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源於兩個月之前。
那日展昭自外辦案歸來,路過西四大街,正值午市,熙熙攘攘分外熱鬧,不知是誰家馬驚,一頭往街心衝撞過去。眾人驚嚇而散,推搡間,一名荷衣女子被撞倒在地,眼見馬蹄翻飛美人濺血……
好吧,不在這兒酸溜溜回溯當日場景了,總之是展昭出手,在那千鈞一髮之際救回美人。
美人名喚瓊香,是開封城中大戶許家獨女。你莫問我深閨嬌娥緣何現身鬧市,許是一時興起,許是偷出閨閣,這些不是重點。
重點是,這窈窕千金素日養於閨閣,父兄行商,錢眼裡討生活,家中的小廝不是賊眉鼠目便是唯唯諾諾,何曾見過這樣英姿颯爽、劍眉星目的謙和男子?更何況方才生死懸於一線,若不是他……
一瞥之下,兩頰飛紅,芳心暗許,愁腸百轉。
展昭卻連她是眉長目短都未看清,見許家下僕過來,匆匆轉身離去。
這相遇,於她,是寡淡生命中的驚鴻絕艷,是至此後時時刻刻心心唸唸夢牽魂繞;於他,只是區區小事舉手之勞。
展昭當然不會知道,這就是整件事的開端。
「展大哥,展大哥……」展昭方跨出開封府大門,就聽到王朝在身後喚得急切。
展昭回轉身,險些撞上急急奔來的王朝。
「聽先生說展大哥要去端木草廬。」王朝笑得喜氣洋洋,「剛買了二兩核桃桂花糕,我端木姐喜歡吃。」
你……端木姐?端木翠比你還小了幾歲,是你哪門子的姐?
好吧,展昭承認,自從六指一案後,端木翠在開封府的聲望節節飆升,不但包大人說起時讚不絕口,就連公孫先生也盡力克服自身的驚懼與端木翠互通往來,但是張龍、趙虎一干人的表現,也未免太過狗腿奉承了。
展昭無語,接過王朝手中的核桃桂花糕,然後揮揮手,示意王朝可以哪兒涼快去哪兒了。
「其實還有棗泥的雲片糕。」王朝繼續絮絮叨叨,「這次忘了買,端木姐要是喜歡……」
抬頭看時,展昭早去得遠了。
路過西街集市,無意中看到街邊有賣人偶娃娃,其中一個碧色衣衫的女童人偶,打眼看去竟有些像端木翠的娃娃版。展昭的唇角不由漾出笑意,那攤主察言觀色,忙將那娃娃包起,遞與展昭。
展昭付了錢,接過娃娃轉身欲走,迎面撞上個破落的江湖術士。那人四十上下,鶉衣百結,腌臢不堪,留著兩撇山羊鬍子,一雙鼠眼滴溜溜亂轉——盡在展昭身上打轉。
展昭被那人看得心中發毛,正欲繞開了走路,那人卻啊呀一聲撲將上來,大聲嚷嚷道:「公子有福啊,紅鸞星動,將遇大喜啊……」
幸虧展昭沒有在喝水,否則鐵定活活嗆死。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擺脫那人,趕至端木草廬時,端木翠正要出門。
「西山妖氣大盛,不知要生什麼精怪,我得過去看看……王朝送的桂花糕?正好路上吃……人偶也是王朝送的嗎?人家送的娃娃好歹似模似樣,不像你總送些妖魔鬼怪……」
「你……」展昭未及開口,端木翠已如一陣風樣,刮得無影無蹤,只餘展昭氣結,立於當地。
氣了一陣,搖頭苦笑,待要進屋將人偶娃娃放下,端木翠卻又倏忽回返:「忘了同你講,桌上有春秋時太吳公做的魚羹,最是滋補不過……喝了之後,把湯碗給我洗了。」
初聽微覺暖意,再聽如被冰霜。
端木翠轉身欲走,忽似又發覺了什麼,咦了一聲:「展昭,你紅雲罩頂……」
「紅鸞星動是吧?」展昭沒好氣。
「紅鸞星動?美得你。」端木翠啐一聲,「紅雲罩頂印堂發黑,桃花成劫才是真的,又招惹哪家姑娘了?」
未及展昭回答,端木翠又如風樣,呼啦啦刮得無影無蹤。
從端木草廬回來,邁進開封府的第一步起,展昭就發覺有異樣。
門口守衛的衙役見到展昭,按捺不住一臉笑意;進得門來,迎頭遇上兩個灑掃小廝,兩人朝展昭作揖:「展大人大喜。」
大喜?這是唱的哪一出?
