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秦放協助護士做了遺物登記,然後將遺體送太平間辦理保存手續,但按規定,他和安蔓只是情侶關係,不屬於直系親屬,後續的死亡證明等等都需要親屬出面,秦放費了很大的功夫,挨個打安蔓手機通訊錄上的每一個電話,終於有了進展:有個接電話的女人說自己是安小婷的遠房二姨,聽到安蔓的死訊,她好像也不是特別驚訝,只說會通知她老家的爺爺。

掛電話的時候,秦放聽到她對邊上的人說:「就是老安家那個最小的閨女,從小就不安分,三歲看八十,遲早的。」

……

差不多忙完,已經是晚上了,秦放先帶司籐回家,告訴她悶了就看電視,不想看電視的話,書房很多書,交代完了之後沉默半晌,說:「我出去走走。」

這一整天很多事情,填單子、登記遺物、辦手續,身邊始終有人,麻木地應付一切,像個機械人,現在終於停下來,痛苦難過一點點回到皮囊,就想一個人待著放空,誰都不想見。

司籐說:「你去吧。」

秦放走了之後,她看了一會電視,節目太過無聊,看的人昏昏欲睡,索性關了電視去書房檢書。

秦放的書房很大,他不在家有段日子了,很久不開窗,書房裡悶的很,司籐走到窗邊,剛把窗戶推開,忽然愣了一下。

秦放的住家是獨棟的小樓,一排是聯棟的,排與排之間隔著草皮、樹、花圃和水池,秦放沒有走遠,就席地坐在屋後不遠的樹下,背倚著樹幹,低著頭一動不動,乍看上去,像是和樹連作一體的影子,連輪廓都瀰漫出悲哀的感覺。

司籐注視了一會之後,動作很輕地掩上窗,內心裡,她有些同情秦放:先是陳宛,後是安蔓,普通人遭遇一次已屬不幸,何況是兩次呢?

書房裡很多書,歷史地理玄幻武俠,指尖在立排的書脊上滑過,卻沒了取閱的心情,過了會,司籐俯下身,仔細去看書櫃的下層。

那是一本一本的相冊。

也好,拿來解悶。

司籐在書桌前的轉椅上坐下,隨意抽了一本,不少老照片,但從服飾上看,都是建國後拍的,比如板正的中山裝,紅軍時的紅袖章,勞動標兵的獎狀,八十年代時流行的的確良襯衫……

翻著翻著,她突然想起什麼,忙往前連翻了幾頁。

那是一張彩色照片,一家老小在舊式的老宅子前拍的,照相者取景的技術很糟,原本應該位於照片正中的人物被偏到了右邊,左邊露出好長的一段青磚牆,牆上密密麻麻的爬山虎中間,露出一塊浮雕來,雕的不精細,但依稀可辨輪廓,是個長髮的跪地女子,雙手捧著類似一片樹葉……

別人看了或許不知道是什麼,但司籐太熟悉了,這個圖畫裡,那片樹葉上面,應該還臥著一條蠶——神話傳說中,黃帝的正妃嫘祖,是養蠶繅絲的締造者,這幅圖,畫的就是嫘祖始蠶。

司籐心裡咯登了一聲,飛快地翻檢相冊,很快又讓她找到另一張照片,拍的是宅子周圍的景色,果然是一色的老房子,青色磚牆,嫘祖始蠶的雕磚,相鄰的兩家之間狹窄的接縫……

跟記憶中有偏差,但仍然大致相似。

這個地方,她是去過的。

秦放很晚才回來,開門時看到燈已經關了,還以為司籐是休息了,一開燈,忽然看到司籐就在沙發上坐著,難免嚇一跳:「還沒睡?」

司籐把照片遞過去:「這是哪?」

「我們家在鄉下的老宅子,」秦放接過照片看了看,「現在都荒廢了,很少人住,當地政府之前還跟我們聯繫過,說是外地的開發商想盤下整塊地方蓋度假村,後來大概是沒談攏,不了了之。」

「你太爺爺那一輩,是做桑蠶絲生意的?」

秦放點點頭:「杭州嘉興一帶,自古就興養蠶織布,我太爺爺那個時候,整個鎮子都以育桑養蠶聞名,所以你看到了,蓋房子的時候都會特意雕嫘祖,求祖宗保佑。生意好的時候,一度還和上海的國產紡織廠有過合約供應繅絲。後來競爭不過外國人的洋布,加上形勢動亂,也就逐漸衰敗。到我爺爺這輩,就沒再繼承祖業了。」

「這個地方,我去過的。」

「你去過?」秦放有些驚訝,「那是什麼時候?」

司籐沒有回答。

那是什麼時候?

好像是1936年左右吧,七七事變的前一年,邵琰寬是華美紡織廠的少東,廠子和這個鎮子素有生意往來,不過那次去不是為了公事,待膩了上海灘,換個清新樸素的地方踏青遊玩而已,當時浙江一帶以育桑養蠶為生的鎮子不少,但唯獨在這裡,家家戶戶都有嫘祖的磚雕,還記得當時鎮子上的小老闆們對邵琰寬很客氣,少東家長少東家短的。

當時裡面也有秦放那個長的圓滾滾的太爺爺嗎?不記得了,完全不記得。

司籐沉默了一會,從秦放手裡把照片抽回來:「明天安排一下,我想過去看看。」

夜裡,想起白天那兩個警察說的話,單志剛怎麼都睡不著,一會覺得門沒關好,一會又覺得衛生間有異動,翻來覆去出了一身冷汗,索性爬起來坐著,想打電話約朋友出來作陪,又覺得太晚了不大好——翻手機的當兒,發現好幾條未讀信息:今兒一天忙的太滿了,都沒顧得上看。

