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愛你是一回事,錢是另一回事」

衛來被凍醒的剎那,腦子裡掠過一個念頭:老子受夠了,今天就南歸!

這是他在北極圈內度過的第四個月。彼時,他已經從北冰洋周邊撤回到了拉普蘭地區的密林,蜷縮在原住民薩米人廢棄的一間kota(帳篷)內。帳篷跟印第安人的氈帳很像,尖頂圓錐,四圍蒙著密疊的馴鹿皮、熊皮、毛氈御寒。他裹著獸皮,躺在半尺來厚的灰燼層中。睡前燒了篝火,躺下的時候猶有暖意,現在伸手去摸,灰燼都冷成了咬人的嘴,冷不丁咬上一口,半隻手臂涼到發麻。

是該南歸了,四個月,尤其是後半程,見過的人一隻手就能數過來。據說長期在極端環境中獨自生活的人會出現幻象——昨天,他確信自己看到了一隻馴鹿盤腿坐在地上抹口紅。口紅的品牌是香奈兒,色號99,正紅,馴鹿抹完口紅之後,扭頭朝他嘟著嘴,像在索吻。

衛來居然還對它的妝容做了點評:「你該打個唇線。」

說完他就抱著腦袋蹲了下去,再不走,大概精神就要出問題了。

他裹緊獸皮,從kota裡鑽出來。一夜風雪,這一刻出奇安靜,半天上一道鬼魅幽碧的極光,蛇行樣扭曲進橘紅色鋪天蓋地的霞。高大的赤松被一層一層的冰雪塑形、壓低頭、壓彎腰,個個身材臃腫,像巨人、妖靈、排列到天盡頭處的森森白骨。

薩米人相信,天上有一隻火狐狸,它在夜空奔跑,用尾巴拍打雪花,於是出現了極光。

而在中國人看來,天現異彩,那叫祥瑞之氣。

國人做事講究,安門納彩、駕馬造屋都愛選個好日子——決定南歸的這一天,滿天祥瑞,意頭不錯。

踩著齊膝深的雪,衛來一路向南,徒步走出拉普蘭森林,運氣好的時候,會搭到一程哈士奇狗拉的雪橇。

鬆了那口絕不能死在雪原的氣,生物鐘開始紊亂,精神時刻恍惚,像生育過的女人一孕傻三年,說話做事雲裡霧裡,三餐在粗糙的比薩餅、過時的意大利餐和馴鹿肉、冰啤間來回切換,回到首都赫爾辛基的時候,他能清晰記得的,只有兩件事。

一是,路過羅瓦涅米的聖誕老人村時,他對著標誌北極圈的燈柱鞠了個躬,好像還說了聲「再見」。有遊客避在一邊偷窺他,他聽到有人評論他是野人。

二是,搭了一輛滿載挪威雲杉的拖木大貨車。芬蘭是號稱有五百萬伐木工的國度,這樣的拖木車很常見——駕駛室裡不夠坐,他裹著獸皮翻進車後鬥,在刺鼻的樹木氣味間躺倒。後半夜的時候司機上來拍打他,大意是只能送到這兒了,他聽見了,但困得睜不開眼,也沒起身,含糊地說:「那把我扔在這兒就行。」

司機沒辦法,招呼了同伴,一個抬頭一個抬腳,拋屍一樣把他扔在路邊。他半張臉貼著泥,一覺睡到天亮。

不過,回到赫爾辛基,遠遠望見高處乳白色路德宗教堂的時候,他一下子回血了。

耳聰、目明、思維敏捷,鼻子能嗅到遠處剛出爐的肉堡的味道,血管裡的血也像邊上桑拿房裡的滾水,開始翻沸。

回到老地方了。有人討厭這裡,覺得它清冷、暗淡,像實施開放政策前的蘇聯;有人喜歡這裡,覺得這個被波羅的海環擁的城市有著田園般的詩情畫意。

時間是三月末,赫爾辛基還掃在冬天的尾巴裡,陰冷、昏暗。衛來裹了裹那塊邋遢污髒的獸皮,走過混凝土的公寓樓、櫥窗蒙塵的店舖、成人用品商店和泰式按摩院。

街道空蕩蕩的,沒人圍觀他,他一路走進那間位於地下的、埃琳開的酒吧。

酒吧的名字叫:Wecareabouttheworld(我們關心這個世界)。

全英文的店名,甚至沒有用當地通行的芬蘭語或瑞典語寫一道。這裡進出的是世界各地的面孔,充斥著或明或暗的交易。麋鹿說,這酒吧是浮在赫爾辛基皮膚表面的漩渦,不瞭解的人要繞著走,瞭解的人自然進來。

衛來推門進來。

白天,酒吧沒有生意,只開了一盞壁燈,幽暗的燈光籠罩著吧檯上立著的迷你水母缸,裡頭浮游著兩隻通體透明的海月水母。缸裡打碧綠的光,水母拖著長長的觸鬚,像渾身泛著磷光的幽靈。

水母缸的後面,有一張被水流、光和玻璃合夥扭曲了的臉。她大概也隔著這重扭曲看到了衛來,詫異地抬起頭來。

那是埃琳。

埃琳是個年輕的德國女人,頂一頭紅髮,很像著名的德國電影《羅拉快跑》裡的女主角,脖頸上文了一條繞頸一周的、很細的眼鏡王蛇,蛇芯子正吐在咽喉的微凸處,每次講話,蛇芯都好像在絲絲抽動。

但實際上,侵略性的外表之下,埃琳是塊堪稱溫和的白板。

她看著衛來,疑惑而又警惕,一隻手探向吧檯下方,那裡藏著一把俄制馬卡洛夫手槍。

衛來知道她沒認出自己,或者把他當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他頭髮亂糟糟的,幾乎跟多日沒有剃過的鬍子長到了一處,如同兩叢灌木狹路相逢;臉上有擦傷,泥色浸到皮膚裡,水洗不掉;穿得不倫不類,獸皮的餿霉味雜糅著血腥味,提醒他不方便舉火的那兩天茹毛飲血的生食日子。

他的喉結滾了一下,說:「我。」

埃琳一下子瞪大了眼睛:「David』scoming?」

衛來是他的中文名,英文名David。他的代理人麋鹿狂熱地愛著中國,仔細研究過他的名字之後,說,在中文裡,「來」就是「come」的意思,當我們講「David』scoming」的時候,我們不僅在陳述「你來了」這個事實,我們還叫出了你完整的中文名字。

所以埃琳現在,是在叫他的名字。

衛來點頭:「鑰匙。」

他的公寓是麋鹿的房產,在這幢樓的頂樓,外出時,鑰匙通常交給埃琳保管——僅僅是保管,埃琳從未興起過幫他整理房間、打掃衛生或是更換床單的念頭,儘管她一直強調自己很愛他。

埃琳仍在震驚中,只用兩個指尖拈著鑰匙遞過來。衛來趨身靠近的時候,她臉上露出複雜且嫌棄的神色,像是怕挨到他,幾乎是把鑰匙扔過去的。

衛來伸手撈住。

埃琳說:「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衛來回答:「你在北邊過四個月,也這樣。」

這不是真心話,埃琳這樣的,四天都挨不過去。

他轉身離開,樓裡沒外頭冷得那麼凜冽,他邊走邊把獸皮脫下。

埃琳在後面叫:「衛!」

衛來回頭,她迎上來,又被熏回兩步,臉色鄭重,甚至帶一點惱怒。

「衛,你最好恢復以前的樣子。你知道,我愛你,主要是愛你英俊的臉和身材……」

說到「英俊」的時候,她遲疑了一下,覺得對著眼前這張臉說出「英俊」這兩個字都是對英俊的褻瀆。

「……總之,你現在這樣,我沒法愛。」

上樓的電梯在狹長的走廊盡頭,過去的時候會經過保安室。公寓樓只配一名保安,是個叫馬克的德國人,禿頂,胖得很有規模,以至於穿過保安室的門都困難——所以大多數時候,他都待在玻璃窗後的桌子邊,或者趴著睡覺,或者吃飯。

