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災的處理程序相當複雜,勘測火源、界定直接責任人以及最終處罰——原本火是在秦放屋子裡竄起來的,他吃不了也得兜著走,不過走運之處在於無法勘測起火原因,不是人為縱火也不是電荷超載線路老化,買煙和打火機上樓是一大疑點,但洛絨爾甲說了:上樓沒兩分鐘火就起來了,還連竄了好幾間屋子,澆汽油燒也沒這麼快啊。
暫時排除嫌疑,但是留了秦放所有的個人信息,隨時需要配合接受「咨詢」。
這邊的問詢程序走完,天已經濛濛亮了,部分客人被轉移到附近的金馬大酒店,秦放趕過來的時候,這些人都在一樓的餐廳吃早飯,個個灰頭土臉睡衣外頭罩酒店提供的棉大衣,怎麼看怎麼委頓疲憊,除了……司籐。
餐廳很大,別人都選了角落靠邊的位置坐,只有她坐正中央,披的明明也是軍綠色老棉襖,但是給人的感覺就像她穿的那款是LV的,還限量。
好多人盯著她看,尤其是餐廳裡那些藏族女服務員,眼睛裡的艷羨都像是能發光,秦放經過她們身邊時聽到她們在說:「看她的腳多白。」
白有什麼用,心黑啊!
秦放沒什麼胃口,拖了椅子在司籐對面坐下,經過了昨晚再面對司籐,心緒尤其複雜,憎惡與無奈兼而有之,想豁出去了一走了之,又覺得極其不值:為了一口惡氣,要賠上來之不易的第二次性命嗎?可是如果向司籐低頭,做一隻鞍前馬後的搖尾狗……
「秦放,你有什麼夢想沒有?」
在跟他說話嗎?秦放最初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夢想這麼文藝不接柴米油鹽的話題,可不像是陰晴不定難以捉摸的妖怪會討論的,難不成話中有話,又要借題發揮給他點顏色看看?
秦放有些警惕:「什麼夢想?」
「人活在世上,得有個目標,有個奔頭。連小學生寫作文都會寫,我的夢想。你的夢想是什麼?」
秦放沉默了一下:「我夢想我從來沒有帶安蔓來過囊謙。」
那時候只是轉了個虛榮的念頭,覺得千里踐諾是件很瀟灑浪漫值得吹噓的事情,覺得生活平淡,就得干一兩件說走就走的事兒,現在知道後悔了,千里迢迢過來磕頭,磕掉的反是自己的腦袋。
「這不算,潑翻的牛奶,改變不了的事實,這叫做夢,不叫夢想。」
是叫做夢,要是真在做夢就好了,夢醒了還有翻盤的機會。
秦放有些自嘲,問司籐:「夢想是一定要能實現的嗎?」
「要實現,但又不容易實現。」
秦放苦笑:「那沒有了。」
「沒有了?」
「沒了。」她是明知故問吧,他這樣的境況,還有資格或是閒情逸致去談夢想?秦放忽然來了氣,他往椅背上一倚,直接對上司籐的目光,壓低聲音說的很不客氣,「我那不叫夢想,都叫做夢。我想能自由自在呼吸,我想能活著離開你,我想重新做回人,不用躲躲藏藏像條狗,能嗎?能嗎?」
說到後來,越說越是激動,兩隻手抻住桌子站起,手背的青筋都爆了起來,四周隱隱傳來聊天的聲音,有人在打電話,抱怨昨兒晚上那場倒霉的火災,還有人關心著自己的股票,追問著:大盤飄紅沒有?漲了嗎?
各種聲音,扭著股兒向耳朵裡鑽,愈發反襯的他悲慘絕望,他也想像他們一樣,能嗎?
司籐拿起邊上的餐巾紙,嘴角邊擦了擦,拉了拉滑到肩膀的軍大衣,又順手撣了撣毛領子,漫不經心地說了句:「能啊。」
秦放居然沒能第一時間明白「能啊」這兩個字的意思,他就那麼站著,雙手的指尖一直不受控地輕顫,直到服務員過來理桌子把碗碟碰的砰響,他才揣著劇烈的心跳坐了下去。
是自己聽錯了嗎?她說的是,能啊。
飯點將盡,酒店前台的服務員為從火災賓館轉移過來的住客安排房間 ,領到房卡的客人三三兩兩回房,到秦放這裡,服務員一邊遞卡一邊抱歉:「不好意思啊,房間比較緊張,客人還沒退房,請在餐廳坐著等等,12點之後可以進房。」
秦放的心跳帶的耳膜鼓響,隨手接了卡拿玻璃杯子壓住,杯子裡剩下的水一漾一漾的,映的杯底透出的房號扭曲而詭異。
188號。
他耐心候著服務員走遠,聲音顫抖地問司籐:「我要怎麼做?」
「道士煉丹,妖怪聚氣,志怪小說裡喜歡誇大妖怪的能耐,什麼翻江倒海偷天換日,那都是假的,妖最金貴的,是一口,也是唯一一口,可以讓人起死回生的妖氣。」
「既然金貴,就不會輕易給出去,我印象中是從未見過。不過你們的古代小說記載中會有,譬如妖怪受人大恩,吐仙丹救人——妖是沒有內丹的,那是道士的玩意兒,用來救人的,只是那一口妖氣而已。」
古代小說的記載?似乎有,《聊齋誌異》、《太平廣記》還有《酉陽雜俎》,從來都是玄乎其玄縱筆鬼怪,大眾熟知的白素貞飲雄黃酒原形畢露嚇死許仙,話本裡說她去偷了南極仙翁的仙草救夫——也許最終救了許仙的,是白蛇那一口妖氣?
