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是天幕上撕開的一道罅縫,昌東不會這麼毛骨悚然。
但顯然不是,撕撐開的罅縫之間,實在太像一個眼珠子了:它由深淺不同的沙黃和灰黃混成,帶詭異的微弱亮色,如同人的目珠自帶神采。
葉流西低聲說:「好像是一隻眼睛,會有很多只嗎?」
她想像了一下頭頂的夜空佈滿巨眼的場面,如果一同睜開,那實在……太瘆人了。
昌東說:「只是像,不一定是,也可能只是一個漏口,和眼睛形似而已。」
隔得有些遠,看不大清,葉流西看他:「靠近點看?」
昌東點頭。
兩人後背貼住雅丹土台,盡量輕地慢慢挪到視角更好的一面:這裡正對著沙土土台,那只「眼」裡的流沙正自土台頂端簌簌流下,掛過那個鏟豁開的口子,像簾洞前不息的瀑布。
看了一會,葉流西驀地喉頭發緊:「昌東,你看那個沙……」
昌東看見了,那個露出一角的皮影棺像是對流沙有吸附力,本應自由下落的沙子在經過那個豁口時,忽然全部凹吸了進去,漸漸補堵上缺口……
下落的沙子漸漸稀疏,眼前的明暗似乎有微妙的變化,昌東警覺地抬頭——
那隻眼睛,本來是往下的,不知道什麼時候眼皮翻起,那個眼珠,居然正直勾勾盯著他們!
下一剎那,那眼珠子突然不見了。
昌東直覺這絕不是閉上了眼,他一把推開葉流西,吼了句:「小心!」
筆直的沙柱噴沖而來,堪堪擦過兩人,直擊在雅丹土台上。
再抬眼,那眼睛已經瞬間明滅了一次,第二股沙柱向著昌東直衝而來。
昌東就地翻滾避開。
他大致摸清楚了:你以為這眼睛閉上,看不見它的時候,其實是因為有大量的沙子噴出來,雖然沙子這玩意沒什麼好可怕的,但出自那麼詭異的眼睛,他不想沾上半分。
葉流西似乎也看出門道來了:「昌東,躲到雅丹後面去!」
她的位置更靠近雅丹,昌東因為剛剛那一滾,反而離得遠:「你先,我馬上。」
他盯著那隻眼睛看,在它又一次隱沒的剎那,疾步衝向雅丹——
眼睛明滅的速度顯然更快了,傾斜的沙柱忽然封住前路,昌東身子急轉,幾步踏上雅丹檯面,飛身從斜側落下,剛一落地,右腿小腿後側忽然一沉。
有沙撲堆到他腿上了。
昌東也不管它,抬腳就奔,整個人忽然失去重心,差點摔倒。
他的右腿居然拔不出來!
電光石火間,昌東一下子想明白了:這流沙確實跟普通的沙子不一樣,它一旦附著到有形的物體上,會很快澆築,如同膠夯的土台。
抬眼看,剛直擊在雅丹土台上的那一股,現在已經凝起,像長出來的土瘤。
葉流西不懂昌東怎麼突然站住了:「你怎麼不動啊?」
「黏住了。」
話音未落,又一股沙柱噴沖而來,昌東一條腿拔不出來,只能覷著來勢就地翻避,眼角餘光忽然瞥到葉流西,她提著刀斜衝進來……
人有急智,昌東左腿使力,狠狠踹向圍堆住自己右腿的土堆,澆築的時間不長,尚未凝固得足夠堅實,居然讓他踹開了豁口。
昌東瞬間得脫,撐地翻起。
葉流西正衝到跟前,沒提防他居然站起來,收步不及,昌東只來得及摟住她腰,就被她帶翻了出去,好在兩人反應都奇快,一個就地翻滾,幾乎沒有先後,都竄躲進雅丹背面去了。
剛才那幾下子,猝不及防,極快又極猛,兩人都氣喘不勻,甚至顧不上說話,盡量後背緊貼雅丹:那隻眼睛裡噴出的沙子好像只能走直線,「視線」既然拐不了彎,所藏的位置應該就是安全的死角。
兩人都不動,心跳如鼓,一時間不敢再出去探看。
也不知過了多久,風聲漸息。
昌東低聲問葉流西:「你剛剛提著刀,出去幹什麼?」
葉流西覺得他問的是廢話:「救你啊。」
「我知道你是救我,我就想問,那刀,是砍沙台的,還是砍我腿的?」
以她想都不想就要拿越野車撞塌皮影棺土台的性子,昌東覺得有必要問個清楚。
葉流西說:「……這個,要看事情的緊急程度。」
昌東半晌沒說話。
過了會叫她:「流西?」
「嗯?」
「咱們先定好:以後,如果再遇到類似的險情,盡量照顧一下我身體完整,除非是我主動要求,不然別幫我的腿或者胳膊做決定,它們不歸你管。」
晨曦漸起。
清冷的魚肚白色多少給了人安全感,昌東示意葉流西待在原地,自己向雅丹外圍走了兩步,然後抬頭。
天空就是天空,低矮、綿延而又靜謐,昨晚上的那隻眼睛,像一場遙遠的噩夢。
兩人繞到另一面。
眼前所見,平常而又……怪異。
葉流西脫口而出:「那個有皮影棺的土台不見了!」
是不見了,不用去看,不止眼前的這個,昨天發現的那些呈縱列的,應該都不見了。
但這消失在這裡並不突兀,就如同密林中少了幾棵樹,花叢裡丟了幾朵花。
昌東想到了什麼:「去看看貨車車轍印!」
也不見了。
這算什麼呢?
