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不愧是中國四大道教名山之一,十大洞天的第五洞天,難怪道教天師張道陵會選擇顯道青城並在此羽化。清晨的薄霧如夢如紗,我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在天師洞前思緒萬千,想那世界風雲變幻多少變遷,可是這安靜的青城山,始終不理喧囂,承載著我們中華民族的道教精髓,這一切都深深激勵了我,我暗暗發誓,在弘揚教化的這條路上,一定要Keep on going,never give up……」
博文已經編輯好了,王乾坤遲遲沒有點發送,還在一遍遍默讀著字斟句酌,作為前來進行文化交流的道士,自己的文章可謂責任重大,首先得體現新時代的道士素質,得有文采,得流暢,其次要弘揚積極的、正面的能量,給沒能前來的道友們豎立榜樣的力量,再次還要考慮雙邊關係,不能把青城山抬的太高,大家都是道教名山,要不卑不亢,另外摻兩句英語更好,體現現在全球文化交流的大風尚……
王乾坤聚精會神地盯著屏幕,手機響的時候他的目光都沒捨得移開,隨手摸過來送到耳邊。
「喂?」
顏福瑞氣急敗壞的聲音,間雜著大背景裡刺耳的的磁磁磁發動機聲:「王道長!妖怪!妖怪啊!」
王乾坤懶得理會顏福瑞,所以他毫不客氣地準備掛電話,但是就在撳鍵的一剎那,他改主意了。
一個來自武當山的道士,在青城山學習期間,無私的幫助當地道士走出封建迷信的誤區,這該是一件多麼提升武當山道士形象的事!同時也側面反映了他在交流期間,並不拘泥於成規,而是積極走到人民群眾當中,弘揚正能量……
然後自己再把這段經歷稍加潤色,發到中華道教網、中國武當道教協會等等門戶網站上……
……
一個半小時之後,王乾坤所有上述綺麗夢想蕩然無存,他站在堆滿了堆枝籐條的空地上,愣愣看地上的一個洞口,這是在破廟的斷瓦碎磚間扒拉出來的,有幾根手臂粗的籐條掛在洞口,半晌,他又仰頭去看四周樹上掛著的花簾:地上所有的這些,都是從地底下……這個洞裡……長出來的?
顏福瑞身上掛一台小型動力鋸,聲音發抖又有些興奮,絮絮叨叨跟他解釋:「我也是傻,天皇閣炸飛了之後,那些碎磚瓦就一直堆那,我也從來沒想過要清掉……後來突然長出這麼多籐,我就砍,我就砍,砍著砍著,嘩啦一下!」
他繪聲繪色,還帶形體動作,突然來了這一嗓子,嚇得王乾坤頭皮一跳一跳的。
「嘩啦一下!磚頭啊瓦啊都往下掉,我一看,這麼大一洞,諾!諾!就這洞。」
說著就拽王乾坤的袖子:「王道長,王道長,你下來,你進去,洞裡有東西,我指給你看!」
王乾坤差點嚇尿了,大半夜的,眼前這人臉上分明寫著神經分裂,帶著一臉要把人活埋的凶相拽他進莫名其妙的地洞,換了你,你敢進?
拽了兩次都沒拽動王乾坤,顏福瑞急了,急於讓他看更給力的證據,他把掛在身上的動力鋸往前一橫:「你看!」
動作大了點,不知道怎麼的把開關給撳動了,王乾坤剛看清楚電鋸齒身的斑斑血跡,動力鋸就嗷嗚一聲開動了,王乾坤的腦子轟一聲炸開了:媽蛋的啊,電鋸上還有血啊,肯定是先殺了那個叫瓦房的娃兒又來殺他了啊,這整個一青城山土生的德州電鋸殺人狂啊。
生死關頭,也顧不上維護武當道士形象了,嗷嗚一聲掉頭就跑,顏福瑞這廂剛把開關關了,一轉臉發現王乾坤跑的比狼還快,登時就急了:還指望著王道長幫他降妖伏魔呢,你倒是別跑啊,我還有話說呢。
顏福瑞跟上就追,動力鋸重量沉,墜的半邊身子一歪一歪的,顏福瑞只好把電動機抱懷裡:「王道長,你別跑啊,有話好好說啊。」
王乾坤百忙間回頭看了一眼,濡濡月色下,殺氣騰騰的顏福瑞抱一把珵亮電鋸跑的乘風破浪,王乾坤差點淚飛頓作傾盆雨:劫數啊劫數,天師在上,自己來青城山是交流學習的啊。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快到山腳下時,不遠處居然開過來一輛車,前頭兩盞暈黃色的車燈直直打向這頭,王乾坤站在道中央兩手拚命大幅度揮舞,聲嘶力竭大叫:「停車啊!停車!」
要麼說這世上還是好人多呢,車速漸緩,到面前時居然真的停了。
車門打開,下來一個身形挺拔的男人,約莫二十七八歲,穿黑色立領呢大衣,眼裡帶著淡淡的笑,週身一股子特無所謂的態度——年輕人啊,就是警惕意識低,你以為是道士搭車呢,搞不好要出人命啊!