「你的情況,其實從來沒有過,也不應該有。」
秦放的心猛地一提,先前的那句「能啊」不啻佛語綸音,現在的這句例外又讓他剎那間通體冰涼,真像極了患了絕症聆聽醫囑的病人,司籐的每一句話都能讓他頃刻天堂地獄。
司籐身子前傾,眼眸輕轉,明明在笑,眼神裡偏偏又有乖戾殘忍的亮:「你知道為什麼嗎?」
秦放的口唇發乾:「為什麼?」
「因為我是……」
她忽然住口,伸手帶翻秦放面前的那小半杯水,食指蘸水,在木頭桌面上寫了兩個字。
司籐只會寫繁體,不過,這兩個字,簡繁沒有差別。
半妖。
「你見到我是怎麼從墳裡爬出來的,有一個人,放干我的血,要了我的命,三根千年籐封了我七十七年。事到如今,何敢腆顏稱妖?連這個『半』字,都只是自欺欺人罷了。所謂發為血之餘,齒為骨之餘,我為宿主骨血,你是寄生齒發,我血氣雙虧,你焉得自在?」
即便經過接連幾天電視通俗白話的轟炸,司籐說話,還是會帶出舊時候娥眉婉轉字正腔圓的調調來,聽的多了,還真會有恍惚的錯覺,覺得一轉身,就進了那個色調昏暗脂粉流香長衫馬褂搭著旗袍洋裝文言小豪混著洋文鋼筆的大時代。
服務台在放音樂試音,喇叭的聲音忽大忽小,間雜著電流的刺耳長音,秦放從瞬間的恍惚中清醒過來,「半妖」那兩個字本就水漬清淺,這一晃神的功夫,居然已經快干了,像是一個漸消漸隱不能說的秘密。
「所以,你的夢想是什麼?」
「重新做回妖。」
秦放沒再說話了,他轉頭看向餐廳的另一側,那裡,落地的大玻璃窗正對著馬路。
時間已經不早了,大街上行人漸多,很多車子,咯登吱呀的三輪車,一路狂飆的摩托車,行駛平緩的私家車,呼嘯而過的大貨車,再遠些是各色漢藏招牌,五顏六色橫平豎直,所有這些,構成了他生前習以為常死後再難觸摸的世俗煙火世界。
現在他知道,他可以有個機會,不是像人一樣,而是以人的姿態,活著。
「你要重新做回妖,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
幫司籐就是在幫自己,即便要卑躬屈膝聽她使喚,只要不是一輩子,只要有出頭之日。
「五件事。」
「哪五件?」
司籐伸出左手,先把拇指屈向掌心:「第一是,盡可能多的瞭解你們,七十七年,這個世界成了什麼樣子,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可以冒險去做,若要成事,先觀時勢。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
又說:「不是所有的電視節目都值得看,不過,還是很有用。」
秦放心裡咯登了一聲,那時候她問怎麼樣可以最快瞭解現代社會,自己敷衍著讓她去看電視,還真以為她是打發無聊時間——原來從那個時候起,她已經不動聲色地在瞭解、甄別、嘗試、接受,原來從那個時候起,第一步已經開始了。
她真是一分一秒都沒有浪費。
「第二呢?」
司籐的食指彎向掌心:「事事親力親為太浪費時間,總有一些事情,你需要別人去做。這個人要絕對可靠,令行禁止,接受我的身份,保守我的秘密。」
明白了,秦放問的直接:「我可以嗎?」
「但凡有別的選擇,我都不想用你。」
秦放覺得自己啪地當面挨了個大嘴巴,左右臉同時火辣辣的,偏還不能說什麼,只得腰桿子挺直,強行做出一副坦然而鎮定的樣子。
「說白了,我想要一個忠心耿耿的奴才,有腦子有能力有主意,心裡有主子卻不能有自己,不過這樣的人難找,又要費時費力,我沒那個時間。如果臨時找一個,那還不如你。」
當然不如他,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沒有人比他更想助司籐重新為妖。
秦放又問了一遍:「我可以嗎?」
「試試看吧。」
那就是過了,五件事,囊謙數日,居然已成其二。
「那第三呢?」
幾乎是同一時間,顏福瑞帶著瓦房在成都老南門車站邊上的一家豆花店裡吃豆花火鍋,瓦房埋著頭呼哧呼哧大快朵頤,顏福瑞沒心思吃,他伸長脖子朝車站的出口望,一輛長途車進來了,又一輛,呼啦啦那麼多人扛著大包小包擠出站門,就是沒他要等的那個。
歎了會氣,他伸手從腳邊的包裡掏出本紙頁發黃的線狀書,翻到這幾天都快被他翻爛了的那一頁,愣愣看上面的幾行字。
「司籐,1910年精變於西南,原身白籐,俗喚鬼索,有毒,善絞,性狠辣,同類相殺,亦名妖殺,風頭一時無兩,逢敵從無敗績,妖門切齒,道門色變,幸甚1946年,天師丘山鎮殺司籐於滬,瀝其血,燒屍揚灰,永絕此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