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秦放給司籐強調了不下五遍:我們家世代都住杭州,我爸,我爺爺,我爺爺他爸,個個老實本分,最遠只去過上海旅遊,從未到過青城。

為了強調,他還來了句英文:never。

這話當然不是真的,他給司籐講過自己和安蔓去囊謙的原因,太爺爺太奶奶從青海到杭州,幾乎橫跨半個中國,怎麼可能「最遠只去過上海」,不過他就是不想費這個事兒了,一切可能性,通通never以蔽之。

司籐聽的認真,還頻頻點頭,就跟接納了他的意見一樣,秦放一口氣還沒鬆下來,就被她拋出的一句給噎了:「何必這麼多廢話,照片拿來看看。」

還別說,秦放家是真有照片,都在杭州鄉下的青瓦老宅,秦放小時候看過,斑駁的灰牆上高掛著玻璃相框,應該是在照相館拍的,胖胖的太爺爺穿長袍馬褂,拱著手笑呵呵站著,跟尊彌勒佛似的,太奶奶穿改良旗袍,抱著兒子坐在梨木椅子裡,特意把戴了兩個翡翠鐲子的手迎向照相機。

那年月,家境殷實點的人家,應該都拍過這樣的照片,連姿勢都差不多。

秦放沒好氣:「照片在老宅裡,你要看,跟我去趟杭州,一屋子的老照片,太爺爺太奶奶,七大姑八大姨,隨便看。」

他不傻,一個女人用那樣的神情和語調打聽一個男人,斷不是普通朋友那麼簡單,往前推年份,司籐青春正好的時候,太爺爺也正是風華正茂——可說自己太爺爺跟司籐談過戀愛,打死他都不信。

雖然無緣和太爺爺照面,但老照片看的不少,中年發福之後的太爺爺像個湯圓,笑起來眼睛是兩條縫,特適合演電影裡的地主老財,唯一值得稱道的是人不錯,上孝父母下敬兄弟朋友——難不成司籐當時為了太爺爺的高尚節操而折腰?兩字,啊呸。

「你沒有親戚朋友嗎,委託一個人去老宅,翻拍幾張你太爺爺的照片給我看,對了,順便也找找他的書信,我看看他的字。」

她還真是不怕麻煩,秦放一萬個沒好氣,老宅已經好多年沒去人了,屋裡都該積灰張蛛網了吧,麻煩誰去呢?想來想去,也只有單志剛會幫這個忙了。

想到單志剛,秦放驀地反應過來,糟糕,之前想阻止他去跟蹤安蔓的,見到沈銀燈之後,怎麼把這麼重要的事給忘了呢。

趕緊回撥電話,謝天謝地,單志剛很快就接了,聲音有些懊惱,說明明看見安蔓的,但是醫院裡人太多,拐了幾個彎之後,居然跟丟了。

跟丟就跟丟了吧,秦放不想單志剛涉險,想著正好用司籐的要求把他引開,就跟他說安蔓這事暫緩,有更重要的事請他幫忙。

聽完這所謂「更重要的事」,單志剛如墜雲裡霧裡:「秦放,翻拍照片這事,我隨便安排公司裡哪個下屬去都行。但安蔓是騙了你,好不容易找到,不盯緊一點,她跑了怎麼辦?」

秦放猶豫了。

志剛說的是有道理的,安蔓之前還在囊謙,突然又出現在麗縣,行蹤極為不定,錯過這一趟,說不定就再也找不到了,秦放考慮了一會,終於同意讓別的人去翻拍照片,但還是再三叮囑單志剛:遠遠盯住安蔓就好,千萬別靠近,她背景有些複雜,萬一深究,恐怕會對他不利,甚至有生命危險。

單志剛給他吃定心丸:「咱兄弟之間,還有什麼二話啊。放心吧,我會注意的。」

這話可真是暖心,這些日子如墜冰窖,事事拂人意,有這麼個兄弟雪中送炭,真是讓人寬慰不少,放下電話,看到司籐似笑非笑的,才想起忘了迴避她,心裡很不自在,正想找個借口回房睡覺,司籐說了句:「我就說這個安蔓有問題吧。」

是,你神機妙算,言出必中。

秦放沒好氣,心裡翻她一個白眼,誰知她又緊跟一句:「你這朋友也有問題。」

這什麼意思啊,秦放不幹了:「志剛是我從小到大的好兄弟,十幾年交情,有什麼問題?」

司籐說:「你們倆合辦公司,你已經是整天不見人影了,他作為另一個老闆,不站出來穩定軍心主持大局,跑到窮鄉僻壤幫你找未婚妻,有這樣的老闆,公司還沒倒閉,真是商界恥辱。」

又說:「都告訴他事情複雜,會有生命危險,換了普通人,避之唯恐不及,他反而分外積極,為什麼?難不成愛上你了?」

被人這麼揣測自己兄弟,換了誰都會心裡不快,秦放話裡頭多少帶了點不客氣:「司籐,你身邊沒什麼朋友,當然理解不了好朋友過命的交情,我就奇怪了,在你眼裡,安蔓有問題,我有問題,連志剛都有問題,這世上,是不是只有你自己是沒問題的?」

有好一陣子,司籐沒再說話了,過了許久,她抬頭看秦放,眸光流轉,唇角漸漸勾起笑意。

她說:「不不不,在這世上,有些時候,連自己都是不能相信的。」

沈銀燈問了一個問題,為什麼要用赤傘?

