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下猝不及防,昌東懵了有一兩秒。
他謹慎地朝肥唐的方向走了幾步:「肥唐?」
頓了頓,肥唐終於有動靜了,他抖抖索索從地上爬起來,牙齒打戰的聲音隔這麼大老遠都能聽到。
和昌東對視了幾秒之後,他的鼻翼劇烈地擴張收縮,再然後,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東哥,有鬼,有鬼啊……」
昌東一路半拖半拽,把半癱的肥唐拖回營地,肥唐嚇得有點神志不清,一時哭一時笑,中途還拚命往昌東身上爬,乾嚎說:「不能挨地,腳不能挨地啊……」
這陣仗,幾乎所有人都被驚動了。
灰八他們莫名其妙地把肥唐迎進大帳,昌東嫌他沉,剛進帳就把他扔到地上——肥唐不敢挨著地,手腳並用,渾身哆嗦著爬到氈子上坐著,腿不敢伸長,拚命往身邊盤,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抬眼看,周圍好多人啊,葉流西進來了,孟今古和那個Simon也湊過來看熱鬧,至於灰八手下的人,早把他圍了個密實,七嘴八舌問他:「出什麼事了啊?」
有人就好,這讓他有安全感。
昌東在他面前蹲下來,豎起食指,說:「看我手指。」
肥唐盯著看,昌東手指晃到東,他就看到東,晃到西,他就看到西。
這麼反覆幾次之後,昌東說:「挺好,沒傻。」
說完遞給他一張紙巾,肥唐接過來,狠狠擤鼻涕,邊上有人遞上熱水,他咕嚕喝完,胸腔處終於熱起來——這熱向冷冰冰的四肢發散。
昌東說:「現在我問你話,別多想,照實答。剛剛你躺在地上,正說著話,忽然滑出去十多米遠,是你自己滑的嗎?」
圍著的人有聽明白的,臉上微微詫異,也有沒聽明白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說:這地滑嗎,我沒覺得啊。
肥唐拚命搖頭。
「那是被推的,還是拽的?」
肥唐聲音打顫:「拽,拽的。」
「看清誰拽的了嗎?」
肥唐聲調都變了:「沒,沒有,當時那裡就我們兩個,周圍沒別人。」
四周逐漸安靜下來,再遲鈍的人都能聽出事情不大對,灰八小聲嘀咕了句:「見鬼了。」
昌東繼續往下問:「感覺是什麼東西拽的?手嗎?」
事情發生得太快,肥唐說不清楚。
「拽的哪?」
肥唐嚥了口唾沫,伸手指自己的右腳。
昌東低頭去看,又把他褲腳掀開,周圍有人倒吸涼氣:他腳踝上,確實有一道勒痕。
經過這番對答,肥唐緩過來了些,終於能說句全頭全尾的話了:「東哥,這地方邪乎得很,能不能別住了,咱們趕緊開車走吧,啊?」
說完,求助似地看周圍的人,想博個響應。
灰八有點懷疑:「是不是真的啊?」
他在羅布泊待的時日不算少,邪門事兒聽了不少,但那確實都是故事——這肥唐嘴上沒毛,咋咋呼呼,總覺得他話裡估計誇張的成分多。
昌東說:「這樣,我建議大家……」
他站起身,面向眾人:「白龍堆這個地方,的確不適合紮營,這兩天天氣持續不好,又出了這麼奇怪的事——我覺得,寧可信其有吧,百公里外有個鹽田縣城,可以住人,大家辛苦一點,多開個兩小時路,睡到賓館裡不好嗎?」
沒有預想中的響應。
灰八頭一個就嫌麻煩:「這太麻煩了吧,剛安頓下來,這一拔營一收拾又要一兩個小時,黑咕隆咚的風沙天,平時兩小時的路,要開四小時不止,到了鹽田,天都快亮了,還折騰個人仰馬翻,照我說,管它娘的,先將就一夜吧。」
他的手下也紛紛附和:
——哪那麼邪乎,真有鬼,早把你弄死了,還拽著你玩?
