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多,司籐醒過來,看到秦放趴在床邊迷迷糊糊的,手裡還攥著手機。
司籐覺得荒唐,又有難解的惆悵:白英和邵琰寬的後代,反而在盡心盡力地照顧自己嗎?
她伸手推了推秦放,秦放突然醒轉,開始有些茫然不知身在何處,緊接著就看到司籐疲憊地撐著身子,說:「還是不太舒服。」
和她相處久了,秦放大致明白這是又要到土裡休養的節奏,他伸手想扶司籐,見她還不至於虛弱到不能走的程度,又猶豫著縮了回來,司籐走到門口時,忽然說了句:「秦放,這兩天你回一趟老宅,把牆上那幅畫拿過來。」
秦放嗯了一聲:「知道了。」
司籐有些意外:「你知道?」
「知道。」
司籐笑了笑沒再說話,兩人去到院子裡,這才發現顏福瑞居然也還沒睡,皺著眉頭坐在石桌子旁邊,時而搖頭晃腦,時而恍然大悟,認真地連司籐和秦放過來都沒注意到。
秦放咳嗽了兩聲,問他:「鐵掀呢?」
顏福瑞答非所問:「司籐小姐,我想到了啊!」
他一臉興奮:「司籐小姐你不是說白英的骨頭不在山上嗎,我也很奇怪啊,我想了很久啊,我覺得我想的很有道理。」
真是難得,連顏福瑞這樣的都開始思考了,也許是太累,司籐沒什麼表情:「你想到什麼了?」
「明明不在雷峰塔,為什麼留下的畫啊詩啊都點出雷峰塔這個地方呢?我覺得這其實是表面現象,是障眼法,是迷惑別人的。」
秦放禁不住對顏福瑞有點刮目相看了,連司籐的目光中都掠過一絲訝異。
「我覺得要從白素貞的傳說去找,大家一想到雷峰塔,會想到誰呢,法海,法海住在哪呢,金山寺!所以啊,明著在說雷峰塔,其實說的是金山寺……」
司籐瞬間沒興趣了,秦放打斷顏福瑞:「鐵掀呢?」
顏福瑞正說得興起,忽然被打斷,一時有些斷片,過了會磕磕巴巴:「鐵掀……鐵掀在景區被沒收了啊……」
末了,顏福瑞做賊一樣,翻牆去隔壁拿了花圃的鐵掀過來,一切拾掇完,天已經快濛濛亮了,顏福瑞很不安地東張西望,唯恐被人看到,秦放嫌他大驚小怪,顏福瑞委屈的很:「你是挖個坑把人活埋了啊,萬一有人看到,還以為我們殺人呢。」
絮絮叨叨間,又想到自己的推理:「金山寺不對嗎?既然雷峰塔找不到,那就很可能是在金山寺啊。」
秦放被顏福瑞叨叨的腦子疼,他在石桌邊坐下來:「白英委託秦來福幫她埋骨,秦來福是杭州本地人,但金山寺在鎮江,秦來福在那是外人,人生地不熟的,為什麼要去金山寺埋骨呢?」
顏福瑞很不服氣:「那賈三呢,賈三在囊謙也是外人啊。」
秦放沒好氣:「囊謙跟東部不一樣,囊謙那麼偏,司籐埋骨的地方還是沒人的山谷,如果不是車子墜崖,根本不會有什麼差錯。白英一直在長三角生活,當年兵連禍結,多少地方被炸平了,她那麼謹慎的人,會把屍骨放在雷峰塔金山寺這種人來人往的地方?就算是埋在地下,不怕被一顆炸彈炸出來了?」
顏福瑞有點怔愣:「那……那放在哪呢?」
秦放沉著臉:「就在雷峰塔附近,你說會在哪呢?」
顏福瑞奇怪起來,他手搭在眼睛上,藉著黎明的亮光看遠處霧氣濛濛的雷峰塔,似乎還嫌視野不夠,站到凳子上四下張望,嘴裡唸唸有詞:「附近……山上沒有,塔裡沒有,天上沒有,水裡……」
