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是秦放和顏福瑞合力,把吊在半空中的一干人給救了上來,道門沒能全身而退,在掙扎和籐條繃斷的時候,桃源洞的潘祈年摔了下去,就像沈銀燈說的一樣,撞上石峰,腸穿肚爛,鮮血都滋養了赤傘的子孫。
這算什麼呢?工傷?蒼鴻觀主他們要怎麼去編借口跟潘祈年的家人解釋呢?秦放腦子裡亂的很,正混沌著,司籐從內洞出來,沒理道門,也沒理秦放和顏福瑞,自顧自出洞。
那所謂的吞食赤傘妖元,所謂的第四件事,必然已經大功告成了。
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秦放又去了內洞,被釘死在牆上的沈銀燈像極了他第一眼見到時的司籐,人皮包著骷髏,眼洞大突,死不瞑目。
他看了很久,默默退出來。
道門的人很焦灼,議論紛紛,除了沒有中過籐殺的白金教授,每個人都在問同一個問題。
——司籐小姐還會為我們解籐殺嗎?
秦放和顏福瑞回到旅館的時候,夜色剛剛籠上半空,司籐已經洗漱完畢,新的旗袍,新的高跟鞋,讓店家搬了張搖椅在二樓住處外的走廊下,背對著樓道,搖啊搖的看苗寨外的山景。
兩人都不想說話,在樓梯上坐下來,各想各的心事,期間單志剛發來一條短信:「還在苗寨嗎?」
秦放回:「在啊。」
短信標識的小信封封口送出的時候,顏福瑞忽然騰一下站起來,很急地向司籐走過去,秦放沒有回頭,聽到他說:「司籐小姐,你說沈小姐是妖怪,我也知道她是妖怪,但是她一直是人的樣子,像人一樣說話。我……我總覺得……我殺了人了。」
他平生小貓小狗都沒殺過半隻,電視裡看降妖除魔,只覺得舒服解氣,真正面對,才知道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沈銀燈跟人一模一樣,像人一樣說話,像人一樣會害怕,矢箭戳進她心口的時候,那種鈍鈍的聲音叫他渾身發麻。
如果她化作一陣黑煙消散,或者變成一朵蔫巴的毒蠅傘,他都會覺得更好受些,但偏偏又不是,她心口流血,四肢抽搐,死的都跟人一模一樣。
顏福瑞覺得,這跟殺人真沒什麼兩樣。
秦放屏息聽司籐的回答。
她先是淡淡哦了一聲,然後問他:「沈銀燈是不是殺了瓦房?」
顏福瑞似乎愣了一下:「是啊。」
「殺人該不該償命?」
「……該。」
「那殺了該殺的人,有什麼好想不開的?」
秦放心裡五味雜陳的,又有些想笑,司籐很會說話,打發顏福瑞這樣的,都不需要超過三句話——果然,顏福瑞沒聲音了,再然後吭哧吭哧往回走,坐下時,秦放聽到他嘟嚷說:「也是哦。」
坐了一會,他又低聲攛掇秦放:「我看你也挺想不開的,你要不要跟司籐小姐聊聊?我覺得司籐小姐是個明白人。」
秦放看了顏福瑞一眼:「我沒有什麼想不開的。」
晚上十點多的時候,蒼鴻觀主帶著道門所有人過來拜訪,客棧不大的小院子站了這麼七八個人,幾乎塞的滿滿當當,司籐當沒看見一樣,躺在搖椅裡前後晃著,木頭交聯處的聲音咿呀咿呀的。
蒼鴻觀主很尷尬,求救似的看秦放。
秦放沒有落井下石的心思,他提醒司籐:「蒼鴻觀主來了。」
司籐連搖椅的頻率都沒變:「有話就在那說唄。」
有話就在那說唄,這意思,連樓都不讓蒼鴻觀主上的。
高高在上,居高臨下,今時今日,她確實有這個資本叫蒼鴻觀主難堪。
