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周萬東的生物鐘掐的很準,趕在天亮之前醒過來,帶著賈桂芝離開落腳的那間屋子,寨子裡人多眼雜的,還得找個犄角旮旯的地方先避一避:好在苗寨建在山上,曲裡拐彎的,很容易就能找到偏地頭。

賈桂芝一路上都恍恍惚惚的,就跟沒睡醒似的,好幾次都是周萬東拽著她走的,好不容易在個破屋後頭停下來,周萬東躁得直拿手扇風,看看時間差不多,掏手機出來給秦放發短信,顛來倒倒來顛的還是那句話:在苗寨嗎?

昨兒他留意過,榕榜苗寨的確挺偏,估計很少有外人來,只要秦放還在寨子裡,打聽個一日半日的總會有眉目的。

短信發出去,長長吁一口氣,又低頭檢視自己胳膊上的傷:以前傷的比這重的都有,拿布條狠狠裹起來,撐個三五天不在話下,對近乎自虐的這一點,他是很有點自豪的,覺得自己吃得苦,下得狠,真漢子。

布條有些松,他一邊胳膊夾住,另一頭牙齒咬住拉緊,一邊拉一邊含糊不清問賈桂芝:「抓到了秦放之後呢?得先回麗縣吧,你男人的屍體還在冰櫃裡凍著,你不趕著處理,指著凍他一輩子嗎?」

賈桂芝說:「那是白英小姐。」

什麼雞同鴨講的,那不明明是趙江龍嗎,怎麼還後綴了一個小姐?周萬東狐疑地看賈桂芝,這才發現她是在自言自語,眼神飄飄的,跟昨晚上站在窗前時一個模樣。

這是還沒睡醒?周萬東拿手在賈桂芝眼前晃了晃。

賈桂芝就像沒看見一樣,嘴唇微微翕動著:「後來我又開窗看了,沒有人,我一定是在做夢。」

「白英小姐跟畫上長的一模一樣,穿的衣服都一模一樣,都是旗袍。哦,不對,天冷,旗袍外面加了件大衣。」

「白英小姐一定是嫌我太慢了,她等的不耐煩了……」

話還沒完,周萬東手裡的手機忽然響起來,特嗨的重金屬音樂,賈桂芝渾身一震,登時就清醒過來。

來電顯上,「秦放」兩個字赫然在目,周萬東不耐煩地把手機翻過了面去,罵了句:「打個屁啊。」

又過了幾分鐘,秦放的短信回過來了。

「嗯,這兩天頭疼,睡覺呢。不說了。」

周萬東的嘴角現出得意的笑來:不著急,你睡吧,慢慢兒睡,這苗寨就這麼大點地方,睡醒了,老子也就找到你了。

從顏福瑞通知秦放收拾行李到開車離開,前後不過一個半小時。

司籐照例坐後座,顏福瑞坐副駕,顏福瑞上車的時候,秦放一連看了他好幾眼,又回頭看司籐,那意思是:他怎麼也跟我們一起啊?

沒道理啊,瓦房的事不是已經結了嗎?你顏福瑞不回青城,反而跟著一起去杭州,不覺得說不過去嗎?

司籐沒有跟他解釋的意思:「愣著幹嘛,開車啊。」

山路寂寂,一路無話,中午停車吃飯時,秦放又給單志剛的手機打了個電話,那頭照例地不接,掛了電話之後,秦放編輯了條短信發過去:「你手機是不是又跟上次似的接不了電話了?哥們,咱不缺那點錢,趕緊換台新的唄。」

十幾分鐘之後收到的回信,寥寥幾個字:「嗯,先湊合用唄。」

六個字,秦放盯著看了足有一分鐘,然後罵了句我擦,顏福瑞正低頭在他對面大口扒飯,聞言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再然後,吃飯的動作都文雅了許多。

秦放馬上給業務部門的負責人打電話:「你,現在,馬上,帶兩個同事去單總家,對,讓物業給鑰匙,就說單總都幾天沒上班了,你們擔心會出事,有什麼情況馬上通知我……」

又想到有人現在還一直假冒單志剛套聽自己的消息,秦放後背隱隱有些發涼,頓了頓又補了一句:「低調一點,先別聲張,哪怕要報警,也先問過我。」

他隱隱覺得,這事可能跟之前安蔓的死有關,志剛當時恰好就在現場,而殺人兇嫌也一直遲遲沒有落網,難道說……

秦放不敢再想下去了,暗自祈禱單志剛可別真的出事才好。

機場候機時,消息終於來了,據說推測是入室搶劫,因為屋裡被翻的亂七八糟的。人被捆著鎖在洗手間裡好幾天,沒吃沒喝的,被找到的時候已經昏迷,現在送到醫院去了,依著秦放的吩咐,暫時沒有報警,物業保安那邊怕事情聲張出去引起住戶對安全保障的質疑,也沒有胡亂嚷嚷。

也就是說,尚未打草驚蛇,表面上看,依然風平浪靜。

秦放覺得,警方介入還是有必要的,只是事情比較複雜,電話裡說不清楚,還是自己當面跟警察敘述比較妥當——他吩咐業務部門的負責人盡量不要去動單志剛家的犯罪現場,以免妨礙後續警方的調查取證,對方的反應有些怪怪的,吞吞吐吐了一陣子之後,話裡有話:「秦總,我覺得吧,如果真報警,也可能會有麻煩。」

「單總家有些東西,我們也說不清楚,就跟邪教那種似的……秦總,這是單總私事,我們做下屬的就當沒看到,也不會亂說,你還是……自己去單總家看一看再說吧。」

邪教?秦放心裡咯登一聲。

志剛家裡他去過不止一次,從來沒見過什麼異常的東西啊,怎麼還跟邪教扯上關係了?

