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你在看什麼啊?」
西竹心裡陡然一跳,迅速把那張照片原樣塞回,順手把還有粘性的塑封一擼,說:「看照片兒啊。」
一邊說,一邊做出翻看照片的模樣,抱著半開的影集轉過身來。
她看到孔菁華裹著浴巾,頭上和身上的水根本未及擦拭,一縷一縷的細流正順著皮膚往下,站定的腳邊慢慢積開一灘水漬。
洗手間的水聲依然嘩啦不絕,西竹朝聲響處看了看,說:「洗完了怎麼不關水呢,老師說要節約用水的。」
孔菁華沒動:「媽媽剛剛忘記了,西西怎麼想起來要看照片兒?」
西竹伸手指了指客廳:「電視裡說,翻開老影集,回憶老故事啊。」
她一字一板的,學著電視裡的腔調,電視裡現在播的是廣告,但誰知道呢,也許剛剛播的的確是流金歲月的欄目,西西一貫喜歡學電視的,林絹老師不是也說嗎,讓西西少看點電視,免得學的怪裡怪氣的。
孔菁華盯著西竹手中的影集看:「那西西看完了嗎?」
西竹適時打了個呵欠:「也沒什麼好看的啊。」
她一副很沒規矩的模樣,把影集順手扔在床上,手腳並用爬下來,孔菁華皺了皺眉頭,還是忍住了沒去訓她,俯身去撿那本影集。
身後的西竹忽然冒出一句:「裡頭這個姐姐是誰啊?」
孔菁華的身子不易察覺的一顫,然後盡量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把影集往床頭櫃高處塞:「西西不認識的。」
西竹拖著長長的調子哦了一聲:「這個姐姐我見過的。」
幾乎是預料之中的,一聲悶響,那本影集從高處砸到了地上。
孔菁華的音調都變了,甚至顧不上先去撿那本影集:「你見過的?在哪?」
西竹信口謅了句:「就在幼兒園門口啊,她給我糖吃,誇我的名字好聽。」
說完,她又踢踏踢踏地回房去了,如果易如之前真的也叫「西竹」,那麼她剛剛的那句「誇我的名字好聽」可謂是意味深長了。
關門的時候,西竹偷偷瞥了一眼,孔菁華還站在當地,跟泥塑的雕像似的,一動不動。
這一晚,西竹翻來覆去睡不著,一閉上眼睛,腦子裡閃出的,就是易如的那張照片。
那照片極其不雅,堪稱淫穢,赤身裸體的易如,和一個男人交纏在一起,更荒唐的是,旁邊還坐了一個。
如果算上拍照片的,現場除了易如,得有三個人,易如怎麼會同意拍這種照片呢?是因為當時年紀小不懂事,還是自願?被強迫?被下了藥?
更蹊蹺的是,孔菁華作為易如的母親,怎麼會保留這樣一張不堪的照片呢?
還有,秦放跟易如在一起,秦放知道易如的這些事嗎?還是同當年安蔓的事情一樣,他是被蒙在鼓裡的?