衛來經過的時候,馬克正舉著餐叉,專心磨切盤子裡的巴伐利亞白香腸。他感覺到有團黑影從窗前經過,為盡保安的本分,打了聲招呼:「Moi!」

打招呼的時候他沒抬頭,發音不準的那聲Moi帶著唾沫星子,都招呼在香腸身上。

衛來覺得,不管此刻從窗前經過的是殺人犯、棕熊、外星人還是幽靈,馬克都不會留意的——他只是一個配備、陳設、住客的心理安慰。

在漫長的公寓保安生涯裡,馬克只「挺身而出」過一次。

那是聖誕節,半夜,有兩個人在公寓的三樓殺了人。他們並無所謂,往屍體上澆了一杯啤酒,一左一右挾著屍體出來,權當挾了個酒醉的朋友。

屍體只穿了一隻鞋,另一隻腳光著,腳尖刮擦地面,身後一行混著啤酒味道的血跡。

那時候的馬克還沒這麼胖,他遠遠看到有人過來,覺得節日該有節日的氣氛,於是在兩人一屍臨近的時候,驀地從門裡探出頭來,大叫:「聖誕快樂!」

他得到了難忘的聖誕禮物:以為事發的兇犯捅了他一刀。

這一刀讓他的工作合約得以長久延續,因為馬克對外宣稱,他是為了保護住戶抓住兇手,所以勇敢地衝了出去。

他愛怎麼說怎麼說,反正兇手最終也沒被抓到。

電梯是老式的,很窄,需要手動開關鐵絲門,角落裡扔了卷報紙,被踩過許多次,鞋印間露出黑體加粗的印刷詞加感歎號。

——Ransom(贖金)!

大概是哪兒又發生劫案了。

四個月沒看新聞,這世界大概又死了很多人,又新生了很多人,又有很多錢從一些人手上流到另一些人手上。

日光之下,本無新事。

房門打開,一股無人居住的味道。

衛來從不給房間做修飾,屋裡只有最必需的用品,滿足最基本的居住需求。用他的話說,離開的時候不會不捨,回不來也不會惦記。

誰會惦記一間近乎空蕩的房子?

他關上門,脫光衣服,地上撂下的一層一層,之前還是他的第二層皮,現在軟癱成流浪漢都不撿的垃圾。

進了浴室,蓮蓬頭打開,水管裡先嗡了一陣,像吃壞了肚子,然後熱水引上來,噴出花灑。

十分愜意,上次洗澡還是在冰湖。

第一層剃鬚泡沫沒起沫,臉頰和下巴流下黑色的水,低頭看,身上漫延著條條污髒的細流,在下水口匯總成一處,打著漩渦。

剃鬚,用電推推短頭髮,黑泥長進皮膚的紋絡,只能拿刷子蘸上肥皂去洗刷。水流嘩嘩不斷,肥皂打到第三遍才算是洗褪髒色,以至於他自己都詫異:怎麼忍過來的?

轉念一想,其實也沒忍,在那種環境下,沒得選。

關上蓬頭,浴室裡忽然安靜下來,熱蒸汽消散,即便有暖氣,涼意還是瞬間裹住了全身。衛來在腰間裹了條浴巾,走到鏡子前頭,伸手抹去鏡面的霧氣。

男人的臉,稜角分明,下巴泛著剃鬚後的暗青,赤裸的肩頸,肌肉結實鐵硬。

眼鋒很冷,不排除是這些天給凍的。

眼神很亮,不濁,魚能明目,可能跟這些日子吃多了冰湖的魚不無關係。

薄唇抿起,據說薄唇的男人無情,這話不對,他並不十分無情,只不過對什麼都不太深情罷了。

不得不承認,還是現在的自己看起來更順眼一點,埃琳見了,大概會重新愛上他的。

衛來把換下的衣服裝袋,扔進樓道間的垃圾通道。閘口關合的剎那,他忽然有點不忍,耳朵貼上牆,聽到垃圾落到底的悶響。

像是種宣告,所有的印記表證洗的洗扔的扔,一段日子就此過去。

回房,拉簾,睡覺,躺上床的剎那,手機響,麋鹿發來短信。

——明晚十點半,老地方。

他說了聲好,就好像麋鹿能聽到,然後關機,眼皮千斤重,頓入黑甜。

睡得很死,窗外,赫爾辛基下起又一場凍雨。

這一覺超過二十四個小時,醒來的時候,暮色趴伏在城市上空,只剩下一些露著白的邊緣沒有遮蓋完全。

衛來拉下天花板窗連著的鋁合金折疊梯,帶著煙和火機上了閣樓。閣樓地板上積了薄薄的灰,倒著他上次離開前喝光的一罐啤酒。斜坡頂開大的天窗,為防冷和隔音,用的雙層玻璃。他從裡頭推開,抓著窗框翻上了斜坡。

城市聲浪鋪天蓋地而來,衛來踏著覆瓦走了兩步,坐倒在冷濕的斜頂上,點著了煙。

低頭看,赫爾辛基像一口剛揭開蓋的蒸鍋,人氣瀰漫。

衛來對「人氣」有自己的理解:大多數人的身高都在兩米以下,人會發出體味、氣息,會說話、打架、交流情感、歇斯底里、要死要活。所有這些都要用到氣,而所有的氣都在兩米左右的高度裡雜糅、流轉、沸騰、翻覆。所以大氣層的正確劃分應該是:地氣層,人氣層,空氣層。

麋鹿和可可樹都跟他上過高處俯瞰「人氣」,也問過他同樣的問題。

——到底能看到什麼?

衛來回答:「能看到很多故事,發生的、發酵的、消失的。」

可可樹:「胡說八道。」

麋鹿:「你們中國人,就是這麼奇妙。」

天黑下來,東北方,赫爾辛基中央火車站的巨型人像手中捧著的球燈亮起,衛來在覆瓦上摁熄煙頭,翻窗回房。

再次推開酒吧的門,是晚上九點,酒吧裡放著killingmekillingyou,死亡金屬樂隊的歌。靠門的角落裡有個老頭兒在卷大麻,邊上等待的年輕人迫不及待,目光灼灼。