他心頭突然一跳,手腳並用地從凳子上爬下來,說話都結巴了:「水……水裡啊?」
秦放心裡,極輕的一聲歎息。
在當時的情況下,水裡,的確也是最好的安排了,從古至今,西子湖畔戰禍頻仍,房舍幾番成焦土,但從沒聽說,有誰把西湖水放干了的。
太爺秦來福房間裡掛著的那幅畫,如果真的出自白英之手,那麼,此間大有深意。
當時的西湖之上,並沒有雷峰塔,那麼,那幅圖上雷峰塔的高度、位置、比例,也全部都是與事實不符,白英自行杜撰了一座虛擬的雷峰塔,普天之下,僅此一家,只為標示一個獨一無二的位置,自己的埋骨地。
「白雪茫茫,殘影慌慌,夕照映水,骨浮峰上。」
那時候進入初冬,西湖之上落了一場雪,夕陽西下,水流浮動,倒影綽綽約約,偌大湖面,萬千坐標,白英選定了湖面上的一點,想著,如果這一點就是雷峰塔倒影的峰頂,那麼從這個位置去看,這岸上的雷峰塔,應該高度幾許,位置幾何呢?
所以,那幅畫並非寫實,真正雷峰塔的位置,後頭有山線起伏,而秦放印象中太爺的那幅圖,雷峰塔四周光光禿禿,一徑河岸將畫面一分為二,也就是說,即便詩裡混淆性地寫了那句「夕照映水」,真實的位置,也根本不在夕照山。
好在,白英有意識地留下了另一張照片,秦來福的全家福,攝於斷橋之前,這就大大縮小了他們的遊湖範圍。
太爺爺留下的物件中,除了那本日誌是閒來記錄,只有兩件標明了「白英」,一幅圖、一張照片,看似隨意,現在想來,別有深意。
司籐讓他回老宅取畫,看來,司籐也想到這一點了。
天色漸漸亮起來,顏福瑞如聽天書,原本還想作關於法海金山寺的垂死掙扎,末了只剩了愣愣一句:「哦。」
戲劇性的,似乎與他的失落相應和,樹上飄飄悠悠落下一片黃葉,拂過他的鼻尖,又飄飄悠悠落到桌面上。
顏福瑞頓感蕭瑟,說了句:「秋天來了。」
秦放答:「嗯。」
對話末了,兩個人奇怪地互看了一眼,再然後,幾乎是同時跳了起來。
春暖花開,漸至夏日,正是樹木轉綠甚至蒼翠的時候,談什麼秋天來了?
秦放抬頭,頂上滿樹黃葉,在晨風之中蕩曳飄搖,再看週遭,心裡叫苦不迭。
不止他們的客棧,附近的,再遠些的,甚至道路兩邊的綠樹,都幾乎是在頃刻之間轉作枯黃,花花草草之屬,種在盆裡的還算正常,只要是扎根地下,全部蔫的蔫死的死,就好像這平靜的談話之時,周圍遭受了一場無聲的洗劫一般。
顏福瑞小跑著出門,過了幾分鐘又呼哧呼哧跑回來,喘著粗氣比劃給秦放看:「得有兩百……三百米,樹啊什麼的都死的死黃的黃,後面的就正常了,就是以我們這……為圓心。那個……」
說到這裡,忽然小心翼翼壓低聲音:「不會跟司籐小姐有關吧?」
秦放無奈:「你以為呢?」
秦放驅車離開的時候,路兩旁已經聚集了不少人,忙著拍照議論,後視鏡裡,越來越遠的顏福瑞戰戰兢兢地站在客棧門口,臉上寫滿了做賊心虛,目送秦放上車的時候,他至少囑咐了三遍:「秦放,你早點回來啊,不然警察來問我,我不知道怎麼說啊。」
秦放真是哭笑不得,他不覺得樹木黃了枯了這事能動用到警察,就算真的驚動了,一時半刻,也查問不到你身上吧?