蒼鴻觀主猶豫再三,口氣和緩地近乎迎合:「今日的事是對不住司籐小姐,沈……赤傘這妖怪太過奸猾,把我們騙的團團轉……也怪我們自己沒有帶眼識人,還請司籐小姐大人大量,不要往心裡去。說起來,這事總算也告一段落……」
司籐咯咯笑起來,她起身走到欄杆邊,兩手懶懶一撐,姿態極好看的:「蒼鴻觀主上過小學嗎?寫過作文沒有?老師怎麼評的?」
蒼鴻觀主莫名奇妙,他從小就進的道觀,師父教認字,也教唸經,沒教過寫作文。
司籐說:「我是沒正經念過書,也知道要中心明確,直切主題。老觀主囉哩囉嗦這麼多,又是道歉,又是罵赤傘狡猾,又是讓我大人大量,說到底,不就是為了籐殺嗎?也罷,為免老觀主牽腸掛肚,我也就給個明白話,這籐殺,我不會解的。」
人人都以為她那句「我也就給個明白話」之後,是皆大歡喜,畢竟她自己大事得成,應該心情舒暢不是嗎?哪知道換來這晴空霹靂般一句。
起初的驚愕死寂過後,馬丘陽道長第一個氣急敗壞:「憑什麼?」
司籐奇道:「憑什麼?馬道長長的像丸子,這腦子裡裝的也是豬肉嗎?按照沈銀燈的安排,昨兒個這一院子的大小道士,不是都應該去餵蘑菇了嗎?現在還能好端端站在這裡,該謝謝誰啊?」
「我無意之中救了一群要殺我的人,心裡已經很不舒服,還敢跟我提籐殺,我一個妖怪,不想做那麼多好事,我怕萬一立地成佛,生活不適應。」
蒼鴻觀主尷尬之至,人要臉樹要皮的,他怎麼會不知道這趟過來是自討其辱?只是與生死相比,面子也就不那麼重要,幻想著,或許能靦著臉過來爭取一下……
果然剛開口就被打臉了,她說,這籐殺,我是不會解的。
一時間人人陷入僵局,也不知過了多久,丁大成梗著脖子來了一句:「走吧,不嫌丟人啊。」
北方人,脾氣果然是直且急,他帶了個頭,其他人無可奈何的,也都遲疑地開始挪動步子:一來確實是己方理虧,大家都不是沒臉沒皮的人,二來又能把司籐怎麼樣呢?
只有蒼鴻觀主站著沒動,大家走到門口,回頭過來看他,他身子顫抖了兩下,忽然撲通一聲就跪下了。
司籐不動聲色的:「我歲數不算小,加起來百十歲有的,受晚輩這一跪,當的起。」
蒼鴻觀主嘴唇哆嗦著,說話的聲音都有些哽咽,說:「司籐小姐要是心裡不痛快,一定要找人出氣,就把我這個老頭子收走吧。我活到七十多了,活不活都不重要。可是我這些道友,司籐小姐就高抬貴手吧,他們是被我召集著趟進渾水裡的,潘道長都已經死在山上了,剩下這些人,丁師傅只是個出租車司機,家裡有老婆孩子,我那個小徒孫王乾坤,他是什麼都沒做……」
說到後來,聲音發顫說不下去,僵了一會之後,蹬蹬蹬開始磕頭,每一下都重,忘記了磕到第幾下時,忽然像被扼住了一般姿勢怪異地磕不下去,秦放先還奇怪,下一秒忽然反應過來:是司籐做的。
她不需要現籐身或者用籐條了,她從沈銀燈那裡奪來的妖力起作用了。
司籐說:「妖怪沒有人心,老觀主聲淚俱下的這套,可以收起來。籐殺我絕不可能會解,但是老觀主如果配合,諸位有生之年,我可以讓它不發作。」
蒼鴻觀主沒聽懂,半張著嘴看司籐,白金教授反應的最快,聲音近乎激動:「這就像艾滋病一樣,在人體的潛伏期一般是10年,10年之內,患者跟普通人毫無差別,除非病發才會不治。司籐小姐可以控制籐殺,如果她在你們有生之年都不會讓籐殺發作,那麼……」
如果有生之年籐殺都不會發作,在體內潛伏一輩子,與性命又有什麼干礙呢。
蒼鴻觀主激動地聲音都抖了:「司籐小姐要我怎麼配合?」
司籐看了他很久,說了句:「你上來。」
司籐問了蒼鴻觀主一個問題。
1946年丘山道長、李正元道長和黃玉在上海鎮殺司籐之後,屍骨埋在哪了?