展昭心頭發毛,進得廳中,公孫策笑得春風得意,伸手拍了拍展昭的肩膀:「展護衛,恭喜啦。真是看不出來,平時不聲不響的——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瞞得我們好緊。」
展昭徹底糊塗了:一鳴驚人?自己幹什麼了?
公孫策笑得合不攏嘴,朝堂上示意。
那案前一臉憨笑的,竟是……
展家老僕展忠!
展忠為了展昭的婚事而來。
「主母已經應下了這門親。許家是京中大戶,聽聞那瓊香小姐姿容出眾賢良淑德,跟少爺是再合適不過了……」展忠眉開眼笑,渾然沒注意到展昭的眉頭越鎖越緊。
「展護衛也該成家了。」不識趣如公孫策者,言笑晏晏,「既有媒妁之言又有父母之命,看來開封府是要有喜事了……」
「可是展叔,這件事太過突然……」展昭真不知該如何開口。
「突然?這不是少爺應許的嗎?」展忠愕然,「媒人還帶來了少爺贈與瓊香小姐的劍穗。那劍穗是主母親手所結,上綰三顆如意珠,主母一眼便認出,知道是少爺先應許,這才順水推舟應了親事。聽說瓊香小姐回贈了少爺翡翠玉珠劍穗,少爺不是一直在用嗎?」
一派胡言,我什麼時候用了那許姑娘的翡翠玉珠劍穗,我明明用的是……
展昭將巨闕橫於胸前,正要喚展忠細看,自己卻忽地傻了眼。
那五色絲絛結成的同心結劍穗,末梢綰了兩顆小小的翡翠玉珠,潤澤瑩亮,俏皮地一蕩一漾,甚是可愛。
這這這……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不是吧展昭?」端木翠不滿,「不帶你們這樣玩兒的,開封府出了怪事來找我,出了喜事也來找我,我可沒支過你們開封府一錢銀子,可不興拿我當管家婆使喚。」
展昭不語,良久,從齒縫中迸出幾個字:「這不是喜事。」
「嫁娶還不算喜事,那麼對你來說,什麼才算喜事?」端木翠好奇,開始低頭掰手指,「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你的意思是許瓊香最好也是常州武進人,這樣你在洞房花燭夜順便可以『遇故知』,然後皇上金口一開,再給你封個『金牌御貓』什麼的?」
展昭氣結,俄頃,又從齒縫中迸出兩個字:「損友。」
「咦,展大人生氣啦?」端木翠眉開眼笑,「展大人預備拿損友怎麼辦呀,是割席分座呢還是割袍斷義?」
展昭不出聲,眉宇間漸漸蘊上了怒色。
端木翠倒是興奮,她還真沒見過展昭真正發怒的樣子。
反正,也不怕得罪他。
「我才不會中了你的圈套。」展昭忽然雙臂抱於胸前,優哉游哉地向後倚於牆上,「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就巴望著我生氣,巴望著我拂袖而去,這樣你就不用出力幫我解決了對吧?門兒都沒有,為了大局著想,展某還是可以忍辱負重的。」
說著,很是自鳴得意地白了端木翠一眼。
現代著名喜劇電影《東成西就》中,丐幫歷任幫主裡最雪白乾淨的那位對於踹人有著相當獨特的解釋:「你剛剛站的位置實在是太帥了,我情不自禁就踹了你一腳。」
