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福瑞留秦放住了一天,第二天一早,他在蒸氣騰騰的工地廚房裡掀蓋舀勺地給大傢伙忙活晚餐的時候,秦放進來,看了他一會,說:「顏福瑞,你要是缺錢的話,跟我說一聲,我有。」
秦放當然一直是有錢的,而且現在近乎半妖的處境讓他對錢更加看淡,但並不是每一個有錢的人都會對朋友慷慨,顏福瑞挺感動的,騰騰的蒸氣讓他的眼都濕了,他藉著掀蓋敲鍋的動靜掩飾表情:「哦,哦,知道。」
顏福瑞決定跟秦放談一下,像個朋友那樣掏心掏肺的勸說。
吃完飯,他看著秦放最後檢查車況,鼓起勇氣說了句:「秦放,其實你現在可以過很好的生活,真的。」
秦放看了他一眼,顏福瑞像是怕被打斷了就沒勇氣再說一樣,急急繼續下去:「你現在跟個正常人沒兩樣,甚至更厲害,你又有錢,你想過什麼樣的生活沒有啊?我記得你提過,最最初的時候,你都快結婚了,你可以再找一個……然後,想過什麼樣的生活沒有啊?」
顏福瑞沒那個能力用華美的語言勾畫美好未來,翻來覆去就是那麼實在的一句:想過什麼樣的生活沒有啊。
「你不用覺得對不起司籐小姐,真的。秦放,白英出現前後那一陣子,你一直都昏迷,你沒有見到她。你不知道,司籐小姐跟我聊過,我覺得,她並不是那麼想當人啊想做妖啊,她自己說,還不如做回籐,想開花就開花,想不開花就不開花。她畢竟是籐,跟我們人的想法是不一樣的,也許這是最好的結果啦。」
秦放像是聽見了,又像是沒聽見,他最後檢視著踢了踢輪胎,拉開車門上車:「顏福瑞,我走了啊,有事電話。」
顏福瑞急了,車子發動的時候,他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過去扒著搖下的車窗,小跑著和車子一起動:「哎呀秦放,我知道你暫時想不開,我都看出來了,你可能是喜歡司籐小姐,但是司籐小姐不喜歡你啊,你得想開一點,你想開的話,想過什麼樣的日子沒有啊……」
「別擋道,加速了,小心點。」
顏福瑞跟不上車子的速度,反應又慢了半拍,踉蹌了幾下,嗆了好幾口塵土尾氣,再抬頭時,車子已經去的遠了,再目送一陣子,車子拐過一個彎,就看不到了。
顏福瑞歎了一口氣,但也並不很擔心,他覺得,應該給秦放一些時間,慢慢的,他就會想通了,自己當時,不也因為瓦房的事頹廢難受了好久嗎。
當然,他還是想不通秦放怎麼會莫名其妙喜歡上司籐了,司籐小姐也不溫柔,說到長相嘛……
反正,顏福瑞是不喜歡司籐這樣的,他更喜歡胖胖的圓滾滾的那種,福態,光是看看想想,就覺得心情好。
一大早的青城山道分外安靜,輪胎和道路摩擦,發出有節律的沙沙聲,秦放開了一陣子,緩緩靠邊停在了山壁下,有一棵不知道什麼種屬的樹,低壓壓斜長著,一叢枝葉正挨到車玻璃邊,綠油油的葉片下,密密簇簇緊挨在一起的紫色漿果,像是一伸手就可以摘到。
顏福瑞說,白英出現前後那一陣子,他一直都在昏迷,沒有見到司籐,這話,並不盡然。
司籐離開前,是同他告別了的。
昏迷的那一陣子,整個人的感覺像是浮在混沌的半空,不上不下,不挨不靠,再然後,像是聽到什麼召喚,睜開眼睛,意識甦醒,身體慢慢向下,腳終於觸到實地。
夢裡,他清楚知道,這是個夢。
只是,這次不同。
以往見到司籐,似乎總在夜裡,或嘈雜或寂靜的戲檯子,高跟鞋登登登的足音,陰鬱又找不到出口的氛圍。
這次不一樣,空氣清新,林葉沙沙的拂動,是在幾乎沒有人跡的深山密林,不知名的蟲鳥唧唧啾啾,遠處有溪流潺潺,似乎無分四季,枝頭的樹葉明明蒼翠,漫天卻有黃葉飛舞,司籐就站在通往密林深處的入口,穿著長到膝上的風衣,兩手插在兜裡,長髮被風吹的揚起、再揚起。
秦放隱約覺得,會發生一些什麼。
司籐說:「秦放,我答應你的,都已經做到了。」
答應他的?他都要求什麼了?秦放想了很久,終於想起來:在最初的最初,他說,想要做回人。
那司籐呢,做回妖了嗎?
