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余大通說,太爺的師父,說著怪拗口的,就叫祖師爺吧,祖師爺帶著丘山和他太爺進密林的時候,黑黃煙氣太重,三五步遠就看不清路了,三人打著燈籠,都用葛巾蒙了口鼻,一個牽著一個,走走停停,磕磕絆絆。

走到那處大坑時,打頭的祖師爺沒收住腳,三人像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一串溜都滑下去了,栽的七葷八素,慌亂間撿了燈籠照著看,是在一個尺許深的大坑裡,周圍的土都焦作了黑色,隔著葛巾都能聞到煙火氣,燈籠再往中間打,土坑的中央,有塊拳頭大小的鐵疙瘩塊,敲上去蹭蹭響,清脆清脆的。

祖師爺見過大世面,說這叫隕石,是天上的星子墜了掉下來的,稀罕的很。

到底多稀罕,祖師爺可能自己都說不清楚,也許撿了也只圖個新奇,畢竟天外來物,他扯了半幅衣擺把石頭裹了帶回去,先想擺在多寶格上,又覺得形貌太過稀疏平常,配不起左鄰右舍景德鎮的細瓷宜興的紫砂,想了一會,吩咐丘山把這隕石放在門口的一盆虯松盆景裡,權當是奇石映樹。

丘山照辦,一時興起,還給盆景澆足了水才轉身回房,剛走了兩步,聽到身後哧啦哧啦,像是冒煙。

回頭一看,那塊石頭真的是在冒白煙,週身泛著沸水般的氣泡,居然鹽塊遇水般越融越小,溶下的水都浸了松根,丘山慌的不行,怕把祖師爺辛苦找來的稀罕物件給弄沒了,也顧不上多想,趕緊伸手撈出來,在衣服上蹭了又蹭擦了又擦,說來也怪,石身被抹乾了,也就不再變了,不過只剩了雞蛋大小。

丘山暗叫糟糕,掌心托著那鐵疙瘩雞蛋,正愁著不知道怎麼跟祖師爺交代,忽然聽到瓦盆碎裂的崩響,抬頭一看,嚇得瞠目結舌失聲大叫。

那早被拗作了微縮景觀不再生長的虯枝盤松,正抽節一樣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在長,適才的瓦盆崩響,就是根須漲破了花盆,而且虯枝返直,松針密立,抖擻著極盡舒展之能事。

聞聲出來的祖師爺一時怔在當地,余大通的太爺更是嚇的魂不附體,大叫:「妖怪!妖怪!」

那個時候民智未開,打雷閃電都是雷公電母,稀奇事兒可不一股腦的都賴在妖魔鬼怪身上麼。

余大通說,當時的情形很難用言語刻畫,感覺只是片刻功夫,那棵樹已經在他們眼前經歷了無數次生長枯榮,比電視裡那種加快剪輯的鏡頭還快,再然後,某個瞬間,忽然現出人身,是個七八歲的娃娃,落地四下亂竄,慌不擇路,一頭撞上丘山,橫眉怒眼,嚇得丘山一屁股坐倒。

這不是妖怪是什麼?

不過,不幸中之萬幸,這是道觀,各色法器觸手可及,而祖師爺又很有幾分斤兩,兀那小妖,何足掛齒。

秦放一直靜靜聽著,直到此刻才問余大通:「然後呢?」

余大通咕嚕嚕灌一口啤酒,袖子抹了嘴角泛著的啤酒沫,伸手在半空中一陣切削比劃:「那當然是刷刷刷擦擦擦,斬成了肉泥兒。」

桌子底下的母雞被這動靜驚擾,又是一陣尋死覓活。

秦放的臉上掠過一絲不忍,余大通繪聲繪色:「後來拿了燈細照,滿地都是松木塊渣。」

說完了又灌一口酒,花生米兒嚼的嘎崩脆,秦放沉吟著說了句:「所以,照你的意思,那剩下的隕石,就是後來丘山拿來精變的法寶?」

噗的一聲,余大通笑噴了,說:「兄弟,你真信啊?」

秦放不動聲色:「你給我講的,你自己不信?」

「嗐,怎麼可能呢,我是幹這行的我都不信。」余大通有些悻悻的,「八成是我太爺編的……」

說著又一攤手:「諾,丘山的事,太爺那輩的事,我聽說的就這麼多了。後來丘山走了,祖師爺死了,再後來打仗,日本人的飛機扔炸彈,轟一聲,道觀都炸的只剩坑了。」

說到這兒,忽然靈光一閃,神秘兮兮湊近秦放:「你說,當年那隕石,會不會也是飛機扔的炸彈啊?當時有飛機了吧,啊?飛機是哪一年發明的來著?」

顏福瑞如聽天方夜譚,秦放問他:「聽明白了嗎?」

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更不明白了:丘山是拿走了那剩下的隕石嗎?當年司籐小姐精變,其實是歸功於那顆天降隕石?可是,這跟秦放心心唸唸要找到司籐小姐,又有什麼關係呢?