之前他設想過白龍堆2號,覺得可能是版塊的拼接,營地外圍的版塊被神不知鬼不覺地置換,現在看來顯然不是。
葉流西也覺得匪夷所思:「怎麼會連地上的車轍印都不見了,我就不信了,難道是地被抽掉了一層……」
這一下忽然提醒了昌東。
他問葉流西:「見過透明的膠片嗎?可以在上面寫字,作投影顯示的那種。」
葉流西點頭。
「兩張尺寸一樣的透明膠片,我在其中一張上畫湖,湖岸、垂柳,在另一張上畫船,然後疊加到一起,就是湖上有船,是嗎?」
葉流西想了想,然後搖頭:「也不一定,除非你畫之前就設計好了湖和船以及岸的相對位置,不然疊加了之後容易出錯:船可能會跑到柳樹上,也可能會在湖底。」
昌東要的就是這個答案:「所以車轍印會碾進雅丹土台的下面去。」
葉流西愣了一下。
但她很快想明白了:「你是說……疊加?」
「疊加。我假設你的血召喚出的,就是玉門關,鬼火也好,皮影棺也好,現實生活裡並沒有,它們只存在於玉門關。」
「風頭起的時候,現實世界和玉門關在白龍堆這個方位交疊。」
「現實世界裡,有白龍堆雅丹,有我們,玉門關裡,有鬼火、皮影棺土台,還有車轍印,你想像一下,兩相交疊,是不是就是一種很詭異的情態?」
而當玉門關一旦抽離、撤去,所有的事情,就都恢復正常了。
昌東從包裡拿出航拍機的圖傳屏,給她看昨天合成的那張照片:「仔細看,現在換個角度,把白龍堆忘掉,抽掉白龍堆,去想像那個玉門關是什麼樣子。」
那裡,會有一條寬逾百米的大道。
大道兩邊是埋有皮影棺的土台,兩兩對稱,延伸數十里之遙。
皮影棺上,有漢代畫像石風格的繪畫,繪製的是一群苦役的罪人披枷進關,如果仔細聽的話,風沙呼嘯之下,會傳來層疊蕩滌如海浪的歌謠:
——「玉門關,鬼門關,出關一步血流乾;你金屋藏嬌自快活,哪管我進關淚潸潸……」
皮影棺裡,疊放著穿著古人衣裳的皮影人,那衣裳也許是唐代的,也許不僅僅局限於唐代,九人一組,靜默無聲。
周圍的廣袤荒郊,會出現幽碧色的鬼火、以鬼火為載體的皮影駝隊,還有不知道為數幾許、行蹤詭譎不定的風沙觸手。
土台上方,天空高處,有詭異的眼睛,而觸手和眼睛,似乎都在保護著皮影棺:
——灰八想開棺,被鐵掀削了喉;
——那隻眼睛裡洩出的沙,其實是重新修補澆築了被破壞的皮影棺墓。
葉流西曾經開著貨車從這條路上經過,不止一次。
那些車轍彎繞,所以她車開得並不規矩:有時在道上,有時在道下,但絕不會撞到那些皮影棺土台。
她車上裝的貨物,衣服、鞋子、碟片、書、各種食品,乃至明星海報,那是給人用的。
可是羅布泊被稱為死亡之海,無人之地,現實中,這裡沒有居住的群落,除非……
昌東問葉流西:「你聽說過《桃花源記》嗎?」
晉代的時候,有個漁夫走了一段極彎繞的路,先沿著溪水,後進桃林,末了從極狹窄的山口鑽進去,最後才得見桃源。
裡頭的人自述說,是為了避秦時戰亂,所以進來之後就沒出去過,「問今是何世,乃不知道有漢,無論魏晉」。
這個漁夫出去的時候,沿路也曾做下記號,但後來怎麼也找不到了。
葉流西說:「你覺得玉門關是一個類似的地方?」
昌東點頭。
如果是他自己來,他不可能誤入玉門關,因為沒有葉流西的血,養不出風頭,玉門關也就不會出現——但一旦出現了,那些恰好在左近的人,他也好、肥唐也好、豁牙也好,都能得窺一二。
那個漁夫,也許就是在機緣巧合的情況下,借他人的東風,進了桃花源,但巧合沒有二次,所以不管他沿路怎麼留下記號,出來後都再也進不了了。
玉門關也許比桃花源更進一步,桃花源的人是隱居了就再也不出去,「不復出焉」,但玉門關會派人出關,瞭解關外的情況也好,輸入關外的物資也好……
但問題在於,人呢?他和葉流西這兩次,算是進了玉門關嗎?為什麼一片荒蕪,人跡都不見分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