屍骨埋在哪了?
蒼鴻觀主記得,司籐死後,丘山道長神色冷峻,說是為免有變,這妖怪的屍身是一定要燒掉的。
點火時,特意在屍身上淋了火油,刷的一下,焰頭竄起老高,丘山道長往火裡一張張地扔符咒,說:「三十多年前一念之差,鑄成大錯,今日總算是了結了。」
蒼鴻觀主那時還小,被李正元道長趕在邊上,字字聽的清楚,卻字字聽不懂,他只記得,火滅的時候,丘山道長的一張臉,像死人一樣難看。
所有助燃的木頭都燒成了灰,風一吹飄飄灑灑,像絕望中降下的大雪,除了那具燒的焦黑的屍骨。
骨頭根根支稜,肋骨森森分明,眼洞似乎深不見底,牙床排列的弧度像譏誚的大笑,似乎下一刻就會開口說話。
——「我會回來的。」
蒼鴻觀主張著嘴巴看,師父李正元道長衝上來摀住他的眼睛,眼前黑下來的瞬間,他聽見丘山說:「不行,這屍骨我要帶回青城,做法鎮壓,還有她的原身籐根,也要一起挖出來,以防來日有變。」
那時已經是1946年的最後一個月,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數,帶著司籐屍骨離開上海的那一天,天仇地慘,大霧瀰漫,可見度只有二三十米,再遠一些的人影憧憧,都像是遊蕩的鬼影。
他們個個走的心事重重,天漸漸黑了,周圍有低矮的房屋,又忽然開始下雨,瓢潑一般,蒼鴻觀主頂著油紙布咬著饅頭坐在板車車尾,他記得當時好像是被噎住,嘶啞著嗓子朝師父李正元道長要水喝,李正元取下腰間的水袋,正俯身給他倒,半空中一聲巨響,一個巨大的赤紅火球劃破霧靄。
再然後眼前亮的嚇人,整個地面都在震顫,響聲當場就震昏了黃玉,巨大的熱力迫面而來,車子被氣浪掀翻,蒼鴻觀主哭嚎著在地上滾出很遠,緊接著黑煙滾滾,嗆的他幾乎不曾死掉。
清醒過來的時候,四圍腳步雜沓人聲鼎沸,有人在撕心裂肺地嚎叫,血腥氣和油氣撲面而來,大雨如注中,不遠處無數的火苗時起時弱,蒼鴻觀主尖叫著在地上爬躲,直到被黃玉抱了起來。
一直到很久之後,蒼鴻觀主年屆而立,多方求索,才終於知道當日發生了什麼。
那一天,是1946年12月25日,聖誕夜,當日的上海濃霧瀰漫,黃昏時分開始下雨,漸轉瓢潑,晚上八點左右,從重慶來上海的三架飛機在濃霧大雨中同時失事,一架隸屬中央航空公司,另外兩架隸屬中國航空公司,共計81人遇難,倖免者13人,這三起空難創了當時國民航空史的記錄,被稱為轟動中外的「上海黑色聖誕之夜」空難。
在當時的一片天愁地慘混亂驚惶之中,難免有人趁火打劫順手牽羊,丘山道長一行人聚齊之後,慶幸無人受傷的同時,才發現攜帶的大部分行李,連同裝了司籐屍骨的那口木箱子,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
蒼鴻觀主講完之後,司籐很久都沒有再說話,這異樣的沉默一直僵持著,直到突然間,客棧的大鐘敲響。
當……當……當……
十二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