王乾坤正想衝過去把他塞回車裡,顏福瑞在後頭喊話了。
要說這顏福瑞,雖然有時候做事缺根筋,到底也不是傻子,追著追著就想明白這裡頭是掉烏龍了,眼見王乾坤攔了車,他也就不過去了,站在山腳下頭喊:
——「王道士啊,你誤會了啊。」
——「我真是想讓你看東西啊,那個洞裡頭,你下去看了就知道了啊。」
——「這是我們道門的事情,不要嚇到普通老百姓啊。」
——「這事很重要,你一定要來看一看啊,我相信如果李正元老道長還在世的話,他也會讓你去看的。」
……
王乾坤緩過勁來之後,也知道自己是杯弓蛇影想多了,丟了武當山道士的面子且先不去管,顏福瑞有句話說的還是對的,道門的事情就不要嚇到別人了。
他尷尬的不行,不知道該怎麼把這個場給圓過去,秦放看了看遠處的顏福瑞又看看王乾坤,倒是挺給他台階下:「道長這是……半夜伐木頭呢?」
王乾坤打著哈哈:「伐木頭……呵呵……伐木頭……」
他一邊說一邊做作揖請包涵狀往回走,才剛走了兩步,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小道長。」
小道長?
王乾坤下意識回頭,這才發現私家車後座的車門緩緩打開,有人扶著車門下車,看清楚人的一剎那,王乾坤有一種穿越的錯覺。
他是道士沒錯,但那不代表他的日常娛樂就是《道德經》抑或《南華真經》,電影電視什麼的他沒少看,這個女人的裝扮第一時間讓他想起十里洋場,上海灘。
她穿銀灰色鑲水鑽的高跟鞋,鞋跟很高很細,踩地的剎那,雪白的赤裸足背彎起優雅的弧度,幾乎是同一時刻,王乾坤發現,她穿的是旗袍,不是加絨的秋冬厚旗袍,是那種幾乎沒有厚度的真絲旗袍,絲質極其細軟柔滑,下擺輕輕拂在膝蓋下方赤裸的小腿上。
旗袍外頭罩了一件色澤光潤的貂皮大衣,王乾坤如果識貨,就會知道這是被稱為軟黃金的紫貂級,老一輩常說的「風吹皮毛毛更暖,雪落皮毛雪自消」就是,貂皮中的精品極其輕盈柔滑,據說真正上好的幼貂貂皮,可以團團擠擠塞進一隻小杯子裡。
她的頭髮是綰起來的,但是看不到任何綰髮的簪子,髻鬆鬆的,蓬的恰到好處,兩邊垂下的發縷卷兒都似乎是精心計算過長度角度,點綴的無懈可擊——髮型這一點上,全世界最好的髮型師都沒法跟司籐抗衡,秦放親眼所見,司籐的頭髮,可以自行綰髻。
直垂彎卷,任何複雜的髮式,她的頭髮都如同自有生命,分縷穿插靈巧編壓,第一次看見,秦放幾乎看傻了,不過轉念一想,她原身是籐,人類的編織手法再複雜,也敵不過籐條自然抽伸交疊——妖怪果然是有一技之長的,司籐要是肯安穩過日子,開個美發店什麼的必然日進斗金客似雲來。
現代社會穿衣講究風格個性,復古混搭都不算稀奇,這樣穿的未必找不出第二個來,但是奇怪的是,別人穿都只像是穿衣,只有她穿上了,周圍的場景都模糊晃動,像是一抬手拂的就是老時光,一抬腳進的就是舊時代。
慢著慢著,王乾坤從最初的恍惚中清醒過來,她剛剛叫他什麼,小道長?
她看起來比自己小了四五歲,憑什麼叫他小道長?
司籐眼眸深處漸漸升起不一樣的光亮,她看著王乾坤微笑:「剛剛好像聽到有人提起……李正元道長?」
王乾坤答的不假思索:「是我太師父啊。」
話出口了才顧得上發懵,哪怕這女人說她是妖怪呢,都沒有這個問題讓他來的震驚:「你知道我太師父?」
「早年造訪過武當,見過老道長在山門題的字,書曰『遵道貴德,天人合一』。筆力遒勁,氣勢綿延不絕,老道長寫的一手好字啊。」
武當山山門還有太師父題的字?武當山那三步一字五步一書的,王乾坤是完全沒注意過,不過她說有,估計是真有吧,王乾坤沒見過李正元,也從沒瞻仰過太師父真跡,不過有人誇自己太師父,真比誇自己還讓人通體舒暢,王乾坤笑的合不攏嘴:「女居士過獎了,我太師父,的確是……在書法上,很有造詣的。」
秦放沒有漏掉司籐眼底轉瞬即逝的一抹譏誚。
王乾坤走了之後,他問司籐:「這個李正元,其實字寫的不怎麼樣吧?」
「早些年,收到過他當面遞過來的一封信。」
司籐眼神漸轉深邃,似是努力要去回憶什麼:「早些年,做事講究禮數,罵人都罵的文雅,我就站在對面,還裝模作樣非要給我遞個檄文,一展開洋洋灑灑上千字,說我慢侮神靈,悖道逆理,真吸血之水蛭,患人之孑孓。滿篇拼湊拾古人牙慧也就算了,最不能忍的是那一手字,狀如雞爪,形如鬼爬,真是倉頡為之吐血,夫子為之上吊。」
這妖怪有文化起來,也是頗有點殺傷力的,秦放有些好笑,又隱隱有些擔心,司籐很有點睚眥必報的乖戾,剛剛那個道長既然跟李正元沾親帶故,處境似乎不大妙——也不知道看了那封檄文之後,司籐跟李正元之間是不是又有別的衝突。
「後來呢?給他回了一封?」
「沒有,我掃了一眼,告訴他,我不識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