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葉流西低聲說:「真想不到……」

她上前一步,手指在香爐的邊沿一抹,舉起了看。

指腹上一層灰。

而供桌的角落處,結網的蜘蛛被人聲驚擾,細瘦的步足快速移動,泛銀光的蛛網晃了又晃。

葉流西彈了彈手指,又送到嘴邊吹了吹:「你不大祭奠這個外甥啊。」

丁州神色冷漠:「人家信任他做嚮導,他卻仗著有經驗一意孤行,後果這麼嚴重,我也覺得他該死。我看過新聞,死的人裡,有的人剛做爸爸,他多死幾次都贖不了罪。」

葉流西歎氣:「話也不能這麼說,沙漠這種地方,誰都想不到的……」

她退出來。

丁州帶上門,引著她往外走:「葉小姐,你只能找別人了。不過我提醒你一句,能不去就別去了。沙漠那麼危險,只有它咬人,沒有人咬它的道理,什麼『沙獠』,起這種外號,聽著都可笑。」

葉流西笑起來,她步子快,先一步下台沿,打開帆布包,從裡頭取出一個封好的快遞信封遞給丁州。

丁州意外:「這是什麼?」

邊說邊掉轉了信封看:沒蓋章,沒貼單,只是拿來裝東西的。

葉流西說:「裡頭有些東西,你慢慢看,小心拆,別撕壞了。我這就走了,出了巷口,我會往北走,你要是想追上我,得跑得快點。」

丁州莫名其妙:「我為什麼要追上你?」

葉流西把包往肩上一挎,示意了一下那個信封:「那得看你,想追就追,不想追就算了。」

她打開門。

新買了票的觀眾正等得不耐煩,見門打開,吵嚷著一擁而入,葉流西逆著人流出去,很快就不見了。

丁州撕開快遞封皮的口。

到底是什麼東西?掂起來沒重量,摸上去平平展展,應該是張紙吧。

抽出一看,是個牛皮紙大信封。

拆了口,伸手進去掏,又掏出一個中號的白色信封。

丁州有點不耐煩:這一層層的,是耍著他玩呢?

好在,白色信封裡,有東西了。

手感像是張照片,他抽出來。

有那麼一兩秒,耳朵忽然聽不見這屋裡的聲音,卻能聽到無窮遠處的:沙暴捲襲,冰川裂塌,落石隆隆。

丁州衝了出去。

太久沒出過屋子了,忘了這條街上有多擁擠,一出巷口,幾乎衝撞到遊客身上,踉蹌著差點絆倒,滿目攤頭、店面,連街中央都被佔據,吆喝聲此起彼伏,相機閃光彼伏此起。

好不容易站定,四下都是人,到處是被燈光切割得光怪陸離的人臉和背影。

人聲像蛇,扭曲著往耳膜裡鑽,有人抱怨說,這老頭有毛病吧,有人催促說,離他遠點,別摔了賴上我們。

丁州站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之中,大吼:「葉流西!」

沒有回應。

喧鬧聲像海浪,夜色越重,浪頭越高。

售票的小何正忙著安撫等得不耐煩的觀眾,見丁州回來,急急迎上去,催促的話還沒說出口,丁州先說了句:「退票。」

他推門進屋,迎著滿屋的詫異目光,僵硬地走過戲場,走入後台,走進自己那間擁擠的臥房,一屁股坐倒在床上。

門外的吵嚷聲大起來,夾雜著小何賠不是的聲音,丁州呆呆坐著,忽然伸手去拽自己的頭髮,拽下了發套,拽破了臉上結層吹皺的硫化乳膠。

退錢,退票,挨罵,小何終於點頭哈腰地送走了最後一個客人。

然後趕緊竄進後台,叫:「東哥……」

下一句話嚥回了嗓子裡:昌東坐在那,花白的頭套拋在邊上,臉上的膠皮有撕下的,有仍掛著的,作假的鬍子搓扯得凌亂,整個人怪異猙獰,像面皮耷拉的喪屍。

這是怎麼了啊?

小何早先和丁州搭伙,丁州耍皮影,小何宣傳、接待、物料一把抓,仗著是旅遊景區,客流大,不敢說很有利潤,過日子是沒問題的。

但也有隱憂,丁州上了年紀,身體又不好,像秋天掛在枝頭髮黃脆干的葉子,指不定哪天就化作黃泥更護花去了。

兩年前,丁州的外甥昌東忽然投奔了過來。

小何忙著賺錢娶媳婦,懶得趴網,也不關心新聞,沒聽說過什麼「黑色山茶」,就覺得昌東挺怪的:大好的年紀,大好的人才,不事生產,整天死氣沉沉,幾天都不說一句話,也不出屋子,跟個現實版怕見太陽的吸血鬼似的。

丁州也勸昌東:「你找點事情分散注意力也好,不要每天都想著那些不好的事。」

然後昌東就玩上皮影了,跟著丁州學挑線,讓皮影人跑、立、坐、握、滾、鷂子翻身、殺回馬槍,有時也自己刻皮子,用鑿刀雕出星眼、梅花、萬字紋,酒精燈烘烤著融膠色,趁熱點染敷彩。

小何心裡別樣欣慰,覺得丁州後繼有人了:耍皮影戲本來也用不著什麼正規訓練,現在觀眾專業的少,看熱鬧的多,看門道的更是幾乎沒有——昌東能學個樣子,糊弄著開戲就可以了。