秦放失笑:「你還是不明白。整件事情,只有白金教授給的解釋最為合理。」

白金教授?好熟悉的名字。

顏福瑞忽然激動起來,他這一生,也是很有過一段跌宕起伏的歲月的,那些日子裡,蒼鴻觀主、馬丘陽道長、沈銀燈,各色人等,都是繞不開的話題。

而說到白金教授……

顏福瑞有些感慨:「第一次見到白金教授,他做了個小電影,王乾坤道長說那叫ppt,還放了一個英文單詞呢……」

電光火石間,他忽然想到了什麼:「秦放,那個時候,白金教授說是……進化……」

秦放點了點頭:「沒錯,就是進化。」

關於妖,白金教授很有自己的見地,跟秦放聊起時,他依然堅持初時的看法:如果說世界上誕生最早的生命體是單細胞生物,由它們起始,進化成千萬種動植物,也包括人,如果人是地球上最高級的生命形式,那麼你相不相信殊途同歸,動物也好,植物也好,也都可以進化成人的?

他越說越興奮:而且,這種進化的發生,很可能會是人類的災難,因為動植物的進化會保持自身的秉性,像是司籐小姐,她精變之後,有籐的種種特性,而沈銀燈又把毒蠅傘的功能發揮到了極致,與她們相比,人簡直就是太不堪一擊了。

所以,地球如果選定了人作為主宰,大自然就不會讓動植物的大量精變成為可能,但是,凡事總有意外和特例,如同陽世的人會看到鬼,天上的隕石也會忽然間墜落到地球上。

白金教授推測,被祖師爺無意中撿到、落在昭和縣的那塊隕石,或許是某種地球上沒有的物質,它與水可以發生反應,加快被道門稱為「精變」的進化過程。

秦放笑著看顏福瑞:「你還聽不明白嗎?中國古代的話本小說裡,常說天降異寶,如果白金教授的推測正確,那麼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什麼幫助精變的法術,也沒有可以反覆使用的法寶,丘山當時用的,是剩下的小半塊隕石罷了。」

顏福瑞陡然明白過來:「你的意思是,隕石已經用完了?」

是的,一定是這樣,最初見到的隕石是拳頭大小,丘山的第一次誤操作之後,就只剩了雞蛋大小——隕石的消耗很快,司籐小姐精變那次,應該是把隕石都用完了。

顏福瑞一顆心慢慢往下沉,到後來,他看向秦放的目光,幾乎是難受了:這麼說的話,秦放等於是永遠找不到幫助司籐小姐再次精變的法子了,就好像這世上樹那麼多,都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天上掉隕石的機會這麼少,怎麼可能掉兩塊一模一樣的呢?

果然,秦放低聲說了句:「那天之後,我就沒有再找了,我覺得,我找不到了。」

顏福瑞難受地想哭,鼻子抽抽的,秦放納悶地抬頭看他,看著看著反而笑了:「顏福瑞,你在這煽情個什麼勁,我都看開了,其實這樣未必不好——司籐自己的選擇,也許,她並不希望我打擾她。」

秦放能這麼想就再好不過了,顏福瑞趕緊點頭,猶豫了一下,又問他:「都五年了,秦放,你沒遇到什麼……合適的姑娘嗎?」

「我又不是滿世界亂逛找女朋友去的。」

顏福瑞訕訕的,覺得自己是碰了一鼻子灰,誰知道秦放又補了句:「遇到過。」

顏福瑞的眼睛噌一下,小燈泡一樣點亮了,橫看豎看,都閃爍著「後來呢後來呢」的光芒。

秦放笑了笑:「遇到了又怎麼樣,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死——這麼多未知,招惹別人做什麼,就這樣挺好,一個人也清淨,來去也沒什麼牽掛。」

「顏福瑞,你爭點氣,多活幾年,我在這世上能說得上話的也多一個——你要是早早掛了,我告訴你,我不會給你上香的。」

顏福瑞「呸呸呸」個不停,秦放大笑著站起來,把脫在邊上的外套甩搭在肩上:「你先休息吧,我還有別的事,過一陣子再來看你。」

他走到門邊,伸手去擰鎖扣,不知道為什麼,下意識說了句:「其實……」

顏福瑞聽到了,愣愣等著他下半句,奇怪的是,秦放沒再說話,也沒再回頭,逕直開門出去了。

電梯口等著下樓的人好多,秦放推開旁邊樓梯間的門,一個人走了下去。

樓梯間裡好安靜,一股蘇打藥水的味道,現代人真是越來越懶,明明只是兩層樓,寧願埋怨跳腳去擠電梯,也不願多走兩步路。

秦放聽到自己的腳步聲,空落落的,似乎還有迴響。

其實當時,白金教授還說了另一種可能性。

他說,如果司籐小姐是這樣精變的,那麼,她早就進化成了人的狀態,跟別的妖怪起點是不一樣的,即便是受到了重創打回原形,她應該也能很快精變的。

是嗎,真的嗎?已經精變了的司籐,為什麼不來找他呢?

起風了,昨晚下過一場雨,地上鋪了一層濕漉漉的落葉。秦放在路邊站了一陣子,直到一輛城市SUV越野車停在他的身邊。

車窗搖下,開車的是個約莫20出頭的女孩子,栗色的長髮,蒼白的臉上有著和年齡不符的滄桑,表情由始慣終的冷漠,唯有在看到秦放的時候,柔軟溫和了些。

她問秦放:「看到你朋友了?」

「看到了。」

《半妖司籐(司籐原著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