終於登機,顏福瑞舉著機票費力地比對座位號,然後被空姐客氣地引向後排的時候,心事重重的秦放才想起來:辦手續換票的時候,對方說過沒有三人連號,有一個人要落單安排在最後,自己當時想都沒想,就把顏福瑞的身份證剔出去了。

司籐的位置靠窗,她有些疲倦,入座之後就閉著眼睛小睡,不知道為什麼,秦放總覺得,兩人之間,已經隔了些什麼。

昨晚司籐去黑背山,一定發生了一些事情,這事情跟她忽然一反常態地啟用顏福瑞有直接關係,但是到底是什麼是呢?她不說,自己也無從知曉。

飛機帶著引擎的轟鳴聲衝上天際,機艙裡安靜的近乎單調,秦放漸漸困乏,上下眼皮一直打架,迷迷糊糊間,聽到司籐說了句:「秦放,挺冷的,拿條毯子。」

秦放頓時就清醒了,轉頭看司籐,她好像又出現了跟那一晚相同的症狀,無端怕冷,眉頭緊蹙,嘴唇有些發白,秦放有些擔心,招手示意空乘取條毛毯過來,空乘彬彬有禮地過來道歉:「不好意思啊先生,飛機上毛毯有限,已經被先要的乘客領完了。」

領完就領完吧,總不能要人家生造一條,秦放脫下自己的外套給司籐蓋上。

外套上,帶了他的溫度和味道,自然跟毛毯是不一樣的,司籐第一時間就察覺了,她眼睫顫了顫,沒有睜眼,只是疲倦地說了句:「融了沈銀燈的妖力之後,應該再休息兩天的。昨天晚上就施用妖力,果然又有些不舒服了,到了杭州之後,要緊找個地方靜養兩天。」

「不住我家嗎?」

司籐沒有回答,秦放多少猜到她心思:「你不想住我那也行,西湖邊不少山上,都有私家開的客棧,裝修的都很精緻,依山帶水,環境也清幽,可以給你包個院子,也不貴,你想歇多久都行。」

說完了,屏息聽她回答,好久沒聲息,還以為她睡著了,誰知道她又開口了。

「剛剛在機場,看到那些時裝的店面和廣告,覺得你們現在的衣服和穿戴也很好看的,回頭再看自己,旗袍、大衣,似乎真的很老式了,也很少有人這麼穿了,忽然就覺得格格不入的。」

格格不入嗎?這是不是意味著,她已經很快接受了七十七年後的生活和審美呢?或者是……

秦放想起很久之前聽過的一個說法:很多時候,人的改變和對過去的決然摒棄,是從髮型和穿著開始的。

那個喜歡穿最好的絲綢裁剪而成的旗袍,長髮永遠綰成鬆散髮髻的司籐,說話時不時會帶出咬文嚼字調調的司籐,給她罩個框框似乎就能凝成一副舊時油畫的司籐,忽然對他說:「你們的衣服和穿戴也挺好看的,旗袍、大衣,似乎真的很老式了。」

秦放覺得這其實是好事,畢竟,她的那個時代,是再也回不來了,你當然可以在身上穿一件旗袍,但這個世界已經天翻地覆,你再也穿不出那個有著獨特風土明月的民國。

秦放說:「我也覺得,你如果穿我們現代的衣服,會很好看的。到了杭州之後,我帶你去購物中心逛逛,你應該會喜歡那種收腰的風衣,高跟的皮靴,還有墨鏡。」

司籐閉著眼睛笑起來:「秦放,你很有錢嗎?」

「我有沒有跟你講過,我那次到上海,重新遇到邵琰寬?」

「他花了大力氣來追我,我花他的錢,流水一樣,從來不心疼,點從來吃不完的西洋菜,一道一道,像慈禧太后嘗滿漢全席,吃了一筷子就撤,又買很多穿不完的衣裳,拎的累了,新衣服連袋子一同扔掉。我是故意作踐他的錢,冷眼看著他還要耍什麼花樣。」

「可是現在,有點心疼你的錢,不想由著心意亂花,怕把你給花窮了。」

秦放啞然失笑,哪有買一兩件衣服就把人給花窮了的道理?

還有,她又提到邵琰寬了,司籐數次提到邵琰寬,都給人前後不一自相矛盾的感覺,忽而像一個冷眼旁觀的局外人,忽而又像是切齒痛恨的身受者,但是不論是哪一種,有一點是一致的。

他感覺不到她對邵琰寬的愛。

耳畔傳來司籐的淺淺鼻息,她終於是睡著了。

秦放幫她掖了掖蓋著的衣角,忽然就發起愣來。

老話說,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司籐話裡話外,對邵琰寬的險惡憎恨是無疑的了,但是,愛呢?

三萬英尺高空,同一架飛機,相隔二十餘排,還有一個人跟秦放一樣,陷入了深重的犯傻發愣之中。

顏福瑞。

原本,瓦房事了,自己闔該打哪來回哪去,他是向司籐小姐辭行去的,客客氣氣絮絮叨叨一大堆,大意是感謝司籐小姐不計較師父丘山道長的錯處,感謝為苦命的瓦房主持了公道,自己笨手笨腳的,也幫不了什麼忙,就不打擾了,以後會常常記著司籐小姐的好……

司籐打斷他說:「有件事,想來想去,還是你做合適。這事了了之後,你再回青城吧。」

顏福瑞受寵若驚,這世上,居然能有「適合」他做的事?

《半妖司籐(司籐原著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