一年多以前,丁州因病去世,戲場「休息」的牌子掛了幾天,怕影響生意,沒太對外聲張,事了之後,小何正琢磨著怎麼跟昌東開這個口,哪知昌東主動提說,暫時可以幫忙救場。

小何喜出望外,不過緊接著,就被昌東上場的行頭給鬧懵了。

昌東翻了石膏臉模,買了影視特妝的硫化定型乳膠、發套、用來粘取的假鬍子,化裝成了老人,穿起丁州留下的舊衣服,連走路時拖腿的樣子都跟丁州一無二致。

開始時,手法拙劣,細看其實有破綻,但他並不應酬,只縮在幕布後頭耍戲挑線,一場戲散,根本沒人注意幕後的老頭什麼模樣,還有觀眾評論說:「這大爺真厲害,一人挑三個皮影人呢。」

小何天生沒什麼探究心,慢慢也接受了:是人都有怪癖,昌東本來就怪,隨他去吧,再說了,老手藝人總比年輕面孔看起來穩重,方便宣傳,對生意也好。

日子久了,昌東化裝的手法跟皮影耍線一樣,越來越惟妙惟肖,聲音也刻意蒼老低沉。

但要說扮老是為了生意吧,他扮上了之後,卻能不卸就不卸,帶妝吃飯睡覺,妝殘了再重扮。

小何還勸過他:「東哥,這膠在臉上,時間長了,皺紋就成真的了,現在男人也要保護皮膚,你這樣,對皮膚不好啊,還容易長痘……」

後來就不說了,反正說了也沒用,還有個原因是,昌東扮老反而正常,會聊天、會笑,一旦卸了妝,臉色木然得叫人發怵。

如眼下這樣,妝殘如鬼,更叫人心頭發毛。

小何問得小心翼翼:「東哥,出什麼事了啊?」

昌東悶了很久才開口:「你前一陣子,是去了敦煌旅遊吧?」

「是啊。」

小何前陣子帶了准女友和未來丈人去了莫高窟一帶旅遊,看完石窟看雅丹,看完雅丹看漢長城,朋友圈一條條地刷屏。

「給你看張照片。」

小何接過來,粗掃一眼,說:「呦,這是PS還是恐怖片劇照啊,跟真的一樣。」

照片上是個雅丹風蝕黏土包,中近景,形狀像個船首,上頭嵌了個年輕女人,像是黏土裡長出來的,樣貌清秀,面色慘白,兩手交疊著摁在胸口,如同鑲在船身的壁畫雕刻,圓睜著失焦的眼,長髮在風裡飄起。

看久了有點瘆人。

昌東問:「你覺得這是哪?「

小何看所有的雅丹包都是一樣的:「魔鬼城吧,這土包跟船似的,是不是西海艦隊啊?」

西海艦隊是雅丹魔鬼城的著名景點,風蝕堆隊隊排列,如整裝待發的軍旅。

昌東喃喃:「國內的雅丹群,不止魔鬼城一個。這個更像龍城。」

龍城又是哪?小何正想問,手機響了,接起來一看,是不認識的號碼。

為了宣傳皮影生意,小何的號碼常年在無數旅遊網站上掛著,戲票上也印得醒目,接到遊客咨詢電話是家常便飯。

他「喂」了兩聲之後,納悶地把手機遞給昌東:「東哥,說是……讓你接。」

從來沒人打電話通過他找昌東,破題兒第一遭。

昌東接過來,那頭,傳來一個女人的輕笑聲。

「葉流西?」

葉流西的聲音裡帶嘲諷意味:「沒追上啊,是不是扮老頭扮上癮了,腿腳都不靈便了?」

「你到底是誰?照片怎麼回事?」

「你覺得我會在電話裡,回答你嗎?」

昌東沉默了一下:「你提過要找嚮導,現在我答應了。」

葉流西咯咯笑起來。

「昌東,你已經廢了兩年,誰知道你這根獠牙還好不好使啊?這麼著吧,給你一個星期,要是能找著我,證明你有點腦子,咱們可以搭伙做點事,找不到的話,你繼續抱著你的皮影過日子吧。」

葉流西掛了電話。

她其實沒走遠,就窩在街尾停的一輛白色小麵包車上,副駕上隨意堆著她從回民街上打包來的吃食:綠豆糕、石榴汁、酸奶、還有用塑料袋裹著的十來串羊肉串。

先不忙著吃,掰低車裡的後視鏡,拆了管新買的雜牌液體眼線筆,對著鏡面開始描眼線。

手很穩,不抖,到眼梢尾時,本該一挑了事,但手卻習慣性地外滑。

葉流西心裡一動,盡量只依手感去畫。

鉤、挑、抹、轉、收,俄頃眼梢尾處掛出一隻小小的蠍子,蠍尾斜上掛,像丹鳳高挑的餘勢,兩隻鰲肢呈攫取狀一上一下,像是下一秒就要把她的眼珠子給掐出來。

葉流西喉嚨裡發出「呵」的一聲,甩下眼線筆,從帆布包裡摸出小筆記本和筆,翻到最新一頁,咬下簽字筆的筆蓋,在本子上寫了句:蠍子畫得不錯。

寫完了,本子一扔,抽出打包袋裡的羊肉串,不緊不慢地嚼起來。

羊肉一涼,總有膻味,多少調料都壓不住,不像嘉峪關的羊,喝祁連雪水,吃戈壁草藥,皮酥肉嫩,佐著啤酒,一點腥膻氣都沒有。

陸續有遊客出街口,三三兩兩從車前經過,葉流西漫不經心地看各色男女,最後一挑眉,又盯住了後視鏡裡自己眼角邊的那只蠍子。

喃喃說了句:「真是迷一樣的女人。」

《西出玉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