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葉流西一說,她第一個反應就是:那就跟上去看看咯。
昌東覺得,自己的膽子都是被她硬生生逼出來的:「你有怕的東西嗎?」
「有啊,窮。」
倒也沒錯,有些時候,窮比鬼可怕。
兩人跟著小咬,時走時停,那一大群小咬,一直飄飄悠悠,忽東忽西,大多數時候,的確像焰狀的一簇鬼火。
昌東覺得,再這麼繞下去,待會回去,找路得費不少的勁……
正這麼想著,那群小咬忽然速度加快,像被什麼吸附,形狀如同急速飄逝拖著尾巴的彗星,還在被漸漸拉細。
葉流西催促他:「快。」
但腳程再快,還是比不上小咬的速度,最後停步時,仰頭看到的景象簡直神奇:一道細線,像染綠的弦,寸寸沒進半空的某一處。
一切歸於沉寂。
葉流西不甘心地又往前走了幾步,還伸手往前抓,好像這樣,就能抓住看不見的門把手。
末了沮喪地走回來。
昌東還在仰頭看半空:「像不像風眼,或者水眼?」
葉流西皺眉:「那又是什麼東西?」
她覺得昌東的想像力真豐富,什麼風頭水尾,都是她初聽茫然、繼而覺得真他媽貼合的詞兒。
昌東說:「你盛了一池子水,只最底下留了個放水孔,池水一開始像是沒動靜,越到後來,放得越快,到最後,你可以看見漩渦,漩渦的中心,就是那個水眼,水眼有多小,進去的水流就有多細。」
葉流西順著他的描述去想,覺得玉門關的大門或許就像個漸漸縮小的水眼,把門戶暫開時放出的一切又給收回去了。
她喃喃:「那怎麼辦啊?」
忽然生出強迫症,想伸手出去,死摳住那個什麼水眼,粗暴地撕扯開一個口子,供自己鑽進去。
昌東說:「記住這個位置,該來的總會再來的。」
他撿了些沙土疙瘩塊,在最後停步的地方堆出一個箭頭,葉流西也去撿土塊幫他擺,擺到中途,忽然想到什麼,問他:「真的找到關門,你會進嗎?」
她進沒什麼疑問,她幾乎百分百篤定自己是關內人了。
但對昌東,她有些過意不去:拿著一張孔央的照片,把他一路支使來,但截至目前,發現的一切,都只對她有意義。
她沒那麼貪心,很想把發現的東西分點給他,但不知道怎麼分。
昌東撣了撣手上的沙土:「進。」
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麼:「沒聽過那句老話嗎,黎明之前最黑,什麼都看不到的時候,往往離結果不遠了。」
「找到孔央,你就回去了吧?」
昌東沉默了一下,然後點頭。
葉流西「哦」了一聲,把手上最後一塊土疙瘩塊擺到箭頭上:「這樣也好。」
心裡不是這樣想的。
昌東挺有用的不是嗎,腦子轉得快,做事靠譜,身手也不差,關鍵是,跟她配合得挺默契,這樣的人難找,天上掉下來的,調教不來。
到時候,她再想辦法把他留下來,在哪討生活不是討啊,大不了開工資,沒錢就先賒著,要麼威逼恐嚇,他不識相的話,一棍子敲傻算了,拿根繩子拴著,這樣擺攤就不寂寞了,他傻不愣登的,可能還更聽話……
她忍不住想笑。
昌東奇怪地看她:「你笑什麼?」
葉流西說:「沒什麼,為你以後的新生活……感到高興。」
昌東說:「看你的臉,就知道我的新生活不怎麼樣了。」
回去找路用了很久,加上沿路要作標記,回到營地的時候,天已經濛濛亮了。
葉流西回車上補覺,昌東沒什麼睡意,索性開做早餐,有足夠的時間,就可以熬粥,守著鍋,等水沸,也等米香,他喜歡那個出味的過程,就像很喜歡看葉流西熬湯:世事奇妙,米粒生硬,肉骨腥臊,但有時間,有火候,有耐心,就可以守到酥軟糯香。
粥正沸時,有人過來,昌東沒抬頭,但知道是丁柳。
「有事?」
丁柳說:「我看到你們早上回來。」
昌東沒說什麼,回來的時候快天亮了,有人醒得早也不奇怪。
「東哥,拿了我乾爹的錢,背地裡不該搞什麼小動作吧?誰知道你們晚上出去,是不是在藏私啊。」
昌東揭開鍋蓋,拿湯勺攪了攪粥湯:「你今天不是要出去打電話嗎?朝你乾爹告狀好了。」
丁柳氣得臉都白了,頓了頓掉頭就走,回到車上,大力關上車門。
高深正吃早餐,不知道她怎麼的又氣不順了:「小柳兒,吃餅乾嗎?」
又餅乾!
