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黃老太太通過電話之後,大家的情感幾乎是集體發生偏移,時代不同了,沒有過去那種妖和人勢不兩立的清算理念,即便被下了毒,同情司籐的人還是佔了大多數。
大家討論說,司籐也不是那麼可恨嘛,人之初的生存狀況最能折射其後來的世界觀和為人處世,司籐的性格塑成期被丘山影響太大了,愛情的介入又起到了反作用,這種人理應成長為反人類反社會的混世魔頭,她居然還能條分理析斯文禮貌的跟你說話,簡直是見證奇跡的時刻啊。
不過與之對應,顏福瑞的處境有些尷尬了,人人看他都像看丘山的影子,一臉的嫌棄,顏福瑞委屈的要命,內心裡,他也覺得丘山做的不對,但是自己是他徒弟啊,總不能像其他人一樣罵罵咧咧的。
同時被孤立的還有沈銀燈,解籐殺時她那裡交了白卷,其它人嘴上不說,心裡都記著呢,紛紛議論說怪不得現在中看不中用,原來是太師父死的早,後人壓根就沒得到真傳,不會也不丟人啊,別不懂裝懂嘛。
沈銀燈心高氣傲的,哪裡受得了這個氣,當晚就收拾行李離開了,蒼鴻觀主得到消息趕過來的時候,早已人去屋空,撥手機關機,儼然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蒼鴻觀主跌足長歎說這不是胡鬧嗎,沈小姐身上還中著毒呢,拿自己性命開玩笑,怎麼了得!
司籐的鴻門宴定在了青城山附近的一個高檔會所,到時候在一個延伸出湖面的玻璃露台用餐,憑欄就是臨水,對面是寂寂青山,據說屆時還會安排一兩個藍印花布衣裳的姑娘打油紙傘坐一兩葉扁舟在遠處的湖面飄然而過,如果當天下雨,那就是「斜風細雨不須歸」,如果出太陽,就是「水光瀲灩晴方好」。
老闆娘極力向秦放推薦:「巴適滴很咯,在我們這吃飯,吃的都不是飯,是精神享受。」
那些道長們估計都會精神緊張,來點精神享受調劑一下也好。
顏福瑞收到秦放最後確定的電話,小跑著去到各位道長房裡通知,似乎這樣積極的跑前跑後,能稍稍彌補一下師父丘山道長的過失,道門和道洞道街分住前後觀,抄山間小路去前觀通知的時候,忽然有人在身後喊他:「顏道長。」
居然是沈銀燈,顏福瑞驚訝極了,問她:「沈小姐,你不是走了嗎?」
沈銀燈沉著一張臉,也不答話,只問他:「那頓飯,什麼時候,定的哪?」
顏福瑞趕緊把消息告訴她,又勸她:「沈小姐,蒼鴻觀主說要包個車一起走,大傢伙在一塊兒,互相有個照應。」
沈銀燈不說好,也不說不好,皺著眉頭也不知道在想什麼,顏福瑞只好訥訥等著,無意中看到她身上裝飾,心說怪不得她名字裡有個「銀」字,這沈小姐可真喜歡戴銀首飾啊。
耳朵上掛的是金鐘花掐絲燈籠墜,脖子上一個吉祥銀環,吊墜是片銀葉子,葉邊上顫巍巍懸了個七星瓢蟲,腕上是鳳凰翎羽的細股串鐲,再一想到為王乾坤解籐殺時,她祭出的法器就是一盞老銀花枝燈……
「我問你,你之前說,司籐身邊有個男人叫秦放,那個人不是妖怪?」
「他不是,」顏福瑞搖頭,「他就是個普通人,人挺好的,挺照顧咱們瓦房……我之前還猜呢,說不準是被逼的幫這妖怪跑腿。」
「司籐信任他?」
顏福瑞皺眉頭:「挺信的吧……走哪都帶著他。」
沈銀燈不信:「司籐可不像是會信任人的妖怪,這個秦放,就沒有點特別的地方?隨便一個阿貓阿狗就成她心腹了?誰信哪?」
特別的地方?