老宅還是原先的樣子,那副掛在牆上的畫,原先只覺得筆法拙劣技巧平平,現在再看,心頭憑添了許多空洞涼意,秦放小心翼翼地把畫卷捲好,順帶也捎上了太爺的那本日誌冊子。
回來時,正是下午,秦放沒有徑直回客棧,車子繞到了西湖,停好之後,一個人順著湖邊走了很久很久,這段路有時清靜有時熱鬧,秦放撿了湖邊的觀景座椅坐下來,慢慢翻動那本冊子。
很多話,現在再讀,唏噓不已。
譬如太爺去參加同鄉友人的麟兒百日宴,字裡行間,好生艷羨,是因為當時的太奶奶久未生育嗎?
再比如寫到爺爺自小頑皮,氣急之下想責罰,卻「再三猶豫」、「不忍加諸一指」,是因為到底不是親生,心有忌憚嗎?
……
堪堪翻完,已是落日西墜,暖暖的餘暉照在身上,分外愜意疏懶,秦放倚住椅背,闔上眼睛閉目養神,人聲漸漸消歇,偶爾有船搖過,木漿敲打水面,發出有節奏的啪嗒啪嗒聲。
「秦老闆!秦老闆!」
急促的呼喝聲忽然響起,秦放一驚而醒,這才發現四周已經全黑了。
那聲音還在繼續:「秦老闆!秦老闆!」
秦放坐起身子,遲疑地走下台階,夜晚的西湖寒意四起,今晚分外奇怪,居然連觀景的裝飾燈都沒有拉亮。
啪嗒啪嗒的腳步聲,有個身形微胖的男人,戴皮帽,裹著黑色的老式馬褂襖子,提著口籐箱匆匆而來,而就在河岸之下,泊著一條烏篷船,許是下過雨,烏篷船的頂棚被洗刷的烏黑油亮,艄公拎著盞馬燈,伸著腦袋長一聲短一聲的叫喚:「秦老闆!秦老闆!」
秦放的心咚咚跳起來,他抬腿邁上船板,小船慣性地往下一沉:不對,不是因為他,是因為秦來福馬褂下擺一掀,扶著艄公的胳膊上來了,這麼冷的天,秦來福居然渾身燥熱,順手抹下了皮帽子扇風,邊扇邊問艄公:「人呢?找好了嗎?」
船篷裡又伸出兩個人的腦袋來,艄公說:「秦老闆,我辦事你放心,這兩個,是這一代水性最好的,不過,不要紙幣,要銀洋。」
烏篷船晃晃悠悠地搖往西湖水中央,黑色的水光隨著木漿的反覆泛著銀色的亮,秦來福抱著那個木箱子坐在舢板上,說:「都是銀洋,袁大頭。」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烏篷船晃蕩著停下,艄公壓低聲音說:「就是這,沒錯的。」
那兩個人脫下外頭的棉衣,露出貼身的短打,又從船艙裡拖出一個連著鐵鏈子的大鐵錨,沿著船邊往水下放,鐵鏈子光當光當磨著船邊,艄公籠著袖子在邊上看著,說:「深咧。」
又似乎沒多深,鐵錨很快到底了,那兩個人掌心裡吐了唾沫搓了搓,一個拎了籐箱,另一個拿了鐵掀,依次沿著鐵鏈下水,艄公在邊上叮囑著:「要快啊,動作麻利點。」
兩人很快沒了頂,水面上最後一絲漣漪都散去了,艄公陪著秦來福坐著,搓著煙葉子往煙筒裡裝:「你放心,這兩人水性沒說的,在下頭能……」
話沒說完,鐵鏈忽然劇烈的晃動起來,水面出現巨大的起伏,水花兜頭照面地拍上烏篷船,艄公和秦來福被掀倒在船艙裡,秦放一個站立不穩,撲通一聲摔下船去,入水的剎那,他聽到艄公的尖叫:「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
……
秦放睜開眼睛,一抹斜陽脈脈依著山線,岸上的景觀和水下的倒影相映成輝,正是夕照映水時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