衛來徑直走向吧檯處的埃琳。

果不其然,埃琳目光裡帶驚喜,笑意大盛,那一聲「衛」叫得情意無限,連脖頸上文的眼鏡王蛇都柔媚成了江南煙雨裡初見許仙的白素貞。

衛來拖了高腳吧凳坐下,從懷裡掏出錢包:「羊角包、冰啤、伏特加、紅酒。」

埃琳先給他打冰啤,啤酒杯推過來的時候,衛來正把錢包口朝下用力一抖——

只掉下來一枚硬幣,在吧檯上滾出一條直線,撞到水母缸,飲恨倒伏。

是歐元,幣面上半幅歐洲地圖,邊上有「50Eurocent」的字樣。

0.5歐,約合不到4塊錢人民幣。

埃琳警惕心起,啤酒杯停在半道。

衛來說:「賒賬。」

「你的錢呢?」

「花了。」

「那麼多錢!」

「花了。」衛來列舉要花錢的地方,「我包過破冰船,把結冰的港口破開一道口子,很壯觀,像巨大的楔子嵌進北冰洋。我拍照了,想帶給你看,但後來零下三十度,相機凍壞了。」

他笑,拍埃琳的手背:「你不是愛我嗎?賒次賬吧。」

埃琳很有原則:「愛你是一回事,錢是另一回事。」

衛來覺得情人還是中國的好,愛你愛到心肝脾肺腎都血淋淋地掏出來——他咬牙切齒:「我真看不出來,你愛我到底愛在哪兒了。」

和衛來初見的時候,埃琳還沒有開酒吧,對衛來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是日本人?」

她清楚記得,衛來的臉色有點陰沉,頓了一會兒才說:「中國人。」

中國?那是哪兒?埃琳的世界地圖裡,只有德國、北歐和包圍著的一片海陸蠻荒,黃色人種她只知道日本人和印第安人。

為了更接近衛來,她覺得有必要瞭解一下中國,當晚回家路過音像店的時候,她問老闆:「有關於中國的電影嗎?要很有名的,新一點最好。」

老闆撅著屁股在腳邊的紙箱裡翻檢了一陣,遞了一張給她,語氣很肯定:「這個,很有名。」

那是張藝謀的電影,《一個都不能少》,講述了農村、文盲、貧窮、展望,在歐洲拿了不少獎。

埃琳看了兩遍,以為這麼簡單就能把中國咀嚼透徹。第二天見到衛來時,她一副對中國很熟悉的樣子,問他:「你小時候上學,要翻幾座山啊?」

衛來當時在抽煙,好大一會兒沒說話,煙頭擱在啤酒杯邊,累積的灰燼霍一下傾翻在酒裡。

然後他看著她,一字一頓:「你真該多看看新聞,關心一下這個世界。」

埃琳同意讓衛來賒賬,出於兩個原因。

一是衛來信用良好,從來沒有真的欠賬;二是因為他說,今晚就會來活。

來活等於來錢,他上一次來活,帶回來鼓鼓囊囊的一包鈔票,一次昂貴且變態的北極圈度假後,變回窮光蛋。

這不是正常的生活態度,埃琳憂心忡忡,她隔著酒吧的烏煙瘴氣看向坐在不遠處的衛來,決心要找個合適的機會,勸一下他。

衛來揪了塊羊角麵包,蘸撒在餐盤裡的鹽,送進嘴裡的時候,邊上湊過來一個身材妖嬈的女人,穿裹身的黑色短裙,眼影濃重,黑裡泛金,像埃及艷後。

聲音性感而沙啞:「不請我喝一杯?」

衛來說:「好啊。」

埃及艷後嫣然一笑,腰肢扭動,駕輕就熟地旋身坐進他懷裡,蕾絲的領口開得很低,一道乳白色擠壓下的深溝嵌進他眼底。

像破冰船楔開的那道口子。

女人伸手掛住他脖子,紅唇挨近他的臉,將到而未到時,衛來忽然控住她,說:「別動。你是不是用的香奈兒的唇膏?」

色號99,正紅,怎麼那麼像在拉普蘭森林裡看到的那只馴鹿的嘴唇呢?

埃琳冷眼旁觀,以為這戲會轉成兩人相擁離去,誰知五分鐘後,埃及艷後端了一杯酒離開,尋覓新的目標。

她心下竊喜,端了份起司蛋糕過去:「送的。」又問,「沒看中?」

衛來說:「有情況啊。」

埃琳好奇地湊近,他壓低聲音:「我這趟凍得有點狠,這樣的女人在懷裡,我都沒什麼反應。我得恢復適應一下。」

老祖宗沒騙他,飽暖思淫慾,四個月飢寒交迫,他沒怎麼想過女人,埃及艷後這樣的段數,他的腦子裡冒出的都是芬蘭旅遊風景片。

埃琳恨恨:「也許凍壞死了呢。」

衛來拿羊角麵包使勁擦盤子裡剩下的鹽:「怎麼這麼狠呢?凍壞死了,你能得什麼好處?」

埃琳還想說什麼,牆壁上的掛鐘忽然報時。

十點,酒吧高處掛懸著的三面液晶背投電視同時開啟。

埃琳的酒吧叫「Wecareabouttheworld」,不是沒理由的:每晚十點,酒吧會播報世界新聞。

常客都知道這規矩,也樂於遵守,不管是泡妞還是K粉,到十點時,必然停止一切,全情投入。

其實他們中的大多數,出了這酒吧,可能連新聞頻道都沒開過。

衛來看得很有滋味,四個月不通音訊,每一條新聞都像一根輸血管道,把現實的世界汩汩輸進他閉塞乾涸的血管。

日本地震,印尼火山口在噴煙,美國校園槍擊,車臣恐怖分子頭目被俄擊斃……

又一條。

「今天是沙特油輪天狼星號被索馬裡海盜劫持的第七天,船上25名人質仍無消息。據知情者透露,海盜方面開出了2000萬美元的贖金要求……」

2000萬!美金!

衛來沒法不想到自己的0.5歐。

真是……還不如去做海盜。

快到約定時間,衛來離開酒吧,埃琳在幽暗的走廊裡追上他:「衛。」

她與平時不同,不調笑、不氣、不惱,神情鄭重,帶一絲無奈和低落,說:「你不能再這樣了。」

女人是天生的勸說者,端著年輕的臉,說出的話卻像活了一百歲那樣老成:「你對將來沒有計劃嗎?也該存點錢,娶個喜歡的姑娘,買大的房子,過安定的生活。我希望看到你好,畢竟,你是我這輩子唯一愛過的男人。」

埃琳講的是實話,她在愛慕衛來的過程中,某天醍醐灌頂,發現自己其實喜歡女人——無契機,也無鋪墊,只能用開竅較晚來解釋。

衛來沉吟片刻——想斷然終止某個話題,必須真誠懇切。

他回答:「我知道勤懇、上進、安定是普世價值觀,但世界這麼大,你得允許有人脫軌。」

說完他退後一步,向埃琳鞠躬,彬彬有禮,然後轉身離去。

非親非故,有人誠心為你打算,理當感激。

他沒有計劃,得過且過,千金散盡還復來,樂得脫軌,也不想去擾亂軌道之上認真生活的男男女女。

出公寓樓,沿街道直走,到盡頭後左拐,地磚被沿街的燈光洗得水亮,燈柱下停著一輛破舊的大眾。

麋鹿站在車旁翹首以盼,看到他時眼睛放光,幾乎是撲過來的:「David』scoming!MyChristmastree!」

聖誕樹是衛來的綽號。

衛來大踏步上前,在麋鹿近身的剎那一手控住他腦袋,原地把他抹了個圈,然後繞過他,坐進車子副駕。

車裡溫度適中,適合議事長聊,或者睡上一覺。

麋鹿興奮地鑽進來。

「衛!你平安回來了!天知道,我把《荒野生存》看了三遍!有一天晚上夢見你死了,我哭得死去活來——我發誓,伊芙死了,我哭得都沒這麼傷心!」

衛來無言以對。伊芙是麋鹿的太太,為他生了一子一女,這不是關鍵,關鍵是:伊芙不但仍健在,而且身體健康,再活三四十年不成問題。

麋鹿是衛來的代理人。

美國黑人,三十五歲,饒舌歌手的長相。話多,精力無窮,狂熱地愛著中國,認為世上最美味的食物是中國的餃子,因為:餃子可以有一萬種味道!