套在此間,我們只能說,展昭那白眼實在是翻得太過惟妙惟肖,飽含了諸如「輕蔑」「自鳴得意」「盡在我意料之中」「你奈我何」等諸多情感,將「欠扁」一詞刻畫得入木三分,讓人覺得,你若是沒有行動,實在是對不住這驚艷的白眼。
所以,端木翠想都不想,一拳揮了過去。
「好了,」展昭將疊好的熱毛巾敷於臉側,「我被你奚落也奚落過了,打也打過了,你總該為我解決問題了。」
端木翠很是不情願地點點頭。
「不過展昭,有一句話我得說在前頭,」端木翠正色,「結縭之親,命固前定,不可苛求。伉儷之道,亦系宿緣。若你和許瓊香的姻緣,早已載於月老婚牘之中,那我也就無法可施了。只要紅線牽足,兩個人哪怕是仇敵之家、貴賤相隔、天涯從宦、吳楚異鄉,也是非結親不可的。」
「我不至於這麼背吧。」展昭心頭有些發毛。
「那可沒準兒。」端木翠悻悻,「你出去看看,今夜有月亮沒有?」
展昭不解,但還是依言去到院中,抬頭看了看天:「有,不過是雲遮月。」
「那就等等,等月亮都露出來的時候再說。」
見展昭茫然,端木翠解釋:「月老是向月檢書,月下結繩,只有藉著月光,才能讓你足上的紅線顯形,循著紅線,去找你的命定之人。若那人就是許瓊香,我也沒有辦法;若那人不是,此中必有蹊蹺,我再設法追查。」
唯今之計,似乎也只有如此了。
月亮終於自雲霧間現出身來。
端木翠拈兩根點燃的線香,攜展昭在院落中央站定,輕闔雙目,雙唇微微翕動,也不知念的什麼符咒。展昭側過頭,細細打量端木翠,彼時月光如水,端木翠凝神斂容,神姿清發,與平日裡的玩味諧笑判若兩人。
俄頃,端木翠睜開眼睛,卻不看展昭,只留意手中的線香。
展昭循端木翠的目光看過去,心中微微一愕:那線香燃起的煙氣,原本是裊裊娜娜蔓向上空,現下無風,卻改了方向,斜往上蜿蜒而去,竟如蛇行一般。
端木翠輕吁一口氣,悄聲向展昭道:「月老總算受了這香火。」
展昭這才發覺那煙氣蜿蜒所向,正是蟾宮所在。
因問道:「遠近各處的月老廟不少,他不是整日都受著香火嗎?偏你的香火稀罕些?」
端木翠得意:「那是自然,素日裡那些人上的香,除了把他熏得半死之外,還能有什麼用?而我這線香,自然大不同……」正說著,一瞥眼看到展昭興趣盎然,立刻收了話頭:「說了你也不懂。」
展昭哭笑不得。
須臾線香燃盡,端木翠精神為之一振,喜道:「這便好了。」說著,伸手往半空,似是擷取什麼東西,口中兀自喃喃道:「千絲萬縷,究竟是哪一根來?」
展昭亦睜大眼睛:「難道是月老將紅線拋給你了嗎,怎麼我看不到?」
正說著,就聽端木翠笑道:「是了,是這根了。」
展昭轉頭看時,只見端木翠的掌心之中拂著一根瑩亮細絲,那絲線極細,目幾不能見。縹縹緲緲,輕盈無根,週身暗光隱現明滅,忽而如通透金絲,忽而如暗夜霧線,竟看不清長至幾許。展昭喃喃道:「這便是紅線嗎?竟這麼美。」
端木翠笑道:「什麼紅線,這是月老贈予我的一根月光。」
一根……月光?
從未有人將月光以根為計,可試想月光真能如絲縷般細細點數,該是怎樣的絕美和攝人心魄?