顏福瑞苦思冥想,秦放有特別的地方嗎?心善?老百姓都心善啊,有錢?有錢也不算太特別吧……
半晌,他小心翼翼問了句:「長的帥算特別嗎?」
沈銀燈盯著他看了半天,嫣然一笑:「算,當然算。」
說完了轉身就走,顏福瑞愣了半天,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之後才想起正事:「沈小姐,你到底跟不跟我們一道去啊?」
顏福瑞打電話來說,一行十個人,青城張少華,武當蒼鴻、王乾坤,龍虎山馬丘陽,齊雲山劉鶴翔,桃源洞潘祈年,崆峒洞柳金頂,天津丁大成,南京白金,還有他自己,都在趕來的路上了,另有麻姑洞的沈銀燈,不和他們一道,但是也會定期赴會。
估摸著這兩天就會到,晚上,秦放拿了菜單給司籐過目,按說道士有在觀和在家的區別,並不一定都茹素,不過謹慎起見,還是備的全素宴,眼見一道道素雞素鴨素鵝,怕司籐不高興,秦放解釋說之所以這麼安排,是為了尊敬各位道長。
挑不出什麼錯處,一切又都進展順利,擱著平時,司籐是不大關心秦放這邊的,難得今兒心情挺好,合上菜單時問他:「你未婚妻找到了嗎?」
秦放沉默了一下。
這些天來,他每天晚上都會跟單志剛通一次消息,但一來單志剛不是專業尋人,二來安蔓那邊估計確實也隱瞞了挺多,進度就這麼一籌莫展下來。
察言觀色,司籐也知道沒什麼進展,很有點不屑地說了句:「找個人能有多難。」
能有多難?還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秦放氣極反笑,突然起了個念頭,這念頭讓他有點緊張,盯著司籐說了句:「有本事你找。」
司籐眼皮都不抬:「激將法嗎?對我沒用。」
不愧是妖怪,鬼精鬼精的,秦放有點失望,頓了頓取了菜單想走,誰知司籐又叫住他:「橫豎今晚心情好,你給我講講。」
秦放沒反應過來:「講什麼?」
「你和你未婚妻出事那天發生了什麼,最好能往前回溯一兩天。遇到過什麼人,說過……什麼話。」
回憶,從來就不是件輕鬆的事,安蔓一定是有秘密的,但是事情的轉折來的太突然了,那一晚他的入睡,睡前和甦醒,身處的簡直是兩個世界。
司籐聽的很認真,除了偶爾會打斷他確認一些細節,大多時候都是在聽他講,聽完了之後問他:「所以呢,這以後,你一直在托人查安蔓嗎?你為什麼不查另一個人呢?」
秦放奇怪:「另一個人?誰?」
「那個自稱在江西景德鎮做生意的馬老闆啊。」
這關馬老闆什麼事?秦放有些啼笑皆非:「他只是我們在路上隨便遇到的一個遊客啊。」
司籐看著他:「是嗎?真的是嗎?」
她的目光冷冷的,秦放漸漸不笑了,心裡甚至升騰出些許不安:「司籐,你為什麼懷疑他?」
「他說錯了一句話。」
「什麼話?」
「他說,他住金馬大酒店188號房。」
秦放茫然:「這有什麼不對嗎?那是在藏區,漢人很少,大家難得見到,確實都會比平時熱情些……」
司籐打斷他:「如果是你,在外遇到了陌生的但是投緣的朋友,你想跟他保持聯繫,你會怎麼做?」
秦放遲疑了一下:「留手機號……」
「對啊,你會直接報房號嗎?」
「你也說了,你那時候根本不想跟他交談,做生意的人擅長察言觀色,何必拿熱臉貼你的冷屁股?況且出門在外,生意人對住處隱私總會有所保留,為什麼一上來就報房間號?」
報房間號這一舉動,先前秦放真的覺得沒什麼,司籐說破之後他才發覺似乎真有那麼一絲不妥。
「如果你真的從來就沒有見過他,那麼他的話就不是說給你聽的……當時安蔓的臉色是不是不大好?」
是的,秦放記得當時馬老闆還關切地問安蔓:「妹妹,臉色不好,暈車啊還是高反啊?」
現在想起來,才覺得馬老闆是話裡有話,安蔓是因為見到他臉色才不好的嗎?
「那天晚上,你說你睡的特別沉,安蔓把你扶下樓帶上車你都沒有印象,其實你是被下了藥——你們臨睡前不是有關於安眠藥的對話嗎——安蔓給你下了藥,然後在這段時間,她去了金馬大酒店,見了那個馬老闆,我不知道這段期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她一回來,就急著想走,或者說,想逃。」
「車禍發生在你們逃走的路上,也就是說,那個馬老闆方面的人追上來了,一來就下殺手,說明安蔓做了過激的事情,沒準她把那個馬老闆給殺了。你最好是打電話去金馬大酒店問一問發生過什麼事。」
「還有,那個人,未必真姓馬。」
說完了,她擎起桌上的茶壺倒茶,這一晚泡的是茉莉香片還是玫瑰花茶?秦放失神間,居然分不清楚兩種花茶的味道了,只覺得腦子裡一片混沌,怔怔看壺口傾出的清流的時候,耳朵裡除了泠泠茶音,居然還有高處簷下風鈴的聲音。
一律為他說般若,叮咚叮咚叮叮咚。
司籐倒滿兩杯,一杯給他,一杯給自己,杯口輕輕磕到他的,以茶代酒,瓷音脆響:「干。」
她一隻手把茶杯送到唇邊,另一隻手在外圍輕遮,眼波泛著奇異的亮,眉梢上如同描抹了春風得意。
她說:「因緣際會,一路同行,我願你早日找到你未婚妻,不管她好還是不好,總歸是要解開茅塞,做個明眼明耳明白人。同時,也祝賀我自己,五件事……已成其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