第二天的孔菁華顯得精神恍惚心事重重,送西竹去幼兒園的路上,時不時神經質的東張西望,西竹故意問她:「什麼時候回老家去住啊?」
回老家?孔菁華怔了一下,自己倒是把這茬給忘得一乾二淨了,她勉強笑了笑:「媽媽還要收拾東西,過兩天吧。」
過兩天?西竹垂下眼皮,順勢踢飛了一顆小石子。
中午休息的時候,小胖墩高全安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了班主任辦公室,驚慌失措地嚷嚷:「老師老師,西西哭啦!」
全辦公室的老師都沒動,林絹跟高全安確認:「是西西哭了,還是西西把別人打哭了?」
高全安非常肯定:「是西西哭了!」
整個辦公室都轟動了,以先前被西竹引吭一歌嚇到的那位男老師最為激動:「這怎麼可能嘛!」
他還順手抓起了手機,表示如果西西真哭了,他一定要拍下來上傳朋友圈。
事情的發展總是出人意料,明明是一樁興致勃勃看熱鬧的事情,到最後,居然演變的有幾分沉重。
林絹把西竹抱在懷裡,一邊哄一邊幫著擼起西竹的袖子讓那個男老師拍照:「這裡,還有這裡。」
都是傷,淤青或者指痕,橫七豎八交錯著,看著很有些觸目驚心,那個男老師氣的手都抖了,嘴裡一迭聲的過分過分。
林絹歎氣,又掀開西竹的後衣領往裡瞧:「後背上還有呢。」
其他幾個老師聚在一處,議論紛紛的。
——「這要怎麼辦?我們管得著嗎?」
——「要管,這是虐童啊。親生的都不允許,何況西西還是被領養的,性質更敏感。小高老師,你上網搜一下,這種是不是直接都可以不讓她繼續撫養孩子了?」
——「我就知道,這世上能有幾個人是視如己出的?領養的孩子可憐啊。」
難得有人提出了不同意見:「聽說西西一貫不聽話,會不會是孩子自己也過分……」
「什麼叫一貫不聽話!」那個男老師激動了,他伸手指向西竹,「你看看西西,她才幾歲?這麼小的孩子,就算她不聽話,那也是孩子的天性,怎麼可能是惡意為之!」
看來,他是徹底忘記自己被西西裝鬼唱歌嚇的那回事了。
西竹窩在林絹的懷裡,眼睛裡滾著淚,可憐巴巴去拽林絹的袖子:「老師,我不想回家。」
林絹摸摸她腦袋:「西西不怕,不回家。」
說的容易,面對憤怒的孔菁華時,林絹幾乎招架不住,她盡量心平氣和地和孔菁華講道理:「不是我們要帶走孩子,我們也沒這個權力,只是西西現在很害怕,抱著我哭了好久,怎麼勸都沒用。你看這樣好不好,西西今晚跟我住,我是院裡的正規老師,不可能拐了西西跑了的,等孩子情緒恢復些了,你再把她帶回去。」
孔菁華聽不進去:「我沒打過西西,你們拍那些照片是什麼意思?你把西西叫出來,我要問個清楚。」
男老師看不過去了,剛才他手機險些讓孔菁華給摔了,本來就一肚子的沒好氣:「我們也關心西西,西西自己不想回家,哭的要死要活的,你把她一路拖回去,多難看啊。小林老師也是好心照顧西西一晚,大家都是想解決問題。」
說是這麼說,他越看孔菁華越覺得心裡犯嘀咕,有九成篤定了就是她打的西西:這要讓她帶回去了還得了?不得把西竹打殘了?
其它老師也在邊上勸,好說歹說的,終於把孔菁華勸的鬆動了,為表示誠意,林絹還主動把自己的地址寫給了孔菁華:「只一晚,你就當西西是住校,放一百個心。」
孔菁華接了紙條沒說話,她往前走了兩步,幾個老師看似隨意的擋在辦公室門口,裡頭燈火通明的,西竹正由另一個女老師照顧著,偶爾大哭,就是不願意出來見她。
孔菁華忽然提高了聲音:「西西,是媽媽打的你嗎?」
林絹帶著西竹回到了家。
她租住在老的小區,類似從前的職工宿舍,一梯好多戶,不過很多人家都已經搬離了,一到夜晚就分外安靜。
林絹住的是一室一廳,窗子還是雙開的木窗,木頭縫有些漏風,連西竹這樣的小孩兒都知道這房子舊:「老師,這房子好老啊。」
林絹笑著捏捏她的臉頰:「老師窮啊,西西以後長大了掙錢,給老師買大房子。」
帶西西離開幼兒園的時候,她腦子裡一直縈繞著孔菁華問的那句話,覺得似乎整件事跟孔菁華沒什麼關係,但是現在,跟西西一問一答的,又覺得西竹分外可愛,應該不會撒謊的。
她還只是小孩子呢,小孩子都簡單,一是一二是二,沒那麼多機心,要有問題也是孔菁華有問題,掩飾的那麼好,憤怒的樣子像是真的,想想真是讓人心寒。
十點多時,天上嘩啦啦下起雨來,還滾了幾聲雷,樓身似乎都被震的發顫,林絹幫西竹洗了澡,帶著她一起睡覺,臨睡前還幫她削了一個蘋果。
床不寬,但是多擠一個小孩兒足夠,林絹白天工作累,很快就睡著了,她鼻音很重,一呼一吸,混在嘩啦的雨聲裡,倒是分外有節律。
西竹睡不著,盯著天花板想心事,這麼些日子,吃人家的住人家的,臨走還給人擺了一道,似乎的確不那麼地道……
但是……
她的心很快又硬起來:不這麼做的話,誰知道孔菁華會不會又突然起意帶她回什麼見鬼的「老家」?她現在跟一個三四歲的小孩沒什麼兩樣,打打不過,跑跑不了,再不狠心一點,就只剩下任人擺佈的份兒了。
說到底,都是秦放不好,狗拿耗子多管閒事,那麼多離家出走的人他不管,偏偏上趕著把她物歸原主,還學人做好事不留名,還的無聲無息的。
就你能耐!