是上海的一個供應商發的,單志剛的公司是他大客戶,所以對方對他交代做的事很盡心。

——「單哥,我們查過了,聖母院路就是現在的上海瑞金一路。裕園早八百年就拆了,但是附近上了年紀的老人對邵家有點印象。」

——「早年邵家開過紡織廠,在邵琰寬手上敗了。四九年的時候,上海要解放,很多人變賣家當逃往台灣,據說邵琰寬帶著三姨太上了船,大老婆和兒子都沒帶……不過他也得了報應,他上的是太平輪,這事當時挺轟動的,單哥,你可以百度一下。」

——「大老婆和兒子據說一直留在上海,我們還在問,應該沒離開過上海,說不定還在浦西這一帶……」

……

單志剛愣了一會,打開電腦網頁,搜索欄輸入「上海太平輪」幾個字。

跳出來的第一條居然是個電影信息,大導演吳宇森拍攝的電影,說是預計2014年12月上映,名字就叫《太平輪》。

劇情簡介的第一句寫:1949年大型客船太平輪號從上海出發,沒有抵達台灣就遭遇意外沉船,造成近千人死難的悲劇……

好吧,像是一曲中國近代史上的泰坦尼克號,但是秦放打聽這個幹嘛?

單志剛滿腹狐疑,把手機上的短信截了屏,連同電腦上那一條拍了照,一起微信發給秦放,秦放很快就回了兩個字:謝謝。

收到回信的時候,單志剛下意識看了一下時間:凌晨三點。

看來,這個夜晚,於己於他,都是不眠夜。

為了趙江龍的案子,張頭又跑了趟麗縣,剛到就接到麗縣公安的通知,一是賈桂芝已經出院了,二是她申請領回了趙江龍的屍體。

領回就領回吧,畢竟是人家老公,法醫既然驗過屍,總不能曠日持久地放著,還是早日入土為安的好,只是賈桂芝已經出院這件事……

張頭惱怒的很:「沒跟她說明情況?對方的目標是趙江龍,她作為親屬,現在出院很危險,沒申請保護嗎?」

那頭的幹警沒精打采的:「當然安排人盯著了,不過人家不領情,說要為趙江龍報仇,不怕,就怕他不來,大不了同歸於盡。什麼年代了,還搞這種私人復仇主義,法制社會了,一點意識都沒有!」

總會遇到這種不理性的受害者家屬,張頭真是一個腦袋兩個大。

不過監視上還算方便,趙江龍家那一層有空置房,跟業主聯繫之後,幾個幹警已經進去蹲點了,張頭趕到的時候,幾人正坐著吃盒飯,問起有什麼異動,答沒有,除了早上賈桂芝出來扔了幾趟垃圾。

張頭問:「垃圾翻了沒有?」

幾個人面面相覷,過了會都有些悻悻的:「不是吧張頭,閒的啊,她又不是犯罪嫌疑人,翻她的垃圾幹嘛啊?」

張頭瞪了他們一眼,自己轉去樓梯間看:二十多年的辦案生涯中,他是頗有幾次通過翻查垃圾得到線索的,雖然不是次次都靈,但反正閒著也是閒著,萬一有所斬獲呢?

垃圾間在走道的最末,一個大垃圾桶,邊上其實有往下滑的垃圾管道,但是門蓋上了鎖,每天定點垃圾工來處理,樓層裡的居民倒垃圾,只要把垃圾袋拎到垃圾間就行。

張頭掀開垃圾蓋看,這兩天天氣冷,沒什麼異味,不過,這就是賈桂芝丟的垃圾嗎?

他好奇地拈起一幅畫像,也不像是畫像,布質的,畫的挺精細,就是裡頭的人凶神惡煞了點,不不,不像人,倒有些像佛,但是皮膚深藍,還長了三隻眼……還有缺胳膊少腿的雕像,那張臉別提多嚇人了,脖子上還纏了一圈骷髏頭……

這都什麼玩意兒啊,翻騰了一會之後沒發現別的異樣,張頭想拎一個回去研究,又覺得怪瘆人的下不了手,想了想掏出手機拍了一張照片。

回到空置房,他翻出那張照片給幾個幹警看:「賈桂芝扔的垃圾裡一堆這些東西,這什麼玩意兒?」

奇怪,他們好像都知道,其中一個還翻了他一眼:「拿人開涮呢頭兒,你不知道這什麼啊?這佛像啊。」

「哪個國家的佛像啊?」張頭是真納悶,他寺廟去的不多,逢年過年會陪老婆去杭州靈隱寺拜個菩薩燒個香,人家那些菩薩別提多和藹了,一看就大慈大悲普度眾生的。

「藏傳佛教啊,這叫忿怒相。就算你沒去過藏區,電視節目裡也總該看過啊,這幾年西藏旅遊多火啊,男女老少都要坐著那火車去拉薩……」

張頭沒好氣:「別瞎打岔。」

頓了頓又納悶:「這賈桂芝家裡,怎麼有這玩意兒?」

前頭翻他白眼那人又翻他了:「頭,你瞭解過賈桂芝的資料沒有,人家藏區出生長大,信藏傳佛教那是再正常不過了。你這問題的點抓的不對,要我,我就得問了,信教的人都那麼虔誠,怎麼能把佛像當垃圾扔了,這不是大不敬嗎。」

慢著慢著,張頭的注意力還停留在前半段話上:「藏區出生長大?」

「是啊,青海人。老家哪在著?」那個幹警胳膊肘碰碰另一個,「那字比劃怪多的,叫什麼來著,什麼謙?」

「囊謙,青海囊謙。」

《半妖司籐(司籐原著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