蒼鴻觀主失笑,這還用問嗎。

黔東的妖怪中,籍籍無名的司籐根本就不屑一顧,至於那些有頭有臉佔據篇幅的大妖怪們——拜託,他們為什麼能被記錄在案?

因為作怪、作亂,引起重視,被收伏、被鎮壓、被打的灰飛煙滅——死了的妖怪,對司籐來說,還不如籍籍無名的。

唯有赤傘,聲名赫赫,最後的結果是「去一臂,重創,由是妖蹤絕」,也就是說,赤傘當年傷重而逃,很可能無聲無息的死在荒郊野外,但是因為死不見屍,可以被拿來做文章——他們可以理直氣壯的跟司籐說赤傘妖蹤再現,就在黔東,而且當年赤傘被砍下的那條胳膊,長几許寬幾許色澤如何質地怎樣,麻姑洞做過記載,道門也曾互相傳閱,想造假的話有底版可循。如此在情在理,沈小姐還有什麼顧慮嗎?

沈銀燈勉強笑了笑,說:「那就這樣吧。」

她臉色不大好看,蒼鴻觀主看在眼裡,並不當眾追問,商定之後打發其它人各自回房,只留沈銀燈下來問,沈銀燈猶豫了很久,才說:「這個赤傘,跟司籐一樣,又是個跟麻姑洞有仇的,仇怨之大,只怕還在司籐之上。」

這話沒錯,赤傘當時是被麻姑洞逼到走投無路的,但是這又怎麼樣呢?

看來蒼鴻觀主還是沒有想明白其中的利害,沈銀燈只好把話挑明了說:「也許是我杞人憂天,但是世事難料,哪怕只是一個月之前呢,誰能想到死了幾十年的司籐會死而復活?這世上的事最是經不住念叨,老觀主不要笑我庸人自擾,自從看到赤傘那張圖,我這心裡七上八下的,冥冥中總覺得……這赤傘好像就活在我們身邊一樣。」

蒼鴻觀主寬慰她:「你這是有孕在身,疑神疑鬼的狠了。哪有念叨什麼就出現什麼的,遠的不說,就說我們道門,三句不離太上老君太微天帝……」

接下來的話沒說,畢竟是道門中人,不過點到為止,意思是到了,沈銀燈尷尬的笑笑:「誰也不知道司籐找妖怪究竟是為了什麼,我就怕赤傘真的沒死,到時候與司籐聯手……也許是我多想了吧,我懷孕以來情緒時好時壞,再加上有詛咒罩頂,難免杯弓蛇影。」

蒼鴻觀主拍拍她的手背,本意是要安慰她的,但是不知怎麼的觸動心事,感喟著說了句:「如果這赤傘當真沒死,咱們道門遲早會跟它對上,命中注定,該來的總會來的,就像當年……」

就像當年,司籐抱著那個被悶死的小孩哈哈大笑,說,你們記著,我一定會回來的。

赤傘當年,絕路斷臂,是否也有過類似的毒誓?

沈銀燈沒想到蒼鴻觀主會突然間這麼問,她打了個寒噤,沉默良久,才說:「自然也是有的,它那時被眾道門圍剿,東躲西藏如喪家之犬,恨不得生吞了我麻姑洞,確實說過不少讓麻姑洞斷子絕孫之類的狠話。」

蒼鴻觀主的心裡咯登一聲,電光火石之間,突然想到什麼:「沈小姐,你們麻姑洞的詛咒,會不會並非來自司籐,而是源出赤傘?」

沈銀燈想也沒想,斷然否認:「不會!」

說完才發覺自己答的武斷,見蒼鴻觀主神情有些訝異,忙支吾著解釋:「詛咒這事,顏福瑞問過司籐,她親口承認了的。」

單志剛派的下屬很得力,照片很快翻拍過來,一面牆的全景、照片單張、正面、反面,分門別類,壓縮了發到秦放郵箱。

秦放想辦法下載了打印出來,厚厚一沓,拿給司籐看,天色已晚,簷下亮燈,兩人就坐在桌子旁邊,一張張攤開了看。

對秦放來說,這不啻於一部家史,那麼多不曾謀面的祖輩親戚,也曾喜怒嗔愁鮮明生動,真是搞不懂時間是個什麼玩意兒,好像照相機的快門按鍵,卡嚓一聲,那時代就再也回不來了,而這些人,就這麼定格在發黃的老膠片上。

而血緣血脈又是多麼奇妙的事情,一代一代,沒有這些人,就不可能會有他——如此想來,現在走在大街上的每一個人,都是上萬年的奇跡,因為每個人,都有可以上溯的那條脈絡……

秦放一時間感慨萬千,眼看就要沉浸在人類繁衍的大課題裡了,司籐一句話把他拉了回來。

「你太爺爺,怎麼長這麼胖啊?」

《半妖司籐(司籐原著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