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門關這麼一耽誤,到雅丹魔鬼城,已經是午後。
這裡遊人更多,但自駕車不能進,遊客必須買票乘坐景區專線大巴。很多明顯也是玩穿越的越野車,都被攔在了停車場。
昌東進票口辦手續,肥唐在停車場溜躂,順便自拍,想發朋友圈吧,磨皮太假,不磨皮又太糙,正舉棋不定,有幾個自駕司機從身邊經過,嘴裡罵罵咧咧。
「就算自駕車能進景點,也禁止偏離景區公路,從魔鬼城進羅布泊更不可能了,說是規定,想進的話,去森林資源管理局辦-證。」
「靠,沙漠的事,森林局攙和毛啊?就真沒別的辦法了?那我這趟不是白來了?」
「聽說有進去的車,趁天不亮、工作人員沒上班的時候,摸黑開進雅丹,躲過去了。但這種我跟你說,抓到了就完蛋了……」
肥唐拔腿就往回跑,找著葉流西,添油加醋重複了一遍,興奮得滿臉通紅:「西姐,這下麻煩了,我們進不去了。」
葉流西倒不著急,以昌東帶線的經驗,要是這些都考慮不到,也真別出來混了。
她納悶的是肥唐:「我怎麼覺得,你看到自己人倒霉,就特開心呢?」
昌東要挨打他也興奮,車隊有麻煩了他也興奮,就跟事情對他沒影響似的。
正說著,昌東回來了,招呼兩人:「走吧,妥了。」
肥唐不敢相信:「開車進?然後從魔鬼城去羅布泊?」
「是啊。」
「牛逼!」肥唐又興奮了,伸手指不遠處那幫聚眾討論的越野車司機,「他們都進不了,東哥,我們是不是有關係啊?」
昌東說:「……我們有證,不過嚴格說,除了經過批准的科考,任何單位和個人都不能進羅布泊……」
肥唐屏住呼吸——
「實在想進,去烏市的保護區管理局報批,手續我也都走過了,開車吧。」
昌東辦事還真是挺讓人省心的,葉流西覺得自己眼光不錯。
景區公路修得挺好,車上高處,能俯瞰到黑色的柏油路面在磅礡的土黃色雅丹群間蜿蜒。
專線大巴都定點停,每停一處,就放下大群嘰嘰喳喳的拍照遊客,肥唐沒來過,看到英雄門想停,看到獅身人面像想合影,但昌東似乎沒那意思,每次都是車速不減,呼嘯而過。
肥唐死心了,昌東反而停車,在孔雀開屏附近,沒下公路,只是倚著車身遠遠看了會,又重新上路。
肥唐有點不樂意,鼓搗了一下車裡的手台,去找葉流西抱怨。
茲茲的無線音過後,那頭傳來葉流西懶洋洋的聲音:「講。」
肥唐說:「西姐,我東哥這不是專-制嗎?不讓我們玩,自己想停就停,要知道車隊都是跟頭車的,他走我也得走,他停我就得停……也不說聽一下大家的意見!」
忽然想起黑色山茶那次,昌東也是一意孤行要在鵝頭沙坡子紮營:「他這是慣犯了!」
葉流西說:「你做人體諒點吧,連我都看得出來,他走的線跟上回是一樣的——他不得睹物思人啊?不得喝點酒醉個兩三次啊?不得乾嚎兩聲流點眼淚啊,現在沒準在車裡哭呢,你還在這計較有的沒的。」
肥唐想說什麼,手台裡傳來昌東平靜的聲音:「葉流西,我聽見了。」
靠,昌東調的手台,居然是三車聯通的!肥唐剎那間噤若寒蟬。
葉流西的聲音傳來:「事無不可對人言,我敢說也不怕你聽到。」
然後,手台就沉默了。
再一次有動靜時,已經遠離公路,深入三壟沙荒漠腹地,昌東說:「兩位,我下車睹物思人一下。」
天色有點晚了,風大,對比前頭碾過的戈壁路,這裡浮沙變多,已經有了點沙漠的感覺——肥唐一開車門,肉眼都能看到沙粒在腳邊急飄,趕緊又縮回去了。
葉流西下車透氣,腳下鬆軟,停車的地方是風口,沙子被刮離地面,霧流一樣低空飄旋,像急繞的游蛇,她慢走了兩步,沙子猛打她的膝蓋小腿,癢得發疼。
昌東在不遠處看到,大聲說了句:「急走流沙慢走水,沒聽過嗎?」
這是要……加快速度?
葉流西急走兩步,果然不那麼疼了,而且還挺新奇,腿正面受阻力,像涉水過浪,就是不能停,一停下兩條腿就成了靶子——她預計走個小繞圈就回車,誰知經過昌東附近時,他扔了件自己的外套過來:「把腿裹上吧。」
看情形,是有話要跟她說,葉流西接過了裹上腿,這一罩,腿上暖和厚實了不少,沙子打過來也不疼,密密砸在空幅上的細聲像下雨,她還挺愛聽的。
她瞥了一眼昌東的腿,他沒裹,就那麼站著,大概男人皮厚吧。
葉流西問他:「在這思什麼呢?」
停在「孔雀開屏」她理解,孔央姓孔,但這種沙打的風口,有什麼樂趣嗎?