人家會做面熬粥,他啃餅乾;人家會飆車甩尾,他不會;人家車裡改裝得可以睡覺,他就只會讓她蜷車座;人家那麼有性格,是,昌東不正眼看她,她也不高興,但總比高深這麼處處賠小心的樣子更像個男人。
丁柳說:「我今天要出去給乾爹打電話,您吃完了嗎?吃完了能送我出去嗎?」
「您」和「能」字,都加重語氣。
高深愣了一下,尷尬地攥起手裡吃了一半的餅乾袋,頓了頓伸手抹了抹嘴角,說:「現在好了,可以走了。」
丁柳更來氣了:真他媽窩囊,連發脾氣都不會。
肥唐做了個獨自一人被拋棄在白龍堆的噩夢,迷迷糊糊中聽到車聲,還以為是噩夢成真,硬生生嚇醒了,扒著車窗一看,才知道是丁柳他們離開了。
肥唐悻悻的:他今兒也要出去找信號上網啊,都不說搭個伴,一點團隊意識都沒有。
葉流西還在睡覺,昌東不想吵她,讓肥唐開自己的越野車出去。
走了這麼多人,營地安靜地像是沒人居住,粥老早好了,昌東把鍋窩在火石和灰燼裡保溫,另起了個小火台,放上骨碟,微火融著烤骨膠。
骨膠都是用他刻皮子時鑿雕下的邊角料熬製的,皮影上了顏色之後,要再塗一遍骨膠鎖色,這樣色澤才鮮亮。
他拿了筆刷,就著刻好的紋絡,細細刷膠,丁州初教他做皮影時,說,這事兒可磨人的性子了,你別嫌煩,對人有好處的。
是有好處,他從前的性子,也沒這麼穩,都是一刀一筆裡出來的,鑿刻刻鑿,塑人,也塑己。
忽然聽到葉流西說:「老藝術家。」
昌東抬頭,她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估計看了他有一會了,臉上,慵懶裡的刻薄氣,居然一點都不惱人。
昌東說:「起來吧,給你留了飯。」
他繼續忙自己的,但她一起來,營地就不安靜了,心也靜不下來,舒懶腰,走動,刷牙,洗臉,哪都是她。
末了還捧著飯盒挨著他坐:「昌東,你用我做模子刻個皮影唄。」
昌東說:「皮影不寫真。」
皮影,妙就秒在那份失真的格調。
葉流西歎氣,自己拿勺子撥飯盒裡的粥:「故事裡說,術士招來的魂其實是李夫人的皮影,怕漢武帝看出來,所以堅決要隔道簾——這漢武帝是不是傻啊,皮影都不寫真,人物線條那麼誇張,他還能傷感地哭了……」
昌東說:「也許人家的皮影更高級點……」
有車聲傳來,引擎音一入耳,他就聽出來了:「肥唐回來了。」
肥唐帶回來那幾個篆字轉簡後的結果——
流西骨望東魂。
昌東沒說話,一時間他沒頭緒,葉流西也沒吭聲,六個字,她居然佔了兩,而且,她的特殊之處不應該是血嗎,怎麼骨也跑出來了,這是幾個意思,全身都是寶?
