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福瑞不懂,這佛前香,道觀土,聽起來都舒心適意,怎麼會是要人命的東西呢?
司籐卻悚然色變,僵了一兩秒之後,伸手拔掉那根肋骨,指尖的籐條交替圍匝著去填堵傷口,幾乎是在頃刻之間,她的長髮就垂了下來,顏福瑞先還以為她變回了原形,下一秒反應過來:這是她的幻術失去功效了。
回頭去看,果然,那個坐在地上失魂落魄著的王乾坤,又是個綰著髻的道士了,不再復司籐的模樣。
白英咯咯地笑:「還記不記得上一次我們中了觀音水的招,是什麼時候?」
當然記得,那還是在青城山,被邵琰寬半哄半騙著,意亂情迷間飲下那杯觀音水,腹痛如絞,瞬間就現了籐身,再後來,沈銀燈想對付她,也塞給秦放一粒類似的藥丸——道門用來對付妖怪的,妖怪們又自己拿來互相算計。
「那一次,我們只是喝下去,這一次,我直接插了你的咽喉,溶了你的血,司籐,是不是覺得這血,奇怪的止都止不住啊?你我都是妖怪,我們都知道,如果這血都流乾了,意味著什麼。」
說著又看了看秦放:「這一次,他的血也救不了你了,他當然還可以給你,但是他給多少,你就會……流多少。」
顏福瑞聽著聽著,憤怒就超過了膽顫,不過咬牙切齒指著白英的時候,還是下意識躲到了司籐身後:「你這個……妖怪,怎麼這麼毒呢。」
白英嘿嘿乾笑了兩聲,聲音裡充滿了怨毒:「我毒?是誰背叛我在先的?我辛辛苦苦把她救活,她說她要做她自己……」
說到這,她突然憤怒,頭顱咯吱咯吱晃動著轉向司籐:「我們本來就是一體的,你從來就沒有自己,從來沒有!」
她沒有說完,因為司籐忽然笑起來,她喉嚨受傷,笑得斷斷續續的,笑的白英有些發怔。
她說:「你說的對啊,從頭到尾,我哪有我自己啊。」
她居然會直認白英的話,這一下大出意料,非但是顏福瑞,連王乾坤都抬起了頭。
「起初,在囊謙復活,我什麼都不想,只想著重新變成妖,我一門心思覺得,當初在華美紡織廠,我只是一時不察被你偷襲得手。」
「知道你被丘山鎮殺之後,我反而很高興,覺得事情變得簡單,不需要再看到你,只要尋回你的屍骨合體就是了。」
「可是後來,我慢慢發現,一切並不像我想的那麼簡單,你暗地裡安排了所有事情,雖然我很不願意承認,但不得不說,老天就是選了你,我是在兩個半妖中勢弱的一個,如果和你合體,你會反噬過來,主宰這具身體,我可能就再也不存在了。」
說到這,司籐輕輕笑起來。
什麼叫自己呢?也許當她的腦子裡頻繁地出現和考慮「我」這個字的時候,她就已經有了自己了,不管她是那個叫做「司籐 」的妖怪的二分之一,還是四分之一。
「秦放同我說,這個世界上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如果我就是以半妖的身份存活了,那麼,就沒有什麼不合理的。對,我就是那個時候,有了不想和你合體的心思,或者說,我希望找個兩全其美的,能保全自己的法子。」
「可惜的是,事情出了岔子,沈銀燈的妖力讓我半妖的骨架倍受煎熬,我必須把一半的妖力引渡出去,所以……」
她伸手指向白英,像是在引薦什麼人:「所以,我就讓你這個禍根,重見了天日。」
白英一字一頓:「這叫天可憐見,老天有眼,不叫包藏禍心的人奸計得逞。」
司籐覺得好笑:「奸計?白英,你不要一副委屈的受不了的樣子,口口聲聲是我背叛,說什麼我們從來就是一體,你真的有把我當成過一體嗎?」
「你嫌我擋了你和邵琰寬比翼雙飛,就眼都不眨把我殺掉,一滴滴放干了血,可曾有過片刻猶豫?」
「後來,你發現邵琰寬不是良人,舉目無親走投無路,我突然就變得金貴起來,每日念上幾遍,司籐長司籐短,就好像真的對我諸多情誼。」
「再然後,你突然發現我居然敢不合你心意,不跟你合體,你惱羞成怒,甚至都不願意跟我面對面去談,先殺秦放來警告我,接著機關算盡來殺我……」
「我是什麼東西?擋路了就殺,需要了就招來,白英,說到底,你跟丘山沒什麼分別,分體之後,你就知道你強過我,我對你來說,就應該是言聽計從的工具,就應該配合你亦步亦趨,最不該的就是把你拋在一邊,癡心妄想什麼『自己』去跟你分庭抗禮。」
「在你看來,當初半妖險象,我們從來就沒有分成兩個一半,你才是主體,我只不過是一個部件,一隻手,遲早要接回來的,是吧?所以一旦我反客為主,居然取了你的妖力,還要把你合體,你就受不了了,甚至不惜拿觀音土來跟我同歸於盡,是吧?」
她一邊說,一邊俯身撿起那根插喉的肋骨細看。
原來白英當時,只是情急掰斷了肋骨,事實上,她的安排還要更多些。