他的語言天賦不錯,近年尤其用功鑽研中文。衛來平時難得有機會說中文,但在和麋鹿對話的時候,中英文可以經常串換,而且麋鹿致力於學習最地道的中文俚語,時不時冒出一兩句,不管理解得對不對,聽來總歸親切。

某次他問衛來:「中國人說,好吃莫過餃子,好玩莫過嫂子。餃子好吃我知道,但是嫂子……為什麼好玩?」

衛來沉默半晌,答:「你個臭流氓。」

又某次,他問衛來:「你們好像瞧不上『姐夫愛小姨』,但是姐夫和小姨本來就是一家人,不應該相親相愛嗎?」

衛來沉默半晌,答:「你個臭流氓。」

麋鹿的中文和意會能力在衛來的罵聲裡茁壯成長。

四個月不見,麋鹿對他的關愛如同拉普蘭的大雪驟降,短時間內沒有止歇的意思。衛來懶得聽他囉唆,目光落到擋風玻璃前立著的牛皮信封上:「客戶資料?」

麋鹿習慣把客戶資料放進繞線封扣的牛皮紙信封。

衛來伸手去拿,麋鹿說:「不不,不是,是這個。」

他從座位底下抽出另一份,鄭而重之地遞過來:「特意為你選的。」

一式的信封,從外表看沒什麼不同,衛來試了下厚度,像是張照片。

他先不拆:「特意為我選的?」

「我瞭解你們中國人,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

懂了,這客戶應該是中國人,或者至少是華裔。

衛來解開繞線:「那你還不是特別瞭解我們,我們還有個詞叫『殺熟』,自己人坑自己人,從來不手軟。」

他抽出照片。

車內燈光很暗,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照片抽出的剎那,衛來覺得眼前似乎亮了一下。

他下意識誇了聲:「漂亮。」

照片上是個二十六七歲的華裔女子,伏在樓梯上抽煙,頭髮到肩膀,髮梢處略卷,沒什麼表情,目光恰與鏡頭相觸。

她眼睛裡藏著一個世界那麼深。

照片留白的地方用記號筆寫了兩個字:岑今。

麋鹿斜乜他:「小心哪,男人起初只是愛上了個酒窩,接著就把整個娘兒們都娶回了家。」

衛來盯著照片看:「太小看我了,首先,她還沒漂亮到讓我神魂顛倒;其次,我有職業操守,接了單,她就是客戶,我不跟客戶發展除了錢之外的任何關係。」

頓了頓,他又說:「目光不柔,應該經歷過一些事。」

他把岑今的照片立放在擋風玻璃上。

路燈的光從外裹入,照片上的女人浸入黑暗,面目模糊。衛來問:「這個……岑小姐,人怎麼樣?」

麋鹿是業內最吃得開的私家保鏢代理人之一,麾下兩張王牌,聖誕樹和可可樹。

王牌可以挑揀客戶,可以私定規矩,不管這規矩有多離譜——比如可可樹的規矩是:絕不接髮際線到肚臍之間長痣的客戶的單。

莫名其妙,人家長痣,干你鳥事?

相比可可樹,衛來省心得多,只一條:不保護人渣。

理由是:流汗、流血甚至賠命去保護人渣,那是逆天行事,不符合中國人敬天的習慣。

中國的一切都是好的,麋鹿點頭如搗蒜:「那是,那是。」

現在衛來問起岑今「人怎麼樣」,那就是有接單的意向了。

麋鹿早打好腹稿:「衛,人都是複雜的……你是先聽她好的地方呢,還是不好的?」

「不好的。」

「那你耐心點,不管前面怎麼樣,聽到最後,你絕對會接單的。」

衛來笑了一下。

憑什麼絕對?愛無永恆,情無永熾,世事無絕對。

車外空城一樣安靜,這麼久了,行人都沒經過一個。

「岑小姐曾經有個未婚夫,婚禮前夕,她被捉姦在床。婚事告吹之後,她未婚夫一時想不開,吞了藥,幸好救得及時,沒死。」

這是私事,衛來不想置評。對比岑今,他反而更看不上那個未婚夫:大丈夫何患無妻,這樣的女人,早撇開早好吧。

麋鹿的話鋒轉得雀躍:「但是,上帝是公平的。她的未婚夫在醫院裡遇到新人,第二年就結了婚。宣誓的時候他說,感謝上帝沒讓他為了錯的人死掉,才能最終等到真愛。」

邊說邊遞了張照片過來,用意明顯:就算岑今操守欠奉,上帝也已經對可憐人做了彌補。

照片上,高大俊朗、書生氣十足的華裔男人擁著小鳥依人的妻子,愛意滿滿,養眼登對。

衛來示意麋鹿往下說。

「岑小姐……還是一樁謀殺案的嫌疑人。」

說到這兒,麋鹿故意停頓,想誘他追問,衛來不吃這餌,安坐如山。

麋鹿只好繼續:「好在證據並不充分,很快洗脫嫌疑。」

「什麼案子?」

「一個法國富商,被注射毒素死亡,現場保險箱大開,不清楚具體丟失了多少財物。警方判斷是謀財害命。岑小姐之所以被捲進來,只不過是因為那天晚上,她是訪客之一。」

「只不過」三個字已經表明了立場:麋鹿努力要把關於岑今的不好傳聞篩抖乾淨,即便略沾,也是「殃及」。

衛來倒是對注射毒素這一節更感興趣:「什麼毒?」

「聽說是……河豚毒素。」

衛來意外。

麋鹿會錯了意:「我也覺得貴,河豚毒素純品國際市價每克20多萬美元,普通的毒劑注射照樣能致命,何必呢。」

衛來說:「因為它毒。」

河豚毒素(TTX),毒性比劇毒的氰化鈉還要高1200多倍,致人神經麻痺、腱反射消失,最終呼吸肌癱瘓而死亡。更恐怖的是,TTX被大腦的血腦屏障阻擋,無法進入大腦,中毒者雖然不能講話、不能動,在死亡過程中卻始終頭腦清晰,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

始終頭腦清晰……這可怎麼得了,想想都毛骨悚然。

岑今應該還有其他的「不好」,但在麋鹿看來,都是些人類的通病,不值一提。

他迫不及待,要把岑今光亮的一面燦燦捧出。

「岑小姐曾經是國際援非組織的成員。索馬裡軍閥混戰期間,她幫助聯合國部署對難民的救濟糧發放。後來她去了卡隆,那之後不久,卡隆發生了震驚世界的種族大屠殺。」

衛來皺眉,卡隆屠殺,他好像聽說過。

麋鹿冷笑:「你們不關心,非洲發生的事,不管是戰亂、饑荒、衝突還是屠殺,你們都覺得是外星球的事。」

大概因為自己是黑人,麋鹿說到這一節,忽然口氣不悅。

衛來有點印象了,卡隆很小,面積不到兩萬平方千米,是非洲面積最小但人口密度最高的國家之一,分胡卡和卡西兩大種族,種族衝突頻仍,前些年還曾引發內戰。

「是不是被定性為反人類罪的卡隆屠殺?那是六年前的事了吧,可可樹提過這件事。我記得,聯合國後來還專門設定了紀念日。」

「就是那個,聯合國無作為,西方國家集體失明,媒體輕描淡寫地說是部落衝突,全世界都拋棄了卡隆。兩個月時間,卡西族被殺害超過二十萬人。只有少數國際救援組織冒險救助難民,像紅十字會、無國界醫生……」

衛來心中一動:「岑小姐……當時沒有撤出?」

麋鹿點頭:「她留下了,和幾個志願者在一所小學校裡建立了人道主義保護區,和胡卡暴徒對峙抗爭了一個多月,最終庇護了175名卡西族人的性命。離開卡隆的時候,她被總統授予國家友誼勳章。」

衛來坐直,收起身上的鬆垮。

他保護過各種人,業界泰斗、行業精英,「英雄般的人物」、「不屈不撓的鬥士」,但那都是頌詞和讚譽的稱謂,岑今這種背景的,真正第一次。

「她需要保護?」

「前兩天,她收到一隻……死人的手。」

麋鹿說,那是只成年白種男人的手,風乾,虎口處有牙印舊傷,手裡拈著一張折疊卡片。

卡片素白、精緻,邊緣鏤空雕花,卡封上有燙金的祝福語,自帶香氛,一如任何一家精品店出售的高檔賀卡。

快件盒打開時,那只詭異的手被扭曲成固定的姿勢,正遞出卡片,形同邀約。

翻開卡封,裡頭是一行字。

——下一個死的就是你。

麋鹿喃喃:「如果是我,為了掩蓋筆跡,會從報紙上剪下對應的鉛字貼成一句話。」

但對方並無遮掩的意思:那行字是手寫的,筆畫流暢。

衛來問:「報警了嗎?」

「報了,樂觀預測,十年能破案吧。」

一隻手,風乾,易攜帶,方便輾轉,可能來自有白種男人生活的任何地方,多少無名屍體都找不到身份來配,何況只是只手。

「那位岑小姐,什麼反應?」

「沒什麼反應。」

衛來以為自己聽錯了。

麋鹿補充:「真沒什麼反應,報警都是鐘點女工幫她報的。她自己說,收過發臭的貓屍、澆滿血漿的人頭蠟像、浸在福爾馬林裡的亂蓬蓬的頭髮,相比較而言,一隻風乾的手還算是克制,至少沒有讓人作嘔的味道。」

衛來半天說不出話。

這麼濃烈且密集地遭人記恨,總得有個原因吧?

