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放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自己的太爺爺和太奶奶,在他看來,就是最最普通平凡的作古的老人,難道,他們也會有秘密?而且,這秘密還和司籐有關?
匪夷所思,堪稱荒唐。
司籐說:「我被埋在囊謙,你恰恰要去囊謙給所謂的先人磕頭。我認識邵琰寬,而他的廠子曾經跟你太爺爺所在的鎮子有過生意往來,你覺得這只是巧合嗎?反正我是不信的。你父親讓你去囊謙,不會讓你挨家挨戶去找,有沒有給過你什麼線索?」
秦放猶豫了一下:「父親說,可以找一個叫賈貴宏的人——囊謙一帶是藏人聚居區,漢人很少,所以即便已經過了很多年,仔細打聽還是不難的。沒想到的是,前幾年的玉樹地震波及囊謙,很多村子已經遷址了。這個賈貴宏……你認識嗎?」
司籐顯然對這個名字相當陌生:「只有名字嗎?還說過什麼,這個人是做什麼的?」
「說是曾經做過黃包車伕……還有,他在家裡行三,人家慣常稱呼他叫賈三。」
司籐沒再說話,不過,從她的表情來看,這個賈三顯然是個突兀出現無跡可尋的人物,秦放還想說什麼,手機突然響了。
是單志剛打來的,他說,之前秦放委託他的,要打聽邵琰寬後人的事情,已經有眉目了。
邵琰寬的後人,其實就是他大房那一支,一直留在上海,甚至,受了老一輩「寧要浦西一張床,不要浦東一幢房」的影響,一直就沒離開過老黃埔區這一帶。
打聽下來,際遇不是很好,但也不至於落魄潦倒,曾孫叫邵慶,三十來歲,在上海有名的美食街雲南路有一家二十平米不到的小門面飯店,兼做盒飯外賣。
秦放和司籐趕到時,是第三天中午,午市外賣最忙的時候,邵慶衣服外頭圍了件圍裙,坐在櫃檯裡接外賣電話:「哪幢樓?是萊福士後面那個?宮保雞丁蓋澆飯三份,對的對的,阿拉訂飯送水果,老實惠額……」
電話掛掉,抬頭看見司籐和秦放,滿臉堆了笑,又有生意人特有的洞察和遲疑:「兩位是……吃飯?」
廟小招待不了大菩薩,這兩位客人,尤其是女客通身的穿著打扮,可不像是能屈尊在自家這種小破店面用餐的啊。
司籐沒有立刻說話。
她先前以為,既然是邵琰寬的孫輩,身上多少會帶些他的影子,眉眼、說話、做事,總會有跡可循。
沒想到的是,完全不像,眼前的邵慶,身材瘦小,五官糾結著擠簇在一起,眼神裡寫滿精明市儈,這突如其來的巨大反差,讓她一時間有些晃神。
不吃飯,那就不是客人咯?擋門口乾嘛,人家還要不要做生意了?邵慶沒之前那麼熱情了:「儂做啥啦?」
秦放見司籐有些失神,倒是挺理解她心情,清了清嗓子,代她開口:「你是邵先生是吧?請問你有時間嗎?有一些關於你曾祖父邵琰寬的事情,我們想瞭解一下。」
「儂腦子瓦特啦?」邵慶覺得自己是遇到神經病了,「儂港伐?港督。」
秦放聽不懂上海話,但是看表情語氣,也知道不是什麼好話,他倒是不生氣,衝著邵慶笑了笑,錢包掏出來,票面100元的紅色鈔票,一張張往櫃檯的檯面上疊。
五張之後,邵慶的臉色緩和下來了,目光有些遲疑,看看秦放又看看司籐,似乎還是吃不準,但不那麼刺兒了,秦放看在眼裡,繼續給他加,差不多一千的時候,停下來。
「邵先生,有一些關於你曾祖父邵琰寬的事情,我們想瞭解一下,價錢,好商量。」
邵慶有些發怔,喉結輕輕滾了一下,目光在那疊鈔票上飛快地瞟了一下,很快移開,但又忍不住瞥回去,司籐看了一眼秦放,輕輕笑了一下。
邵慶把秦放和司籐請到二樓,和很多上海老閣樓改作的商舖一樣,一樓生意,二樓住家,空間逼仄的很,轉個身都嫌侷促。
邵慶給他們泡茶,立頓的茶包,開水沏下去就綠了一大杯,因為秦放明確表示了自己聽不懂上海話,邵慶很蹩腳地開始嘗試講普通話。
「我那個太爺爺,老挫氣額,當初捲了家裡的錢,連我太奶奶的首飾都偷拿走了,帶著三太太逃台灣,家裡人誰都不講的。太奶奶後來知道,氣的當場昏死。無情無義,儂講是伐啦?自己的老婆不帶,帶小三跑特了,是不是無情無義?」
「太奶奶醒了之後,一口氣嚥不下去,我太爺爺沒來得及帶走的衣服,都被她一件件拿剪刀剪成了條條做墩布,後來又剪照片,卡嚓卡嚓,專從脖子那裡剪,剪完了拾掇拾掇全拿出去扔了蘇州河,扔完了回來,凳子還沒坐熱,三叔公從外頭跑進來叫,洗(死)特了,洗(死)特了,船翻特了!」