昌東問她:「看過《西遊記》嗎?」
說著抬手指前方:「這就是流沙河。」
葉流西說:「遺址啊?水干了?」
昌東搖頭:「這裡已經進羅布泊的東緣了,馬上要過百里長的流沙帶,風大的時候,黃沙飄滾,像急流水。吳承恩寫《西遊記》,說流沙河是滔滔大河——他是沒來過這裡,來過了就知道,流沙河,其實真是流沙成河。」
晉代高僧法顯從這裡經過時,記述說「從敦煌沙河,行十七日……上無飛鳥,下無走獸……唯以死人枯骨為標識」,昌東覺得,那些死人枯骨,都是渡不了河的遇難者。
他提醒葉流西:「待會前輪減壓,後輪放氣,起步就換檔,如果覺得車身變沉,那就是有陷車危險,馬上降檔,油門假松,緊接著再踩,聽明白了嗎?我怕你那車過不了河。」
葉流西消化了一會兒:「……咱們這一段能換車開嗎?」
為了把葉流西的車開出流沙帶,昌東真是出了滿手心的汗,這跟他設想不太一致:設想裡,她的車是累贅,越早癱瘓越好,剩兩輛越野上路,還方便調度。
但現在,她的車要是陷進沙河,損的就是他的面子了。
出了流沙帶,車換回來,沒撈到一聲謝,葉流西發自肺腑地說:「你的車真好開。」
是,我的車真好開,然後被你給開了。
接下來一個多小時的行程相對順利,戈壁灘上雜亂的車轍印都朝著一個方向——其克山口金礦區。
這裡有一些大礦,幾十噸重的卡車轟隆轟隆地來回運礦,也零星散落著幾個私人礦場,條件簡陋,支起敞風的大帳篷就算是標明位置,帳篷下頭架大鍋,用來做飯,煙火熏人,連過幾個,裡頭燒的都是同樣的胡蘿蔔羊油湯。
昌東帶他們繞到一家門口,帳篷口支了塊紙箱皮,上頭用紅漆寫「旅you接待」。
他下車敲開葉流西的車窗:「你們晚上就住這裡。」
「『你們』?你呢?」
「我去鵝頭沙坡子。」
哦,理解。
「怎麼找你?」
「我帶一部衛星電話,有事就通話。」
「萬一電話不通,哪個方向能找到你?」
昌東指了個方向:「不颳風的話,可以認我車轍印,我的車是全地形大輪胎,胎紋好認。」
葉流西做了個「你請自便」的手勢。
這家「旅you接待」的接待能力,就像招牌一樣坦蕩。
飯食是饅頭和羊湯,羊湯太膻,髒沫都浮在湯麵上,葉流西吃不下,自己拆了袋搾菜,又吃回老一套。
住宿是乾涸的河床空地,自己紮營,扎個帳篷五塊錢,車停過去也五塊錢。
簡直無本收利。
但居然真有生意,葉流西車開過去的時候,河床邊已經紮了四五個小帳篷,還拉了一面旗,寫著什麼開拓者俱樂部,進進出出的人都穿衝鋒衣,個個興奮莫名。
葉流西判斷應該大部分都是新手,新手才看什麼都新奇。
果然,一群人精力無窮,入夜之後在營地中央生了篝火,小音箱助陣,嘶啞著嗓子吼出內心的吶喊——
「我要飛得更高……狂風一樣舞蹈……掙脫懷抱……」
葉流西本來打算早點睡覺,被吵得睡不著,皺著眉頭準備出去撒潑,隔著窗子一看,肥唐也在其中,笑得含情脈脈,左右都是適齡女子。
愛情的根苗真是茁壯,條件再艱苦都想發芽,葉流西想了想,還是算了。
好不容易捱到歌會散了,領隊又作妖,說:「來,大家往中間坐,我們捋一下接下來的路線,明天呢,我們會過野駱駝保護區、自流井、拜祭彭公……」
有人打斷他:「路線上不是還標了鵝頭沙坡子嗎?不去嗎?」
葉流西豎起耳朵。
「路線是老的,那個地方,現在我們已經不去了……」
又有人插嘴:「嗐,你不知道黑色山茶啊?死了十八個人呢,多晦氣!」
說話的居然是肥唐,真是孜孜不倦,以敗壞昌東為己任。
領隊解釋:「鵝頭沙坡子呢,出了黑色山茶那件事之後,已經廢掉了。」
聽到「黑色山茶」幾個字,有幾個人後知後覺反應過來:
——是不是刮大沙暴那個地方?
——好恐怖啊,聽說是近幾年沙漠探險死亡人數最多,那裡是不是特別險啊?
——那個領隊好過分啊,這不是害人嗎?他是不是想自殺,所以拉別人一起死啊?
領隊說:「險倒是不險,你們知道那為什麼叫鵝頭沙坡子嗎,這由來很少有人知道——因為那裡有個很醒目的沙丘,形狀像鵝頭,甚至鵝瘤都有,知道這說明了什麼嗎?」
那些人胡猜一氣,甚至有人答說「說明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葉流西嗤之以鼻:沙漠裡的沙丘如果能長期保持一個形狀,那只能說明……
她腦子裡忽然有一線亮光閃過。
領隊給隊友做普及:「說明了那裡是沙漠中很少有的安全避風區,其實那個領隊把人帶去紮營,是沒什麼過失的,他就是運氣不好,遇到那種級別的沙暴……這件事之所以最後鬧那麼大,是因為山茶的微博……」
「全隊的人都不同意去鵝頭沙坡子,說明這場天災是完全可以躲過去的,但領隊堅持己見,否則那些人也不會死……」
說到這,耳畔忽然汽車引擎聲大作,尾氣混著土塵,噴了這邊一頭一臉,再然後,一輛車絕塵而去。
肥唐第一個跳起來大叫:「誰啊這是!這還有沒有素質……哎,西姐,西姐你去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