樣最快瞭解七十多年後的這個世界——看書看報紙一來見效慢,二來她那會兒用的還都是繁體字,看電視最適合不過了,有聲有色,人生百態,你慢慢看吧。
他利用這時間,打聽了一下出事當天的情況,猶豫了很久,到底是沒有報警,一是那天晚上見到的兩個人,像是道上混的,這裡遠離城市,萬一是惡勢力盤踞,報警了反而不利;二是嚴格來說,他是死了的人了,讓他交代情況,都不知道該怎麼圓謊。
秦放決定先回去,那裡地頭熟,朋友也多,動用關係什麼的,比孤身在這裡瞎找勝算大。
他回房去找司籐,節目上正播一檔偶像愛情劇,高大帥氣的男主角一臉寵溺地看著胡攪蠻纏的女友,愛恨交加地說了句:「你這個磨人的小妖精……」
秦放瘆的雞皮疙瘩起了一身,司籐反而沒什麼表情,冷冷又看了一會之後調台,說了句:「這也配叫妖精。」
這也配叫妖精?所以呢,你是什麼樣的妖精?在你心裡,妖精又該是什麼樣的?
秦放清了清嗓子,司籐看到他,把遙控器調了靜音,問他:「有事?」
秦放沒有立刻說話,目光在遙控器上停留了一兩秒,他沒教過她怎麼用,打開了之後就忙自己的去了,這麼短的時間,她居然已經操作的這麼自然。
司籐是個不怎麼出聲,但始終冷冷觀察並且迅速適應的妖怪,即便真的跟普通人沒兩樣,也讓他感到一種奇怪的壓迫和威脅。
「我要去找我未婚妻安蔓,你呢,什麼打算?」
「我有自己的事做。」
那感情好,秦放鬆了口氣。
他掏出錢包,拿了一千塊給她。
「你既然是妖,總有自己的去處,咱們不同路。這是我們這用的錢,夠你過幾天。我給了你幾滴血,你還了我一口妖氣,大家算是兩清。」
有她那句「從現在開始,你聽我差遣」打底,秦放特意強調了「兩清」那兩個字。
司籐嗯了一聲。
「嗯」的意思是,她同意了?
秦放有些不敢置信,但他不想再跟她確認了,免得節外生枝,這個結果對他來說再好不過了,心情也隨之轉好:「那……挺高興認識你的,祝你以後……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司籐沒理他,消了電視的靜音,注意力很快又在節目上了,這次是電視購物,男主持打了雞血一樣大叫:「八百八十八,南非真鑽,只要八百八十八,趕快拿起您手邊的電話撥打訂購吧……」
臨時找不到出囊謙的班車,秦放包了輛金盃車去玉樹,玉樹地震之後,各方投入不小,連機場都建好了,秦放計劃先從玉樹到西寧,西寧也算是西部的交匯大都市,到了西寧,去哪都好辦了。
臨走前,他打了兩個電話。
第一個是給公司的,好友兼合夥人單志剛接的電話,按說秦放已經超了假期,但是一來他算半個老闆,二來是帶安蔓出行,人生大事可以理解,單志剛倒沒起疑心,只是開玩笑似的說安蔓怎麼不發微信微博了呢,他們前幾天還討論呢,可別是被雪域高原淨化的太厲害,腦袋一熱皈依我佛了。
第二個是打給安蔓的父母,安蔓父母遠在老家,據說工作繁忙,秦放一直沒見過,平時只是電話聯繫,本來說好了這趟訂婚要去拜訪的,沒想到……
安蔓母親接的電話,客氣幾句之後,秦放基本確定那頭根本不知道安蔓的消息,安蔓母親還很熱情地問他們到底什麼時候上門,來之前一定要打個電話,好讓他們提前有個準備。
說起來,好在不是死了一年半載,時間上銜的緊,沒人報失蹤也不至於確認死亡。
離開囊謙的時間,是下午兩點左右。
金盃車主是個三十來歲的藏族男人,叫旺堆,說是要去玉樹走親戚,帶了老婆金珠同行,金珠不會講漢話,性子有點靦腆,坐在副駕上低著頭,耳朵上墜的沉甸甸的金飾一漾一漾的。
車子駛出城區的時候,秦放想到司籐,忍不住回頭看了看賓館所在的方向。
死而復生,他其實很擔心會不會有什麼異於常人的地方,問過司籐,她冷冷回了句:「我怎麼知道,我又沒做過人。」
也是,剛開始她就說的很清楚了,死而復生的妖,靠妖氣存活的人,也許都是這世上的唯一,沒有先例可循。
不過,這兩天都還好,吃飯睡覺沒什麼不適,形聲色味觸五感都在,曬太陽也沒異樣,不像電影裡演的吸血鬼,一遇到陽光就狼奔豕突跟個移動煙囪似的。
這麼一想,對司籐好像也沒那麼討厭了,平心而論,如果沒有她,自己現在還躺在谷底下吹涼風吧。
車子上了山道,行路漸漸顛簸,秦放睡意襲來,昏沉沉閉上了眼睛打盹,不知道過了多久,車子突然一個急轉,他打了個激靈又醒了,車裡音樂聲開的很大,居然是鳳凰傳奇的《月亮之上》,看窗外又是半山彎道,旺堆開那麼快,秦放有些擔心,伸手去拍他肩膀讓他慢點開。
手剛挨到旺堆的肩膀,秦放突然僵了。
那隻手,慘白、萎縮、乾瘦,指尖微彎,指甲乾硬發黑,像是飛禽的爪子,旺堆壓根沒感覺到秦放在拍他,身子隨著音樂扭動地厲害,時不時還看著金珠來一句:東邊牧馬啊西邊放羊,熱辣辣的情歌就唱到了天亮……
金珠聽不懂,看旺堆的表情猜出個大概,低頭抿著嘴只是笑。
秦放顫抖著縮回了手,緩緩轉向窗玻璃看自己的臉。
乾癟的皮包著頭骨,那是死人的臉。
小地方的賓館前台兼作小賣部,會賣些毛巾牙刷礦泉水桶裝方便面什麼的,說到方便麵,洛絨爾甲賣出去的數量都不知道多少箱了,頭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他看著面前揭了封皮的那桶康師傅,又看看對面的司籐,很耐心地跟她解釋:「所有的方便面都是這樣的,你們漢人的大城市裡的商店賣的方便面也是這樣的。哦呀,我做生意誠實的。」
「廣告裡不是這樣的。」
洛絨爾甲生氣了,藏族男人,眼裡容不得沙子,最討厭人家懷疑他作假了,他把檯面拍的砰砰砰的:「廣告!廣告也是你們漢人拍的!哦呀,廣告裡面有大塊大塊的肉,難道就真的有嗎?廣告裡還說用了什麼什麼能年輕十歲,我老婆都用了一瓶了,還不是是幾歲就是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