麋鹿說:「應該跟她的職業有關。」

「因為援非幫助難民?」

這種事,很得罪人嗎?

麋鹿搖頭:「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知道的,很多從戰地撤出的人都有嚴重的心理創傷。岑小姐離開卡隆之後,就徹底退出了援非組織。現在她是個……」

他皺著眉頭,試圖給出比較準確的說法:「撰稿人……社評家,對,自由社評人。」

「風格犀利的那種?」衛來心裡有點數了。

犀利這個詞用在這兒太溫柔了,麋鹿乾笑:「寫的文章跟冰錐似的,唰唰捅你十幾個血窟窿,血滋滋往外噴的那種。」

「都捅過誰?」

「意大利的黑手黨、哥倫比亞的毒梟、做殘酷動物實驗的奢侈品公司、政府高官、貪賄的警務人員、宗教極端組織成員……」

懂了,她收到什麼都是正常的。

衛來對岑今的感覺有點變味了。

勇氣固然可嘉,但螳臂當車這種行為他並不欣賞——他支持實力說話、運籌行事,集中力量,重點擊破。除非她身後有一整個排的僱傭軍保護,否則這樣不管不顧地對著全世界黑手放亂箭,除了置自己於危牆之下,意義何在?

社評人也得惜命吧,畢竟過日子為第一要務。

麋鹿看表——他戴兒童塑料手錶,表盤指針頭都是米老鼠的。

「沒問題的話咱們現在就過去?快到約見時間了。」

再具體的,麋鹿也不清楚,業內中間人給搭的線,講明要王牌,透露了幾個關鍵詞:面談、保密、錢不是問題。

衛來覺得這單可接。

工作而已。

車上大路,終於間或見人,也偶爾遇車。有時遇到對開車,對面的車燈晃得全世界忽然明亮。

麋鹿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說話。

「錢又花完了?」

「嗯。」

「不花完你也不會出來接單!」

麋鹿一副怨懣的、恨其不爭的口吻:「你看人家可可樹,買屋買車、炒股炒匯,穿得比客人還氣派。」

這事衛來有耳聞。可可樹幾次出單,渾身名牌,襯得邊上低調的大佬像個男僕管家。客人投訴過一次,可可樹慢條斯理地回答:「個人興趣愛好,管得著嗎?」

但他何必要向可可樹看齊?人各有志,一山不學一山形。再說了,樹種不也不同嘛。

衛來岔開話題:「依你看,岑小姐這次的死亡威脅最可能來自什麼人?」

職責所在,他想大致圈劃個可疑範圍。

麋鹿看過岑今近期發的社評,心裡有個揣測:「她近兩個月,連著四篇文章,都是反對非洲某些地方的女性割禮。」

附近有車摁喇叭,喇叭聲和麋鹿的聲音衝撞,撞進衛來耳朵裡的句子零碎不全。

——她近……四篇文章,反對……非洲……割禮……

割禮這詞,衛來倒是常聽到,但沒做過研究:「那是……男人割包皮?這她也反對?」

麋鹿加重語氣:「女性割禮。」

「女人有什麼好割的?」衛來想了半天,覺得無從下手。

麋鹿頓了幾秒才開口:「一般是在女孩四歲到十歲之間進行,用刀片割掉外陰,把傷口用線縫起來,以確保她在婚前都是處女。行過割禮的女人行房時不會有快感,傷口會撕裂,非常痛苦,但據說這樣可以保證她們對丈夫的忠貞。」

說到這兒,麋鹿目光斜溜,落到衛來袖口處露出的手臂,看到根根汗毛倒豎。

他居然有點欣慰:很好,跟自己兩天前讀到這段文字時的反應一模一樣。

衛來覺得胸口堵得厲害,很想找些什麼來碾碎:「這都什麼人想出來的賤招?」

麋鹿說:「Hey!Hey!注意你的言辭!小聲點!那些維護割禮的守舊勢力認為這是他們寶貴的傳統文化,覺得外來的干涉是殖民行徑、文化侵略。讓他們聽到,會打掉你的牙!」

衛來冷笑,指著岑今的照片:「她一個女人,敢把想法放到報紙上給全世界看,我是有多廢,坐在你車裡,車窗關著,還得『小聲點』?」

麋鹿聳肩:「我只是好心提醒你……我看到數據,說全球有一億多女人被行割禮,這個數字還在以每年百萬多人次增長。」

衛來覺得匪夷所思:「就沒人做點什麼?」

「有啊,岑小姐不就寫了文章反對嘛。世衛組織、婦女組織、聯合國一直在和非洲相關國家合作,致力於廢除這一陋習,事實上,很多國家已經頒布了廢止的法令。但是,某些地區的守舊勢力短時間內很難根除,近些年,有不少救助組織幫助閉塞地區的少女們逃離。」

衛來覺得還挺欣慰:「那你幫我留意一下,把我這次酬勞的一半捐出去,用作姑娘們的路費、學費、安置費都好。」

麋鹿瞪大眼睛:「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多疼啊。他下面被人踢了都疼得死去活來,何況是硬生生去割?再說了,大多數姑娘都那麼可愛,就像埃琳……

忽然想到埃琳讓他賒賬都不情不願,不誇她了。

「你自己不留點錢?」

「不是還留了一半吃喝玩樂嗎,用完了再掙。」

麋鹿恨得倒抽氣,報紙上說中國人是世界上最喜歡存錢的人,存款用來防災、防病、防禍事,衛來怎麼就完全顛倒著來呢?

「萬一哪天你生了重病怎麼辦?」

「病好了最好,不好的話有天收。」

「到時候連棺材都買不起!」

「要棺材幹什麼,妨礙我化歸自然。」

麋鹿不想跟他講話了。

好在衛來又轉回了正題:「你認為岑今的死亡威脅來自那些女性割禮的狂熱捍衛者?」

「我猜的。」

這兩天恰好有條相關新聞,跟岑今的社論登在一個版面:法國名模被發現浮屍塞納河上,警方懷疑是謀殺。該名模生前強烈反對女性割禮,消息人士猜測這或許跟她的死不無關聯。

衛來對麋鹿的猜測方向表示理解,但他覺得不是。

麋鹿不服氣:「為什麼?」

衛來回答:「不管是在探案的小說還是影視劇裡,那些能讓你一眼看出來的,通常都不是答案。」

岑今住在赫爾辛基外圍的私宅別墅區,這一帶的屋舍設計很有阿爾托的風格,磚牆厚重、造型沉穩、不浮誇卻又個性鮮明。

車進路道時,麋鹿指給衛來看,大多數人家都已經歇息,私宅隱成了黑暗裡遮掩在林木間有稜有角的墨塊。只有一家燈火通透,融進夜色裡的光給屋舍籠上一層柔軟朦朧的明暈。

門口停了好幾輛車,隔著霜雪未退的草坪看過去,落地玻璃窗後三三兩兩的人影,或坐或立,像未散完場的宴會。

衛來意外,這麼多人?