「後來才知道,我太爺爺坐的太平輪跟榮氏的貨輪撞了,一船的人都沒了,聽說那些日子,失事的海面上飄的都是遇難者的皮箱子——逃台灣嘛,帶的都是全部身家……哦,扯遠了,說到哪了,說到我三叔公了。」
「我太奶奶一聽,眼直了,腿也軟了,半天沒反應,還是三叔公掐人中給掐回來的,醒了之後,哭的呼天搶地的,又吩咐人去撈照片,但是沒能全找回來,拼著湊著,只找回了幾張。」
關於邵琰寬,邵慶也只能記得這麼些了,這些當然不值收下的錢,可怎麼辦呢,不知道的又不能生編。
為了彌補,他分外熱情地讓兩人喝茶:「多喝點,喝茶對身體好的……」
司籐問他:「那些照片還在嗎?」
邵慶很肯定:「在額在額,太奶奶死的時候,燒了兩張,但是其它的都留下來的,肯定有的,我翻翻,翻翻。」
他翻箱倒櫃的,俯下身子鑽床底,又踩著凳子上櫥頂,過了會興奮地抱了本相冊過來:「有額有額,在這了。」
確實是老相冊,磨砂的護紙,照片都是花邊帶貼角的,司籐沒有接,秦放猶豫了一下,幫她拿過來翻開,前頭幾頁都是邵琰寬,或穿西裝或穿呢大衣,還有一張倚著老爺車,身形挺拔,薄唇星目,雖然照片都在水裡泡過一輪,但不妨礙看出這的確是個風流倜儻的英俊男人,想必那個時候,也是能迷死一圈太太小姐的主。
繼續往後翻,這一張真奇怪,拼起來是張完整的照片大小,但是邵琰寬邊上明顯有個人被剪掉了。
秦放看了一眼司籐,見她沒什麼異議,又往後翻了一頁,這一次,幾乎是翻開的剎那,司籐就變了臉色,她伸手把那頁摁住,目光死死盯住邵琰寬邊上的那個人。
那個人,穿一件鼓鼓囊囊的道士袍,興許是很少面對鏡頭,總顯得有些手腳不知道如何安放的侷促。
道士袍?
電光火石之間,秦放忽然反應過來:「丘山道長?」
「嗯。」
丘山道長和邵琰寬?秦放隱約覺得哪裡不對,但是一時之間又不得要領,遲疑了一下再往後翻,已經沒有邵琰寬的照片了。
確實只有這麼幾張,秦放又往回翻了一頁,指著那張被剪掉了個人的照片問邵慶:「這個就是那個三太太嗎?」
「三太太的照片都帶走了的,沒留下,估計知道太奶奶會記恨她,生怕留下了照片被太奶奶用來扎小人……這是二太太的照片。」
司籐突然問了句:「你太奶奶很不喜歡二太太嗎,為什麼把她的照片剪掉?」
「這可不是太奶奶剪的,是太爺爺自己剪的,」邵慶像是突然又想起了什麼,獻寶一樣拿出來講給人聽,「聽說這個二太太邪門的很,來歷也古怪,跟家裡人誰都不親近,有時會莫名奇妙接連幾天不見,每次不見,太爺爺也從來不叫人去找……後來聽說,這二太太懷著孕,都快生了,忽然又走的不知哪兒去了,再也沒回來過。過了好幾個月吧,有個道士……喏,就是後面這張照片上的,過來找過太爺爺,太爺爺讓人把只要是二太太用過的東西全找出來燒了,有二太太的照片原本也要全燒的,那個道長說,照片上還有別人,拿來一併燒了不好,才剪了留下的。」
「我也鬧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還跟個道士牽扯上了,家裡頭親戚也眾說紛紜的,有說是剋夫,有說她會使邪門法子……你們也知道的,那個年代迷信……我小時候,我奶奶還拿二姨太嚇過我們呢。」
司籐把那張照片從卡角里拿出來,那裡明明只是個剪了的空洞,她卻看了很久,末了問邵慶:「知道這個二姨太叫什麼名字嗎?」
「名字……」邵慶被問倒了,「這還真不清楚,聽說是姓史還是司來著……」
司籐哈哈笑起來,她笑地上氣不接下氣的,邵慶被她笑的有些忐忑,不安地往後縮了縮。
司籐說:「怎麼樣也是邵琰寬下跪求婚,風風光光嫁進你們邵家的,怎麼能連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呢?你記住了,她叫司籐。」
那時候,上海灘不止流行膠片電影,也流行京戲,北京天津的角兒,想真正大紅,都得到上海拜碼頭,上海的戲院很多,梨園名角,風頭是蓋過電影明星的。
邵琰寬經常帶她看戲,那方戲台,有時是白蛇水漫金山,有時是關公千里護嫂,生旦淨丑,艷的沒邊的油彩勾了臉,眼梢一吊,披掛的行頭燦燦奪目,一個亮相博得滿堂彩,咿咿呀呀開唱。
她看戲的時候安靜,看完了總愛說一句:「都是假的。」
那一日,邵琰寬包了場,台上戲到酣處,好生熱鬧,邵琰寬卻忽然攜了她的手,說:「去後台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