「我要做回籐去了,秦放,我想了很久,也許,我其實並不那麼想做妖,也不想做人,我被丘山忽然推到人世,做了很多不喜歡的事,好生厭倦,我要回去,長長久久的休息了,我,你,還有其它所有人,都各歸各位吧。」
秦放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感覺:「那我還能見到你嗎?」
司籐笑起來:「你要見我做什麼?」
白英說的沒錯,司籐是個沒有感情的妖怪,是他們理解錯了,他們總以為,沒有感情就是陰狠冷漠沒有人性,其實並不是。還有一種,像司籐這樣,她會笑,會難過,也會對人格外的照顧和好,但是她沒有拋不下的東西,她可以下一秒就離開,還會奇怪問他:「要見我做什麼?」
就像她對顏福瑞說的:「你哭什麼,難過什麼,我對你又不好。」
他和顏福瑞,乃至王乾坤,都對司籐有著深深淺淺不同的感情,但是司籐沒有,所以顏福瑞氣急敗壞的大叫:「但是司籐小姐不喜歡你啊……」
司籐歎了一口氣:「我做回籐,沒有眼睛,沒有感官,你來了我也看不到,見我做什麼,有這個時間,你去見見老朋友。」
秦放忽然紅了眼圈,固執地說了句:「我就是想見你。」
風大起來,半空中的葉片相碰,發出嘩啦啦的聲響,司籐的衣角被風吹起來,秦放盯著翩飛的那一角看:他沒有碰過她的手,甚至不敢去攥她的衣角,這樣滑稽的像是孩子氣的話,如果不是在夢裡,大抵也是不會說的。
司籐笑著說了句:「真是個傻孩子。」
說完了,她轉身向著密林深處走,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秦放固執地跟了上去,夢裡,他覺得委屈極了,真像一個被拋棄的孩子,司籐無奈地停下來:「秦放,你信不信我一巴掌,就能把你從這個夢裡打出去?」
秦放不說話,司籐對他很頭疼,想了想說:「我也沒辦法啊,我已經做回籐了。不知道再精變要多少年,也沒有人幫我精變,又不是我不想見你。」
秦放眼前一亮,因為她話裡話外的微末希望簡直是在驚喜了:「你的意思是,你也願意精變的?」
「沒有丘山,沒有白英,沒有人害我煩我,精變了我也一樣自在啊,只不過不是我想就可以啊。」
秦放脫口說了句:「我會想辦法的。」
司籐說:「那好啊,你想到了辦法,就來找我啊。」
她轉身繼續向裡走,秦放一直看著,她走到一半,忽然又回過頭來,莞爾一笑:「秦放,你來找我的時候,要多帶些新衣服,你們的衣服,我喜歡穿的。」
身後有車子過,擦身時,像是對秦放在這麼狹窄的山道上停車不滿,狠狠地摁了幾下喇叭,秦放從恍惚中反應過來,深吸了一口氣之後,再次發動了車子。
他開的很慢,腦子裡蕪雜地掠過一個又一個念頭。
——能找到丘山的來歷嗎?也許吧,反正,他有長長久久的時間,去打聽,去詢問。
——即便打聽到了幫助精變的方法,司籐就可以很快精變嗎?不一定,也許,她還需要時間恢復元氣,也許,他不一定能活到那一天。
——再次精變的司籐,會是現在這個司籐嗎?還是重新精變之後,她又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子,驚奇地看著他說:「噫。」
太多的未知,太多的不確定,人不可能前後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世上也沒有兩片完全一樣的葉子,其實他自己心裡清楚知道,那個他所認識的司籐,半妖司籐,是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秦放的眼前模糊起來,又到了岔道了,他打轉方向盤,駛向另一個方向。
——人活在世上,得有個目標,有個奔頭,連小學生寫作文都寫,我的夢想。秦放,你有夢想嗎?
——想重新做回人。
——現在呢?
——想重新見到司籐。
那個未來,遙遠的他自己都說不清楚,或許顏福瑞說的對,他只是暫時想不開,或許司籐說的也對,所有人都各歸各歸。
捨得的,提前離開,不捨得的,孤獨地掙扎挽留,他給自己定了個方向,就固執地往這條路上走了,至於會遇到什麼人,發生什麼事,產生什麼改變,是不是事從人願,那都交給以後吧。
……
行人多起來,車子多起來,青城遠遠地拋在了身後,熙熙攘攘的城市遙映入眼簾,秦放的車子慢慢駛入了車流之中,幾個轉彎,幾個變向,就再也分不清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