大門半掩,像是專候他們到來,推開的剎那,屋內的四五個男人齊齊看向門口。

衛來也看他們。

他們的年齡都在二十到三十之間,有塊頭很大的,肌肉鼓撐得西服繃起,也有瘦小但絕不孱弱的,眼睛裡精光懾人。

同行識同行,這些人都是保鏢。

衛來站在門口,沒有進去的意思,問麋鹿:「怎麼回事啊?」

這一行的規矩,王牌單打,要合作也是和老拍檔,絕沒有跟陌生人組隊的說法。

麋鹿也有點蒙:「你等等。」

他小跑著進去,跟距離最近的一個小個子說了幾句,又急急回來。燈光映著他額頭滲出的薄汗,被膚色襯得黑亮。

他說得磕磕巴巴:「說是……在面試。」

衛來笑起來:「面試?」

這有點……沒面子吧。

他是王牌,不是剛出道的半罐水:他不缺客戶,接單是給面子,從來都是別人捧了錢來請,唯恐他不去——哪有買菜樣被人挑揀的道理?

麋鹿在心裡把牽線人罵了個狗血淋頭:虧自己還興沖沖去查找岑今的信息,極力促成衛來接單,早知道還擺一道面試,來都不用來!

這就像奢侈品,品牌比價錢重要,寧可沒人買,也不能打折自墮了身價。

他馬上申明立場:「衛,我不知道會這樣,如果知道有面試的話,我就帶別的人來了。我們有自己的原則,我會跟他們鄭重講清楚……」

側面小會客廳的門開了。

有個高鼻深目的年輕男人探身出來,穿寬大的、長度至腳面的白袍,戴黑色羊毛髮箍固定的紅白格相間的頭巾。

白袍?

這衣服會給人無窮無盡的想像。

果然,麋鹿下意識抓住了衛來的手,激動之至:「衛!看到了嗎?白袍!沙特人!也可能是來自迪拜、阿布扎比!總之都是富豪!」

衛來目光漸深。

真奇怪,居然在這裡看見了白袍。

事實證明,原則的剛硬在利益面前可以變得柔軟。

衛來坐在大廳靠窗的沙發上,饒有興致地看麋鹿站在小會客廳的門口跟那個白袍低語,那配合的模樣,可真不像是在「鄭重講清楚」。

過了會兒,麋鹿興沖沖過來。

「衛,我尊重你的意願,你可以拒絕接單……但能不能先聽我講一下?」

「講。」

「他們真的是沙特人,我們從來沒有跟中東的富豪做過生意,這是絕佳的機會!如果這一次能合作,你想像一下!」

衛來漫不經心地想像了一條通往金山的大道。

但奇怪的是,為什麼出面為岑今僱傭保鏢的,會是沙特人?

「還有,他們解釋了為什麼要面試,因為這次不是守城,是遠征。」

業內行話裡,「守城」指就地保護,活動範圍不出赫爾辛基,「遠征」則意味著會有一段長途旅程。當然,報酬也會成倍增加。

這樣一來,面試就說得通了:旅程涉及相處,和客戶是否能合得來,幾乎跟保鏢的硬技能一樣重要。

不過再聽下去,衛來的臉色就不大好看了。流程分三步:情況告知、競技和客戶面試。

竟然還要競技,在衛來眼中,競技跟耍猴沒什麼兩樣。

麋鹿一萬個想讓他接單——這一單是道顫巍巍的金橋,只要能接通……天知道!也許下一單就會來自沙特的國王!

但以衛來的性格,不能催他太過。

所以他看似無意地補充:「只要是來參加的人,哪怕中途退出,簽了保密協議之後,都會有500歐的報酬。」

來都來了,帶點什麼走唄,錢又不燙手。

衛來坐進小會客廳。

保密協議更像是為落選者準備的,承諾不會將相關內容透露出去。

簽完了,白袍將協議文件收好,同時遞過來一卷報紙。

正朝著他的那一面,有個大字號黑體印刷的詞,加粗帶歎號。

Ransom(贖金)!

似曾相識,衛來心中一動,接過來徐徐展開。

Ransom的前頭,用的修飾語是Vast(巨額的)。

整幅報道映入眼簾,新聞配圖是一望無際的蔚藍大海,歐盟聯合艦隊的護航船隻在巡航。

粗略一掃,幾個詞意味深長:天狼星號、海盜、亞丁灣。

衛來心頭一動。

他把報紙推到一邊:「你們是沙特船東。」

白袍對他如此迅速的反應有點意外,然後點頭:「天狼星號是超級油輪,排水量超過30萬噸,大小接近三艘航空母艦,半年前剛剛下水。船上有25名工作人員,船隻本身加上裝載的原油,價值超過兩億美金。」

衛來笑:「海盜索要2000萬美金,2000萬換回兩個億,還算合算。」

白袍也笑:「我們不可能支付那麼高額的贖金,助長海盜氣焰,後患無窮。我們現在正設法通過種種渠道,謀求跟海盜的談判,希望降低贖金數值。」

他向衛來出示一張照片。

照片拍得模糊,隱約能分辨出上面是個中年黑人,扛火箭筒,頭怪異地向左歪,像是跟肩膀長到了一起。

「這是索馬裡最凶悍的海盜之一,也是天狼星號遭劫的幕後頭目,歪頭虎鯊。他有殺害人質的前科——兩年前,他帶人劫持了一艘丹麥貨輪,因為跟船東的談判遲遲沒有進展,他當著談判代表的面,拉出船上的大副,連開六槍。」

衛來不動聲色:「那你們跟他的談判,要格外謹慎才是。」

白袍將照片收起:「六年多以前,索馬裡軍閥內戰,國內難民無數。聯合國為救濟難民,部署運輸了一批糧食。就在發放現場,兩伙軍閥為了搶糧,開槍射殺難民。當時的虎鯊還是平民,脖子被亂槍轟開了一個洞。」

命真好,脖子上可是有大動脈。

「當時,岑小姐被派駐索馬裡,協助聯合國進行救濟糧的發放,是現場的負責人員之一。她本著人道主義精神,盡全力協助醫務人員,把虎鯊從死亡線上救了回來……」

懂了。

沙特船東在尋找可以跟虎鯊談判的人選,誰會比岑今更合適?

「那麼這趟是去……」

「索馬裡。」

衛來有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可可樹是怎麼描述索馬裡的來著?

——世界上唯一真正無政府狀態的國度。

——幾乎每家每戶都有AK,在這裡你可以沒有手機,沒有電視,但不能沒有槍。

——衛,這裡的槍是拿到集市上擺出來賣的!水果攤的旁邊就是賣槍的,你可以拿西瓜試槍,bang!