——莫睜眼,被子拉過頭,睡一覺就過去了嘛……
——大不了放夜尿別出門,往礦泉水瓶裡尿唄……
看來是說不動灰八,昌東看向孟今古。
孟今古冷笑:「別,我先問你,讓我們去鹽田,你去嗎?」
昌東一時語塞。
「你不去,讓我們去,這有點那什麼吧?再說了,現場就你們兩,沒第三個人看到……」
他摁掰過肥唐的肩膀:衣服後幅確實蹭磨得厲害。
「……發生了什麼,還不是隨你說?誰知道是不是你把他拖了十幾米,然後回來唬人?」
昌東說:「我是真的覺得這裡不太對……」
孟今古鼻子裡嗤一聲:「照我看,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吧,怕淹死也不能不喝水啊。帶線想平安,靠的是經驗閱歷,不是靠感覺,你覺得不對……你直覺要是准,當年山茶也不會……」
驀地剎住,覺得揭人過往太沒品。
於是自己找台階下,回頭招呼Simon:「老闆,咱回去休息吧,明天還拍時尚大片呢。」
……
一時冷場,時間也不早了,灰八催大家趕緊把舖位收拾出來,昌東只得叮囑肥唐捱過今晚再說:這大帳人多,你就往人群最中間擠,真出什麼事,也是別人先遭殃。
交代完了,掀開帳門出來,忽然聽到葉流西說話:「可憐哪,好心沒好報,苦口婆心說那麼多,沒一個人聽。」
昌東轉頭,看到她正倚在門邊,受傷的那隻腳虛搭在另一隻腳背上,眼梢微吊,似笑還嗔的,怕是故意守在這看他笑話的。
「我是沒能勸走他們,你有更好的辦法?」
「關我什麼事?又不是我請他們來的。」
今晚上,好像人人都牙尖嘴利,就他嘴笨。
昌東轉回正題:「帶上手電,去肥唐出事的地兒看看吧。」
手電光裡,一道十來米長的拖拽痕跡,筆直。
除此之外,別無異樣。
那股拽力一定大且突然,否則肥唐會不斷在地上掙扎,痕跡扭曲如有了身孕還要拚命挪爬的蟲子。
葉流西蹲下身子,伸手在地面上叩了叩。
地塊堅實,不管是什麼怪東西,一定不是從地下出來的。
她抬頭看昌東:「你怎麼看?先說好,別什麼事都往鬼身上推,它要真有那能耐,早統治地球了。」
昌東用手電把周圍照了一圈:「肥唐腳上的勒痕,粗細來看,像繩子,但繩子不會自發做這事。」
葉流西想了想:「如果是蛇呢?」
昌東沉吟了一下:「羅布泊有蝮蛇,但是又細又短,肥唐再瘦,也是百十斤的份量,蛇沒這個力量把人拖那麼遠。」
那就是沒頭緒咯?葉流西把手電的撳鈕推上又關,看光柱起了覆滅,反覆幾次之後,忽然冒出個念頭:「那這樣……」
她走開幾步,站到空地中央,兩腿和雙臂都張開,整個人像瘦且變形的「大」字,頭一仰,頭髮在風裡亂揚:「管它什麼東西,能找上肥唐,也能找上我,如果它也來拽我一下,我大概就知道是什麼了。」
風那麼大,推得她身子站立不定,昌東讓她設想得頭皮發麻,緊走幾步拽住她胳膊:「別胡鬧,上次它是停下來了,所以肥唐沒事,萬一這次不停呢,白龍堆這麼大,誰知道會把你拽到哪去?」
葉流西說:「那這樣。」
她站到昌東對面,想了想又往前邁了一步,和他隔了約莫半步遠:「你身體反應速度怎麼樣?如果這個距離,我突然間飛出去,你能迅速抱住我嗎?」
昌東點頭:「能。」
「我也能。我們不知道那東西是什麼,它可能相中你,也可能相中我,那這樣好了,我們不要落單,如果你中招,我會抓緊你,如果我中招,你也要抓住我——這樣就不存在誰找誰的問題了,石頭砸下來,咱們各頂一半,怎麼樣?」
昌東說:「你這個人,玩得太瘋了,你知道那東西是什麼嗎?」
他恐怖片沒少看,想像力也還算豐富,總結經驗是人要想活命,膽子還是小一點好。
就比如現在,肥唐一定比他們安全。
葉流西說:「怕啊?怕就站一邊。」
「站一邊了,誰抓住你啊。」
葉流西笑起來,伸手想理頭髮,剛理完又全亂了。
風好大,刮得人睜不開眼,昌東低下頭,伸手壓住帽簷,怕它飛了。
兩個人,就這樣在深夜的大風裡面對面站著,開始時還不覺得,站久了就覺得有些不自在,離這麼近,互相都沒法無視,但又沒什麼可聊的話題。
又一陣大風狂捲而過時,葉流西吸了吸鼻子。
昌東問她:「冷嗎?」
「冷。」
冷也沒辦法,他穿的也不多,盡量幫她擋風了,但這裡八面來風。
過了會,葉流西又開口。
「早知道,我們應該穿得厚點。」
昌東說:「也是。」
但誰也沒回去穿外套,穿了再來,顯得蠢。
……
又過了會,昌東抬腕看表,表盤是夜光的,已經12點過幾分了。
葉流西盯著表盤看:「感覺今晚好像不會再出事了。」
昌東說:「我也覺得。」
誰也不提先走的話:走了,一無所獲,這一晚白凍幾個小時,顯得蠢。
……
再一次看表,12點過半。
營地裡,大概早就睡得呼哈一地了。
葉流西說:「其實有時候,你越怕的事越會發生,越盼的,反而不會發生。」
昌東說:「沒錯,這叫墨菲定律。」
……
快一點的時候,兩個人回到車裡。
身子差不多都凍得麻木了,車門關上,反而瑟瑟發抖。
昌東給葉流西遞了感冒藥,葉流西幫他擰開了送藥的礦泉水。
兩人都沒提挨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