端木翠伸手將月光遞至展昭面前:「都說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你聞聞,單這月光,也是有暗香的。」
展昭低頭,鼻端果然有幽香浮動,只是,這似乎應是端木翠身上的粉黛香。
展昭生怕自己說聞不到,會被端木翠奚落成是凡夫俗子聞不到上界神香,裝模作樣道:「正是。」
端木翠也不生疑,忽地翻過手掌,掌心向下,道:「去。」
那根月光似通人語,在展昭足踝處繞了三繞,稍頓片刻,似有所覺,出了端木草廬,向著東首方向迤邐而去。
端木翠拉著展昭一同俯下身子,道:「看,是你的紅線。」
果然,那根月光交纏著展昭的紅線,循著紅線方向延伸而去,而那朱丹的紅線,在月色的掩映下泛著暗紅色的啞光。
不知為什麼,展昭有些許失望。
端木翠低聲道:「跟上去。」
都說千里姻緣一線牽,虧得展昭的姻緣沒有牽到千里之外那麼遠,否則又要驚動土地河伯,土遁水遁一番勞頓。
開封城,東首,朱雀大街。
愈是往這邊走,展昭的心中愈是空落。
若沒記錯,許家就在左近。
到此處,紅線自朱門中縫罅隙處伸進,仰頭看時,門楣處的「許府」二字被紅盞燈籠映得異樣刺眼。
展昭伸手拉住端木翠:「算了,不用進去了。」
聲音前所未有的疲憊,端木翠回頭看時,他退在門楣的暗影之中,掩不去一身落寞。
「展昭……」端木翠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我真的沒有辦法……」
「不怪你,你已經幫了我許多。」
素日裡習慣了和展昭互相奚落互相搶白,忽然見到他鬱鬱寡歡的樣子,端木翠居然有點難受。
隔了半晌,端木翠才道:「也許沒有那麼糟糕……你和許家小姐相處久了,也許……也許你就喜歡她了……」
展昭默然,好久,才低聲道:「我並不喜歡她。」
不喜歡,又能怎樣呢?
從古至今,月老牽成的,並不都是良緣。
兩人便在此地分開,展昭回開封府,端木翠回端木草廬。
沒有他話,多說無益。
那根月光,不知什麼時候,失去了所有的光澤,暗成不經意的灰。
展昭的婚事似乎就這樣定了下來。
張龍、趙虎還記得剛開始時展昭對這樁婚事是多麼抗拒,可是自端木翠那裡回來之後,似乎一切都無所謂了。
「天意如此。」展昭淡淡道,「隨它去吧。」
前後的判若兩人難免叫人心生揣測。
「哎,你說,」王朝伸肘搗了搗馬漢,神秘兮兮地湊過來,「展大哥是不是對我端木姐有那個意思啊,結果端木姐對展大哥又沒那個意思,於是展大哥覺得這日子沒意思了,也就應了許小姐這樁婚事了。」
馬漢被王朝繞得暈頭轉向:「你什麼意思啊,什麼這個意思那個意思的?你能不能說得明白點啊?」
王朝沒好氣地瞪了馬漢一眼:「就是那個意思啊。」
馬漢張了張嘴巴,終於明白過來:「哦,你說那個意思啊。」
王朝點點頭:「你覺得呢?」
「我覺得有可能。」馬漢一本正經,「你想我端木姐多大本事啊,現在就能斬妖除魔飛天遁地,將來還不得道成仙白日飛昇啊?戲裡頭不都演了嘛,要修成正果就得斬斷俗世之念。」
「是啊是啊。」王朝趕緊附和,「依你這麼說,端木姐飛昇了,會不會也帶著我們成仙啊?不是有一句古話,怎麼說來著,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一番話說得馬漢浮想聯翩:「也是啊,我們要是成仙了,應該是天兵天將級別的吧?」
旁聽許久亦被無視許久的公孫策終於忍無可忍:「燒得不輕啊,要不要我跟大人說一聲,今晚你們就不用巡夜了?」