那根肋骨的底部,有個略細的楔體,也就是說,白英肋骨的那一端,有個對應的插入凹槽,她之所以敢在自己的身體上塗抹觀音水,是因為那一截,早就不是她身體的一部分了,如果事情順利,白英可以用這取下的一截利器襲擊她,即便事情不順利,自己同她合體,也勢必會把這一截塗抹觀音水的骨頭融入。
也就是說,不管怎樣,她都一定會中觀音水的毒。
司籐覺得好笑,卻又止不住心灰意冷,喉部的細籐纏匝暫時起了作用,卻仍然止不住血從籐縫處外溢,她抬眼去看白英,白英說:「怎麼了,想殺我嗎,你也不用費這個事了,妖力都被你抽走了,你以為還能撐多久?」
倒也是,被抽走了妖力的白英,也撐不了多久,也許再過片刻,她又會變成西湖水底無聲無息的骨架,不過……
果然。
白英又開口了:「你既然要做自己,那你有骨氣一點,不要用我的骨頭,不要用我這一半。反正你的妖身也保不住了,你就老老實實打回你的籐形,也許再過個百八十年,你以半籐之身,再修成個妖怪也說不定呢。又或者……」
她看向秦放,聲音詭異而又玩味:「又或者,你的血已經中毒了,皮肉也腐蝕了,但你的骨頭暫時還沒事,那裡就有一具身體,甚至還有剛剛轉移過去的妖力,趁著你妖力未絕,你還可以去穿上這件新衣服的。」
「但是我的,你一分一毫都別想用,我不會留給你的。」
白英呵呵地笑起來,她全身的骨架開始發出吱呀吱呀的散架聲,再然後,焦黑的骨架開始撲簌簌往下散落灰塵,又像是偏白的灰燼。
半妖不會被殺死,除非被另一半合體,或者是,她自己想死。
這或許是白英覺得的最好的選擇,連一片骨碴都不留給她。
她就這樣,呵呵冷笑著,在司籐的面前,坍塌成灰。
司籐很久都沒再說話,直到顏福瑞忽然口吃似的指著她尖叫了一聲:「司籐小姐!」
她循向低頭去看,原本烏黑油亮的髮梢處,已經蜷曲泛起了蒼色,中國古代有一句話,「發為血之餘」,她的血越流越多,妖力慢慢失去,變化先從頭髮開始,再過一些時候,她就維持不住她的人身了,姣妍光滑的皮膚會開始發黑髮干,整個人會像樹皮包裹著骨頭一樣難看,再再後來,這具人身會像白英死時那樣,轟然化作片片灰燼,風一吹就散了。
倒也沒什麼可惜的,她本來,也不是人。
顏福瑞結結巴巴問她:「那,埋到地裡去,會好嗎?」
「這次不行。」
顏福瑞張了張嘴,話又嚥回去了,臉上的表情像要哭一樣難看,司籐覺得好笑:「你難過什麼?我跟你很熟嗎,我對你又不好。」
說完了,目光落到邊上的王乾坤身上,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步步走到床邊,低頭看著蒼鴻觀主,王乾坤從方纔的驚懼中反應過來,再一次悲從中來,哽咽著抽泣了兩聲之後,聽到司籐吩咐顏福瑞:「給我火。」
王乾坤抬起頭,透過模糊的淚眼,他看到密集燃燒著的籐條裹住了蒼鴻觀主的屍體,火頭忽然很大,但周圍的床品布帳並沒有被殃及,王乾坤忽然反應過來,衝上去抓起枕頭扑打著火苗:「你要把我師父就這樣燒掉嗎?」
「不然呢,這樣一具屍體,你們兩個蠢人,怎麼處理?」
王乾坤被她一句話噎的說不出話來,也是,太師父的死狀這麼離奇恐怖,怎麼樣處理都很難瞞人耳目,搬弄顛簸似乎對死者不尊,這樣燒掉是最好了吧。
他僵了半晌,忽然反應過來,扔掉手裡的枕頭跪下,撲通撲通拚命向著床邊嗑頭,聽到司籐淡淡說了句:「你回去要是不好交待,就說是我做的,反正你們道門都知道有我這個妖怪,也都知道蒼鴻觀主是被我逼來的。」
末了,她停在秦放身邊,半跪下身子,伸手去拭他額頭,將觸而未觸到時,顏福瑞緊張地咳嗽了一聲。
司籐抬頭看他:「怎麼,你怕我害了他?」
顏福瑞尷尬地說不出話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就那麼鬼使神差地咳嗽了一聲,也許確實是有些緊張吧,白英把話說的那麼明白,他多少還是有些擔心秦放的,畢竟……畢竟司籐小姐還是妖不是嗎?
司籐的手在秦放額上停了好一會兒,然後站起身,向著門口走去,顏福瑞不知道她要幹什麼,眼睜睜看她擰開門,看著她走了出去,才如夢初醒般反應過來,拔腿追了上去:「司籐小姐,哎,司籐小姐……」
剛剛追到門口,一股大力湧來,像是之前白英撞開通往後院花園的門一樣,顏福瑞整個身子都飛了進來,黑暗中,他聽到司籐厲聲的一句:「不准跟來!」
夜色融融,餘音裊裊,再出去看時,人早已經不見了。
顏福瑞的一生跟普通人一樣,勞勞碌碌忙進忙出,談不上特別,唯一有些不尋常的,是經歷過一段聽來離奇實則也的確離奇的故事。
那個離奇的故事,以他看守了很多天的天皇閣小廟突然爆炸拉開序幕,以他抱著一部轟轟作響的電鋸追趕武當山的小道士王乾坤為正式開始,以這個晚上平靜落幕。
從此之後,顏福瑞再也沒有見過司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