肥唐一路琢磨,已經看出點意思來了:「東哥,其實這個前後很對仗的,你看啊,『流』和『望』,是動詞;西對東,骨對魂,而且啊,你倒著念一下,也完全對仗……」
倒過來是……魂東望骨西流。
肥唐說:「跟那些披枷進關的人是不是剛好合得上?人被流放,等於骨頭被流到西邊去了,但是魂是一直往東的,葉落歸根呢,估計一直想回來。」
是這個理,但似乎又不會這麼浮於表面。
葉流西沉不住氣:「在這猜破頭,也不如親眼去看,反正我決定了,你也決定了,就今晚好了。」
肥唐莫名其妙,又覺得氣氛詭異,頓了頓小心翼翼:「東哥,你們決定了什麼啊?」
昌東說:「我們可能找到了進玉門關的通路了。」
肥唐哦了一聲。
這態度出乎昌東的意料:「你要進嗎?」
肥唐說:「進唄。」
他掰著手指頭假設條件:「如果只你和西姐進,把我們都撇了,丁柳肯定要抓住我逼供,我能有啥好下場?如果你和西姐帶著丁柳他們進了,只撇下我,丁柳肯定也不答應,我是進去鑒寶的專家,現在要進關了,我跑了,她能讓?」
「反正,」他一副挺委屈的樣子,「你和西姐罩著點我唄。」
下午,丁柳他們也回來了,聽說要進關,一口答應,即便昌東提醒說可能有危險也無所謂,丁柳甚至說了句:「終於能來點刺激的了。」
昌東吩咐他們:「至少帶兩天的乾糧、緊要的裝備還有趁手的傢伙,到時候都坐我的車。」
丁柳不高興:「為什麼?只有你的車能進關嗎,五個人乘一輛,太擠了。」
昌東說:「不是只有我的車能進關,是只有流西開的車能進去——除了她,我們都是貨。」
這是最保險的推測,那個神棍說「從來沒聽說誰進去過」,傳說故事裡,胡商也是跟著跟著,忽然失去了目標,風沙觸手又會驅趕那些誤入的人……
這關門,恐怕是認人的。
日落前,一切準備就緒。
昌東沿著早前做的記號,一路把車開到那個土疙瘩做成的箭頭前。
這裡雅丹林立,地面起伏不平,更讓人不安的是:之前天黑的時候沒看清楚,前方不遠處,雅丹土台高達20多米,而且龍身橫亙近百米。
昌東就在這裡停車,推開車門,把針管裡事先抽好的血推滴下去。
丁柳有點莫名,不知道為什麼要開到這種地形的絕處:「然後呢?」
昌東說:「等。」
……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起風了。
這一次,風沙比任何一次都大,狂暴的風聲似乎是在地面捲掃,車窗嗡嗡震響,有白色的光道閃爍不停——這是大風和雅丹中的鹽磷元素相撞而產生的自然現象。
光影變換,風聲嗚咽不絕,把整個車子周圍映襯得如同鬼蜮,昌東下了車,和葉流西交換位置。
葉流西手握緊方向盤,睜大眼睛往前看,設想裡,會看到巨大的門洞,但沒有,只有雅丹。
又一陣大風飆過,幾噸重的越野居然車身打飄,丁柳有點害怕,問:「車子會被風掀翻嗎?」
昌東沒有回答,他閉上眼睛,身體貼近座位,去感受車身的震動。
「流西?」
「嗯。」
「最大的風,是從前頭來的。」
前頭是20餘米高的雅丹,按照以往的紮營原則,那該是擋風的。
葉流西的心猛跳起來,說了句:「抓穩了。」
她踩下油門。
車光映處,矗立的雅丹土台如同迅速撲車的巨獸,丁柳尖叫起來:「幹什麼!你這是自殺!自……」
來不及去拉葉流西了,丁柳驚恐地瞪大眼睛,只覺得全身的血直衝上臉——
預想中的的碰撞沒有發生,車子狂飆不停,直到忽然有個人影直撲到車前,被撞飛出去。
葉流西猛然剎車。
風聲消失了,一時間也辨不清週遭是個什麼環境,一車的人驚魂不定,滯重的呼吸聲此起彼伏。
葉流西解開安全帶:「我剛好像撞到人了……」
她伸手去開車門,昌東一把抓住她的手,低聲說了句:「先別。」
他關掉車燈。
外頭一片漆黑。
車頂傳來哧拉的聲音,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爬,過了會,那個東西壁虎樣爬到昌東一側的車窗上,精瘦,碩大的頭顱生硬地吱呀轉著,按在窗上的手,如同醫院放射科CR膠片拍出的手骨,指節森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