但見王朝、馬漢二人面紅耳赤,逃也似的去了。
張龍、趙虎二人隨展忠去許府下聘歸來,於熙熙攘攘的西街鬧市,乍逢端木翠。
「端木姐!」張龍喜出望外,大老遠就打招呼。
聽到「端木姐」三字,展昭亦朝這邊看過來。端木翠原來就在自己身後兩三個人位處,瞇著眼睛對著日頭細細端詳著手中一塊老玉。
「是你們哪。」端木翠朝兩人身後看過去,「展昭呢,沒跟你們一起嗎?」
「我們跟展老伯去許府,展大人說有事,沒有跟我們一起。」
展昭原本是回頭看向端木翠的,聽張龍如此說,略略將身子側了回去。
其實展昭在人群中也算扎眼,奈何展忠老眼昏花,耳聰目健的兩人又滿眼都是端木翠,愣是沒人發現展昭也在此地。
「這樣啊。」端木翠不作聲了。
「端木姐,展大哥這事,真的沒辦法了?」趙虎還想做些嘗試。
端木翠摩挲著手中的老玉,良久才道:「天意如此,我有什麼辦法。」
「展大哥也是這麼說呢。」張龍一聲長歎,偷眼看了看展忠,湊近端木翠低聲道,「其實我看,展大哥真的不喜歡許小姐,到現在都不願去許府跟許小姐照面。」
「窮不鬥富,富不鬥官,人不鬥天。」端木翠歎口氣,忽地又想起了什麼,「你們見到許瓊香了?她怎麼樣?美不美?」
「你說許小姐啊?」趙虎撓了撓腦袋,「在門外張望過一眼,她在那兒拜菩薩,就看到她背影。」
「那不是菩薩,」張龍糾正,「是個背背囊的老頭,倚在門檻上,手裡拿著個線團繞啊繞……」
端木翠哭笑不得:「什麼老頭,那是月老,他的背囊中存放著天下男女婚牘;那也不是什麼線團,是紅線。」
趙虎懵懵懂懂:「那畫看上去黑咕隆咚的,像是夜裡——他還去繞紅線,能看清楚嗎?」
端木翠恨不得敲趙虎一個栗暴:「你沒看見天上有月亮嗎?對月檢書、望月結繩,你沒聽過啊?」
「沒月亮啊。」趙虎茫然。
「那可能就是半月,你沒看清楚。」端木翠沒好氣。
「端木姐,你這就是不瞭解我了。」趙虎不服氣,「說別的我不行,論目力,我老趙在開封府校尉中絕對是居首的。張龍,你來說,你看到月亮了沒?」
「這個……好像真的是……似乎沒看到。」張龍期期艾艾。
端木翠的臉色忽然現出一股子怪異的神色來:「真的沒有月亮?」
「沒有。」趙虎肯定。
「沒有月亮……沒有月亮……沒有月亮……」端木翠喃喃,那塊老玉自左手拋至右手,又自右手拋至左手,拋得攤主心驚膽戰,正想出聲阻止,就聽得端木翠一聲怒喝:「月老三,你騙得我好苦!」
張龍、趙虎嚇了一跳,正想說些什麼,端木翠怒氣沖沖,以足頓地:「土地,借個……」
「道」字尚未脫口,忽地有人攥住了端木翠的手臂。
回頭一看,竟是展昭。
「端木翠,」展昭看了端木翠一眼,又示意了一下週遭,「眾目睽睽之下,你不會就要土遁吧?」
端木翠這才了然身居鬧市而非端木草廬,很不情願地停了下來,忽而想到什麼,展顏一笑,拍了拍展昭肩膀:「展大人、展護衛,你真是好福氣,幫我把玉錢付了,我解你此厄。」
說著嘻嘻一笑,將老玉在展昭面前晃了晃,步履輕捷地去了。
「果然是……什麼時候都不吃虧。」展昭低頭自腰囊處取出銀子,卻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線香燃起,香霧裊裊,那細緻眉目的女子,雙手合於胸前,虔誠低語:「今日展家過府議聘,小女子心願得償,叩謝月老媒恩。許氏瓊香願折二十年壽元,以謝月老成全。」
語畢,緩緩屈身,雙膝跪於蒲團之上。
一拜。
那貼於牆上的月老貼像忽地翹起了邊角。
二拜。