別墅的健身房被臨時改成競技場,競技分三項:10米手槍多靶速射、格鬥、短刀。

競技之前,有半個小時的咖啡時間。

麋鹿極力勸說衛來:「索馬裡沒什麼不好啊。」

衛來啜了一口咖啡:「那裡熱。」

他綽號聖誕樹,不是沒來由的:衛來喜歡一切冷的地方——在地球上大部分地方,聖誕樹都只在冬天生長。

「但可可樹這一陣子在蘇丹,衛,你們可以在那兒附近見個面!你們都多久沒見了?」

和衛來相反,可可樹討厭寒冷,所以他絕大部分時間都在熱帶活動。

他的綽號源自真正的可可樹,據說這種樹對溫度有很高要求,一旦低於15度,就有死亡的危險。

衛來放下咖啡:「再說吧。尿急,洗手間在哪兒?」

麋鹿也不清楚,倒是邊上的大塊頭男人熱心指路:「你從那個門出去,不是往左就是往右,走到盡頭,向左,也可能向右拐,就是了。」

真是簡潔明瞭的答案,衛來盯了他半天:「謝謝啊。」

他很快走錯,但沒有折回。

別墅的後院,居然立有很大的玻璃溫室,類似細胞分裂的幾何形狀,雙層玻璃結構,鋼支撐,目測層高五米以上。

赫爾辛基寒冷暗淡的天幕下,玻璃罩護,長出亞熱帶綠意盎然的蔥鬱森林。

走近了,感應門無聲開啟。

溫室自帶控溫控風系統,設計師是高手,依托綠樹、盆栽種植槽和地溪切割空間,完全自成格局、生態、季節、桃源。

毫無疑問,這是現代科技的奇跡,也是金錢的造化神通。社評人的報酬如此優厚?別墅、健身房還有造價不菲的溫室,這位岑小姐身家頗豐。

有近乎惱怒的聲音響起:「岑小姐!」

溫室安靜,這聲音突兀,像高處噴灑的雨霧,驚擾一隅枝葉。

衛來轉向一叢密植的綠障。

那一面應該有人,兩方相抗的氣場,發聲的未必佔上風。

「我想,關於你此行的報酬,我們已經達成協議,而且你也答應了。」

好奇心驅使,衛來走近幾步,撥開一層厚厚纏結的蔓枝。

長枝是框,框內有畫。

又一個白袍,四十來歲,面帶怒氣,困獸般原地踱走。

邊上應該是……岑今?

她背對衛來,坐在高腳凳上,穿黑色無袖低背長禮服,頭髮綰成鬆散卻精心的髻,挑出兩三縷,慵懶、蜷曲、顫巍巍地輕搭在白皙頸側——脆弱又讓人憂心的平衡構建,呼吸重一點都會驚破。

裙角拂過足面,斜拖在地上。

面前是立起的畫架,白色紙幅。她手上拿了支筆,在紙面勾形打線,聲音平靜,輕描淡寫:「口頭協議,不是白紙黑字。現在我改主意了,並不犯法。」

白袍盡量平和:「岑小姐,坐地起價,不合規矩。」

「合法就行了。」

好整以暇,以靜制動,三言兩語,只蝴蝶掀翼,那頭的白袍已劍拔弩張。

高下立判。

但坐地起價,衛來確實不大看得上。

「為什麼?談得好好的,忽然加價,總要有個原因吧?」

「我收到死亡威脅。這種情況下還要外出,加價並不過分。」

「岑小姐,據我所知,你收到的死亡威脅跟我們無關。事實上,為了保障你的安全,我們不惜重金聘請最好的保鏢……」

「保鏢?」

她把筆扔回手邊的筆台,重新揀了一支。

「保鏢頂個屁用。你讓十個保鏢保護我,一顆流彈也可以要我的命。錢多可以付給我,何必浪費在沒用的地方。」

真是突如其來的一巴掌,隔空。

吃哪行飯,端哪行碗,乞討都有行規和職業尊嚴,岑今這話,無異於往他碗裡吐口水。

衛來的目光一時晃焦,找不到點來棲落。

什麼500歐,索馬裡,海盜,沙特人,接單,全他媽滾蛋。

衛來忽然注意到她的筆台。

先前,她支了畫架,展開紙幅,他以為是常見的畫家作派,要畫油畫或者水粉,筆台上理應有各色繽紛的調色板、畫筆、畫刀、洗筆筒、砂紙、油壺。

居然不是,她的筆台是特製的,隔出一個個木格,每個木格頂端有標誌銘牌,依照筆芯軟硬和深色變化,以HB為分界線,從最硬的9H到最軟的9B。

木格裡,堆滿或長或短削好的鉛筆,雜放,沒有章法,像是量販售賣,又像筆塚。

她只用色度和硬度不同的鉛筆畫畫?

畫幅上,有個人形頭像呼之欲出。

焦躁過後,白袍的語氣中不無威脅:「岑小姐,如果是這樣的話,雙方很難合作。」

岑今斜持筆,筆端在紙面沙沙作響:「隨便。不過好心提醒你,聽說虎鯊知道是我去談判,很興奮,承諾說我到達之前,絕對保證人質安全。如果他知道你們換了人選,會不會覺得受了愚弄?畢竟,他的性格……有些暴躁。」

細小的石墨屑殘留紙面,她屈指去彈,紙面受了彈震,墨屑灰塵樣落下。

衛來有點同情白袍,這世上沒有第二個岑今,他必須受她要挾。

白袍似乎也清楚這一點,只是不願立刻就範。岑今不慌不忙,眼前只有畫。

衛來也看畫。

那畫漸漸明晰,是個黑人,女人,戴頭巾,茫然地笑,眼眶很深,整個眼睛凹進陰影,笑肌明顯,眉毛和唇紋都很雜亂,胸鎖乳突肌像老樹盤纏的根,錯結。

岑今專心勾畫,間或換筆。

深淺不一的黑色,打出明暗、灰面、光度、陰影,眼角刀刻樣的紋,唇邊勾連的褶皺,眼眸裡的著色越黑,越凸顯瞳孔裡懾人的亮。

衛來盯住那個女人的眼睛。

這不像是畫,像是活生生的女人和他對視,眼神裡鎖著惶恐、絕望和希冀僥倖的光亮。

白袍的牙一咬再咬,終於拍板:「好,就照你說的。我希望不要再有任何變故。」

岑今說:「還有……」

她在紙面上簽名:「我不接受一半定金製,所有的錢一次性打進我賬戶,不看到錢,我不會動身。」

衛來轉身離開溫室。

可憐的白袍,大概會被逼瘋的。

回到競技場,第一輪速射已近尾聲,麋鹿火燒火燎地往他手裡遞了一把格洛克L,連拖帶拽地把他送去起射線:「快快,到你了。」

衛來習慣性掂重、退彈、驗槍,很配合地讓麋鹿幫他戴護目鏡和耳塞,冷不丁冒出一句:「我見到岑小姐了。」

麋鹿猝不及防:「那……她……她怎麼樣?」

衛來笑了笑,沒有回答,然後站定、懸臂、挺腕,前方十米開外,一字排開五面環形靶。

速射,幾近連開,槍聲還在半空打繞,這一輪已經結束。

聽靶時,麋鹿控制不住,發出短促的慘叫。

衛來打出了一個2環。

見鬼了!新出道的半罐水都不會打2環!

她怎麼樣?麋鹿已經不需要答案了。

從見到白袍到現在,他美夢聯翩:接單岑今,繼而接觸沙特王室,慷慨的沙特酋長送他一口油井,他倒騰石油成為大亨,買了一架私人飛機……

一切,都在衛來的槍聲裡大勢已去、日暮途窮、灰飛煙滅。

接下來的格鬥和短刀,麋鹿不再關心,他抱著腦袋,盤腿坐在競技房的角落裡,努力給自己做心理建設:

——不不不,不要怪衛,這是他的權利,他有權拒絕不想接的單子;

——也許現在還不是跟中東富豪們建立聯繫的最好時機;