西竹越想越生氣,外頭的雨也像是要應和她的氣惱,越發的大了,一陣對沖的風吹過,撼的木窗子嗡嗡地響,冷風從縫隙中鑽起來,把窗簾掀開了一角。
被大雨砸的直濺水珠子的水泥窗台上,緩緩扒上一隻煞白的手。
西竹的腦子有瞬間的空白:林絹老師住的,好像是……六樓?
只是這片刻功夫,窗簾又飄回去了,半空斜過一道閃電,外頭好亮,映襯地屋內愈發的暗,還有那個窗簾上的人影愈發陰森。
細微的撥窗閂的聲音,被雨聲遮掩的幾乎聽不見,西竹伸手在床頭摸索,努力了很久,才終於摸到那把水果刀的刀柄,就在她偷偷握著刀往回挪的時候,窗扇忽然洞開,窗簾被冷風掀的高高飄起,露出了孔菁華被雨澆的透濕的身子。
西竹的腦子嗡嗡的,她閉上眼睛裝睡,握著刀柄的手越攥越緊,一直到現在,她才忽然轉過一個念頭。
孔菁華……是人嗎?
身邊有響動了,好像是林絹老師醒了,她睡眼惺忪地撐起身子,迷糊著自言自語了句:「風怎麼這麼大啊?」
西竹沒睜眼,她聽到林絹尖叫了一聲,又癱倒在床上。
應該只是嚇暈了吧?希望只是嚇暈了。
西竹還是不動,嘩啦的雨聲忽然清晰起來,陰森的涼氣幾乎是停在面前,她感覺到一隻冰涼的手在摸她的臉頰,伴隨著孔菁華幽幽的聲音:「西西,是媽媽打的你嗎?」
西竹猛的睜眼,幾乎是使盡渾身的力氣,一刀紮了過去。
好像扎到了孔菁華的手臂,但是刀尖沒能刺下去。
西竹的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孔菁華的手臂,好硬啊。
但她沒時間想這麼多了,幾乎是在刀子扎出的同時,她整個身子從床上竄了下來,小孩兒也有身形小的優勢,她一口氣衝到門廳,撥開門鎖衝了出去。
樓道裡黑洞洞的,西竹赤著腳往走廊盡頭處的樓梯口跑,氣喘吁吁,一顆心跳的幾乎要從胸腔裡蹦出來,快到樓梯口時,她匆忙回頭看了一眼,孔菁華黑色的身形幾乎是要把樓道僅有的光給遮住,嘴裡還幽幽叫著她的名字:「西西……西西……」
西竹咬了咬牙,一腳邁下樓梯,她步子跨的太大,腳下踩了個空,心說壞了,要像個球一樣砸下去,摔的鼻青臉腫了。
居然沒有,她一頭撞進一個人的懷裡。
或者說,是那人把她抱住了,他豎起手指在她唇邊,輕輕噓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