那月老貼像整個自牆上剝落,飄飄悠悠浮於半空。
三拜。
月老貼像平平展展,自窗扇罅隙處伸展而出。
禮畢,起身。
目光所及,許瓊香忽地臉色慘白,跌跌撞撞上前,伸出手指,顫巍巍撫向空空如也的牆面。
窗外,端木翠將貼像緩緩捲起,低低歎了口氣,幾不可聞。
回至端木草廬,端木翠直奔灶房,屈指在灶台上連叩三下:「舉火。」
呼啦一聲,灶膛中火起焰灼,端木翠將手中紙卷揉成一團,逕自扔進了火中。
就聽得有人啊呀一聲慘呼,手腳並用,自火中往灶口爬來。覷著那腦袋伸出灶口,端木翠毫不客氣,一腳踹了回去。
那人又是一聲怪叫,奮力再次向外爬,這一次端木翠倒沒有為難他,端了把椅子,悠然坐於其上,專等那人出爐。
那人一出灶口,滿屋亂跳,呼哧呼哧著扑打身上火焰。端木翠冷眼打量,但見那人尖嘴猴腮,兩撇山羊鬍,一雙綠豆眼,身上的衣服補丁綴補丁,眉毛被燒得不剩下幾根,亂蓬蓬的頭髮還冒著焦臭余煙。
蹦躂了一頓,那人忽地停下來,惡狠狠看向端木翠:「你戲弄月老,該當何罪?」
「呦,還真把自己當棵蔥呢。」端木翠斜眼看那人,「月老三,我要是把這事捅出去……你想著,你還能在陽間蹦躂幾年?」
月老三忽地便矮了一截,伸手指端木翠:「你你你,你知道我是月老的……」
端木翠懶懶靠於椅背之上:「月老三兄弟,月老大位列仙班,對滿月結繩,掌人間上等良緣。月老二修成精怪,對缺月結繩,牽男女中下姻親。剩下你這月老三,資質奇差,凡胎俗骨,本來早該墮入輪迴,偏偏兩個兄長憐你是幼弟,偷偷與了你赤繩紅線,讓你在世間打著他們的幌子招搖撞騙,姻緣亂牽一氣,混騙那些癡男怨女的壽元苟延存世,我說的是也不是?」
月老三耷拉著腦袋,嘟嘟囔囔做垂死掙扎:「我也不是全都是混牽一氣,有好幾次我也牽成了良緣的……」
端木翠冷笑:「瞎貓都能碰上死耗子,你胡牽出幾個良緣,你就有理了?」
月老三不吭聲了。
「展昭和許瓊香的紅線,是你牽的?」
「是,」月老三極力拔高自己的牽線動機,「我見那許家小姐挺可人的,跟展昭登對得很,有心成人之美……」
「是貪許瓊香二十年壽元吧。」端木翠一語道破。
「算是吧。」月老三倒也不賴皮,「可是那樣一個出身門第模樣都不差的姑娘,為了能跟展昭在一起願意折損二十年的壽元,不是怪可憐的嗎?她也沒有別的壞心思,牽給展昭怎麼了?」
「再說了,」月老三越說越來勁,「那展昭足上還沒有繫上紅線,保不準就是一個天煞孤星,我好心給他牽線,算便宜他了。」
「展昭足上沒有紅線?」端木翠吃了一驚。
「正是。」
「我不聽你嘰嘰歪歪這麼多廢話。」端木翠轉回正題,「你趁早把你混繫在展昭足上的紅線給我解開。」
「為什麼呢?」月老三不解,「展昭尚無紅線,那許瓊香的紅線是我二哥牽的,屬下等姻親。一個下等姻親一個足無紅線,湊到一起不是皆大歡喜嗎?」
「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端木翠慍怒,「不為什麼,你解開就是了。」
月老三忽然不說話了,若有所思地盯著端木翠,盯得端木翠心頭發毛。
「我說呢!」月老三一拍大腿,「是你自己看上他了吧,怪不得你這麼幫他。我看你道行不錯,怎麼說都該是個上界仙胎,我奉勸你啊姑娘,不要為了一介凡夫俗子斷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端木翠聽得心頭火起,一瞥眼看到架子上那只豁了口的青花瓷碗支起兩隻小胳膊看熱鬧看得出神,想也不想,掄起那瓷碗便向月老三扔了過去。