——中東人只是刮來的一場大風,跟衛的合作才是長久的……

競技流程結束時,麋鹿終於心態平和。下場的衛來臉上掛了兩刀——當然,競技的刀是特製的,不開刃,掛上去只會留下紅色的油彩。

顯然,衛來的表現一言難盡。

麋鹿有點遺憾:「她真這麼糟糕?」

衛來回答:「我不想去保護一個把我和我的工作當成狗屎的人。」

也行,反正王牌不缺客戶。

麋鹿裝作完全不在意:「都這樣了,也沒繼續的必要了,現在走嗎?我去開車。」

他低頭從褲兜裡翻出車鑰匙,同時盤算著怎麼去要那500歐。

衛來說:「等一下。」

麋鹿抬頭看他。

「最後一輪是客戶面試,也就是說,岑小姐會同時在場是嗎?」

麋鹿點頭,岑今有一票決定權。

「那面一下吧。」

「為什麼?」

衛來想了想:「她畫畫……挺好看的。」

衛來沒有別的意思,看過照片、聽過聲音,想正面見見真人而已。

最終見面在二樓,起居室,溫室裡那個白袍是面試官,面帶微笑,舉止威嚴,不失風度。

岑今也在,她和照片上沒什麼兩樣,但照片沒拍出她水潑不進的沉鬱氣場。她指間挾一支很細的女士香煙,幾乎不吸,似乎只是用煙味來提神。

她和白袍偶有目光交流,彬彬有禮,溫室那一幕像是從未發生過——一個從未以言語要挾,另一個也從未怒不可遏。

衛來覺得好笑,忽然懷念拉普蘭幻覺裡那只抹口紅的馴鹿——至少它不遮不掩,不矯揉造作,還有一顆愛美的心。

坐下的剎那,衛來注意到岑今的脖頸處微光一爍。

是條很細的白金鎖骨鏈,墜一粒紅石榴石。石榴石很小,沒有份量,棲在她鎖骨偏下,像一粒硃砂痣。

衛來覺得岑今的穿搭品味需要提高。

這樣的黑色禮服長裙,搭圓潤飽滿的大粒珍珠項鏈或者有金屬沉墜設計感的項鏈會更好些,畢竟穿和搭也是交鋒,衣服和配飾應該相得益彰,各自鎮守一方。

白袍問得犀利。

「衛先生的手槍速射,打出10環、8環,還有2環。格鬥場得了第一,短刀卻排名最後,被人連掛兩刀……可以解釋一下為什麼嗎?」

衛來皺眉:「這個很難解釋,我有時候確實……發揮不大穩定。」

「衛先生不覺得身為保鏢,發揮不穩定是很可怕的事情嗎?哪怕一次,都足以賠上客戶的性命。」

衛來很認同:「我以後會盡力克服。」

以後?誰給你以後?要不是顧及禮儀風度,白袍真想拍案而起、拂袖而去。

不遠處,岑今百無聊賴,吹散煙頭裊娜上升的細細煙氣。

白袍盡量保持語氣平和,該問的還是一一問到。

「如果雙方達成合作,衛先生對我們有什麼要求嗎?或者說,你有什麼特別的規矩……需要我們配合?」

「我不保護人渣。」

白袍沒聽明白:「什麼?」

「如果岑小姐德行有虧到比較嚴重的地步,或者做過什麼不可告人的事,建議不要僱傭我——我會中途撂挑子走人的。」

白袍瞪大了眼睛,嘴巴半張。屋裡一定很靜,不遠處的桌面上立著一個時鐘,沒有指針,只有一圈金屬外環,像星際之門。

岑今挾著煙的手低垂,小拇指一側的掌緣有作畫時蹭上的鉛灰。她有一會兒沒有動,煙頭的火星漸近她手指,就在衛來以為她會被燙到的時候,她忽然彈了彈煙身,手指順勢滑後。

煙頭積著的灰燼簌簌落下。

白袍反應過來:「衛先生,就事論事,保鏢是商業行為,僱主是什麼人、操守如何,跟你沒有關係。你收了錢,就應該履行職責,中途走人這種事,是很不負責任的行為。」

衛來笑起來。

「我同意你的觀點。所以,我一般都提前告知。」

面試如預期般很快結束,白袍很客氣:「我們會做綜合考量,很期待達成合作。」

但他的眼神其實在說:見鬼去吧你。

麋鹿在樓下等衛來,知趣地不提面試,神情愉快:「我去取車,有時間的話,還能去埃琳的酒吧喝一杯……對了,領錢在小會客廳,回頭見。」

他開門出去,鑰匙圈在食指上輕快地打繞。

衛來心頭浮起一絲歉疚,但很快消散——他和麋鹿,麋鹿和沙特人,從本質上講,都是生意。

他進了小會客廳,從那個年輕白袍手裡接過500歐面值的大鈔,好心給建議:「我們一般不用這麼大面值的,餐館和超市都拒收。」

年輕白袍茫然,500歐,換算成阿聯酋貨幣也只是2000多迪拉姆,他並不覺得這面值很大。

衛來不多解釋,把大鈔折起了塞進兜裡,離開時,帶上小會客廳的門。

隔著落地玻璃,可以看到不遠處的車道上,麋鹿的那輛破舊大眾已經駛入待發,這個晚上過得還算充實,至少,欠埃琳的酒賬可以還上……

身後有人叫他:「衛先生。」

衛來站住。

倒不是因為叫他的是岑今,而是因為,他真的太久沒聽過純正的中文了。

她聲音裡有江南水軟、江北鐵硬,是麋鹿的鸚鵡學舌比不了的,衛來想聽她多說幾句。

他轉身。

岑今在不遠處站定,整個人是一幅明度很高的黑白照,黑的是頭髮、眉眼、長禮服,白的是肩頸、手臂。

週遭種種,不擾畫幅,紅唇和鎖骨那粒硃砂,是有人拿手指蘸了朱紅,給照片上的色。

衛來問:「有事?」

「衛先生講話很直接,給人印象很深。」

所以呢?

「希望不是太突兀,想問一下,衛先生對我的印象怎麼樣?」

印象?

還真挺難說的,這一晚的所有都是關於她的,好的、不好的,台前的、幕後的,該聽到的、不該聽到的。

衛來不想多生枝節,敷衍客套:「岑小姐很優秀……援非的經歷很讓人佩服,很有勇氣……我很期待有機會合作……」

岑今打斷他:「衛先生,你把真實想法說出來,沒人會把你怎麼樣。」

衛來摸不透她的用意。

不過也無所謂,她都不介意,他索性實話實說:「印象……挺不怎麼樣的。」

岑今微笑:「我猜也是。」

她向他頷首致意,然後轉身離去。

禮數周到,莫名其妙。

衛來坐進車子的時候,麋鹿抱怨:「這麼慢!」

衛來掏出那張大鈔,展開,在麋鹿眼前抖摟了兩下。如果錢能生光,此刻一定光芒萬丈。

麋鹿不抱怨了,道旁林木森森,他開始自說自話:「其實向我預約你的客戶不少,你如果想接,隨時有單。但我覺得可以再等一等、挑一挑。衛,沙特人是不是徹底……沒希望了?」

這是心猶未死。

「但凡本著做事和負責的態度,都不會選我。」

麋鹿哦了一聲,語中惆悵濃濃。

「不過,也不一定。」

什麼?

神來之筆,意料之外,麋鹿大驚失色,車身在路面打了個趔趄後,緊急靠邊。

無可挽回的事,怎麼突然就「不一定」了?

麋鹿心頭殘存的希望像半融的糖絲被抻細拉長,眼睛成了死灰裡被春風吹著又復燃的兩點亮。

衛來說了岑今找他的事。

麋鹿欣慰之餘,大感興奮:「為什麼?我一直在樓下,我向你保證,其他面試的人都是領了錢就走的,岑小姐沒有下來送過……衛,她是不是看上你了?我就知道!看到她照片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們會合得來!」

衛來笑:「她如果十七歲,你說這話,我勉強會信。」

岑今是那樣的背景,有一雙看慣血和死亡的眼睛,不動聲色地和白袍爭利,彬彬有禮地說話,筆下生長刀子一樣的文章,不久之前,還收到了一隻風乾的人手。

她可不像是會演繹一見鍾情式童話故事的女人。

《四月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