就聽兩聲哎喲,月老三是給嚇的,那青花瓷碗卻是結結實實撞到牆上,所幸身子骨尚屬結實,只是又多了個豁口。
青花瓷碗眼淚汪汪。端木翠的罪孽感油然而生,想了想說:「你先下去,有什麼賠償條件,我們再談。」
聽到「賠償」二字,青花瓷碗雙目放光,喜滋滋一瘸一拐離開。
端木翠按捺下怒氣,又看向月老三:「你究竟解是不解?」
月老三忌憚端木翠,又不肯乖乖就範,嘟囔道:「解開不是不可以,可是為什麼不讓展昭自己決定。如果他知道自己沒有紅線,沒準兒他就願意娶那許家小姐了,有總比沒有強是不是?」
端木翠冷笑:「誰說展昭沒有紅線?若展昭沒有紅線,我就去把你大哥的紅線都搶了來,展昭喜歡哪個姑娘我便幫他牽哪個姑娘,他喜歡一個我就牽一個,喜歡十個我就牽十個,你倒瞧瞧我有沒有這能耐!」
月老三看了看剛剛把自己燒得鬼哭狼嚎的灶膛,又抬頭看了看端木翠,終於意識到端木翠絕不是在開玩笑。他別彆扭扭地,正想順水推舟做個應承,外間傳來聲音。
「好大焦味,端木翠,你又在燒什麼呢?」
是展昭笑著進來,剛一進門,目光就落在月老三身上:「是你?」
「你認識他?」端木翠好奇。
「也不算認識。」展昭笑笑,「那日在街上,就是他衝過來說我紅鸞星動。」
原來如此,端木翠恍然,他就是藉著那個機會給展昭纏上紅線,趁亂李代桃僵換了劍穗的吧。
端木翠兩肘支於桌上,看似百無聊賴,實則全神貫注,不欲漏過院中傳來的每一句話。
原以為解開紅線便罷了,沒想到展昭還這麼多事。
「若說是展某退婚,恐傷了許姑娘名節,老丈不妨讓許家對外言說是合了八字,二人八字不合……」
「好的好的。」月老三擼著山羊鬍子搖頭晃腦,儼然真把自己當成了「老丈」。
「端木姑娘說過,姻緣前定,紅線已牽,又勞煩老丈解開,展某實在過意不去。」
「不客氣不客氣。」月老三裝模作樣。
端木翠撇撇嘴。
「此番少不得要為許姑娘重牽紅線,展某希望老丈能為許姑娘牽一份舉案齊眉的好姻親……」
「這個……」月老三略有遲疑,眼角餘光覷到端木翠一臉寒霜,趕緊應承,「我盡力就是盡力就是。」
居然有這麼多要囉唆的……端木翠翻白眼,忽然看到那豁了口的青花瓷碗,正憋紅了臉爬上桌子。
「那個,」見端木翠瞪著自己,青花瓷碗心虛地抹了一把汗,「白天你提過賠償……」
細雨濛濛。
一把油紙傘,傘下謙謙君子,窈窕美人。
這君子若不是展昭,美人若不是端木翠,本可以成就溫柔繾綣畫面,可惜……
「下雨天何必一定要出來買碗。」展昭抱怨,「開封府裡的碗多了去了,又不是不讓你用……」
端木翠白展昭一眼:「有碗紅鸞星動,一定要個如花似玉的美碗相伴,我有什麼辦法?若不是為你解那勞什子的紅線,我也不會把青花瓷碗扔出去……說到底都是為了你,拉你出來陪我買碗,就這麼不情願嗎……」越說越氣,舉起半濕袖口:「你公報私仇,故意淋濕我對不對?」
展昭不答,側過身子,讓端木翠看自己濕了大半的肩膀。
事實勝於雄辯,端木翠若有所思:「這樣啊……」
忽地伸手拉了拉傘柄,將整個傘蓋都罩於自己頂上:「都為我打著好了,你皮糙肉厚,淋些雨沒壞處。」
簡直是……欺人太甚……
展昭正想把傘蓋全傾到自己這邊,忽聽到端木翠意味深長的聲音:「這世上的癡心女子,可不止許瓊香一個,若再有人誠心求那月老……」
說著故作不經意地瞟了瞟展昭足踝。
展昭心中咯登一聲。
算了,小不忍則亂大謀,還是不要得罪她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