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火光下,肥唐看清和自己廝打的居然是個女孩家,愣了一下。

那姑娘趁勢一巴掌扇了過來,肥唐大怒,一聲吼——

沒下文了,昌東過來,幾乎是把他揪開的,那姑娘趁勝追擊,又爬起來踹了他一腳,直到丁柳火把往中間一插,冷著眉眼問:「還有完沒完啊?」

那姑娘不說話了,嘴角腫起,衣領也被肥唐扯歪了,饒是如此,還是能看出長得白淨秀氣,穿毛衣、牛仔褲,褲邊已經散了線,毛毛絮絮,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時尚款。

昌東抬頭看,屋頂上,葉流西也揪著那人站起來了,那一個,是頭髮花白的老頭。

這真是……老弱婦孺。

昌東皺著眉頭看那姑娘:「你們這……什麼意思啊?」

那姑娘眼皮都沒抬,說話很沖:「沒什麼意思,都說開鐵皮車的不是好人,我們怕還不行啊?」

又斜眼瞥燃得正旺的火把:「把那玩意兒滅了行嗎?把人架子招來,大家都別活了。」

昌東心裡一動。

能說出「鐵皮車」、「人架子」這樣的話,看來是關內人,他沒心理準備這麼快兩相遭遇,看長相沒什麼差別,穿著雖過時,倒也不隔代跨代,一時把不准問話的尺度,又不想暴露自己是從關外來的……

他看了一眼葉流西,溝通這事,估計要交給她了。

火頭都踩滅了,餘燼的細煙飄不出牆,到半空就被風吹散了。

那姑娘一聲不吭,自顧自拿手梳頭髮,重新編辮子,打圈盤起,拿卡子別在頭上,乍一看,像菩薩編的盤塔辮子。

身邊一左一右,坐老頭和小男孩,表情都是木的,一臉的任人宰割。

葉流西過來,一腳踢正一個倒翻的板凳,拍掉灰坐上去,刀往身側一插:「你們三個,推舉個代表出來,放心,就聊幾句,然後各走各路,誰也不為難誰。」

沒人吭聲,過了會,那個姑娘抬眼看她:「真的?」

葉流西說:「你們老的老小的小,都不夠我一個人打的,想為難你們,早動手了。現在和和氣氣跟你們說話,這叫誠意,懂嗎?我一般都先拿誠意換誠意,換不來,才動刀。」

那姑娘咬了咬嘴唇,頓了頓說:「我叫阿禾。」

她指那小男孩:「這是薯條。」

又指那老頭:「他是算命的,叫老簽。」

葉流西問她:「大半夜的,你們不睡覺,在破屋裡躲著幹什麼?」

阿禾說:「誰不睡覺了?我們是聽到動靜,出來看,誰知道你們直奔著來了,我們就躲……」

葉流西不動聲色:「原來是在睡覺啊……在哪睡啊?」

阿禾察覺到說漏了嘴,立馬不吭氣了。

昌東心裡約略有了數,他走過來,拔起插著的刀,遞回給葉流西:「行了,別嚇到人家。」

又看阿禾:「一場誤會,你們走吧。」

阿禾一愣:「這就讓我們走嗎?」

昌東笑了笑:「是啊,我們又不是壞人。」

阿禾遲疑著拉薯條起來,試探性地往外邁步,昌東側身讓路,絲毫沒有要攔的意思。

阿禾趕緊招呼老簽:「算命的,發什麼愣啊,走啊。」

三個人,連走帶跑,很快出了門。

肥唐看傻了眼:「東哥,這就讓她們走啦?她們關……關內人哎,你倒是多套點話啊。」

昌東說:「這個阿禾沒心機,不是壞人。既然原本在睡覺,這個村子這麼丁點大,她能睡哪?又能走哪去?我們點個火把,她都怕招來什麼人架子,等著吧,不到五分鐘還回來的。」

說到這,忽然想起了什麼,皺著眉頭看肥唐:「你看你能耐的,把人小姑娘打成什麼樣了。」

肥唐耳根發紅,拚命給自己找面子:「那……那我緊張,我膽又沒你大,黑咕隆咚的,忽然竄出來,是人是鬼都不知道,誰還分男女啊。」

都是道理,昌東不好說什麼。

院裡有好幾間屋,他吩咐高深守著院門,其它人打著手電,四處都檢查一遍。

除了荒廢和破,好像沒什麼特別的,昌東看了一圈,最後停在了灶房口。

灶房已經半塌,好大的鍋台,上頭壓滿土坯塊、茅蓋、破草蓆,正站著,葉流西也過來了,手電光和他照著的位置合在了一處。

她想過去,昌東拉住她:「再等等。」

果不其然,過了會,院門處傳來高深的聲音:「你們怎麼又回來了?」

阿禾牽著薯條進來,後頭跟著老簽。

她一抬頭,先看到肥唐,狠狠剜他一眼,目光要是能撕人,肥唐估計已經在碎紙機裡過一遍了。

然後走到昌東面前,問:「你真的是好人哦?」

昌東覺得她可愛裡冒點傻氣,點頭說:「真是。」

阿禾猶豫了一下,頓了頓歎了口氣,鬆開薯條的手,走到灶台邊跪伏下身子,把灶口處擋著的破爛家什給移開。

薯條著急,叫了聲:「禾姐!」

阿禾一旦有了主意,還挺執拗的,她身子探下去,聲音飄出來:「算了,人家連鐵皮車都有了,還貪我們這點東西嗎?」

灶台口有條地道往下,居然聯通著一個地窖,規模有一間教室那麼大,估計在高處隱蔽的地方開了通風口,所以下頭可以燃煤油燈。

地窖裡收拾得挺有條理,靠牆邊都是地鋪,細數,住的應該不止阿禾這三個人,簡陋的櫥櫃裡放缺齒的碗碟,邊上有袋裝的米面,地上散堆著蘿蔔辣椒,牆上釘掛著風乾的牛羊肉。

昌東注意到,櫥櫃上擱了本書,紙頁泛黃,封面是光映照下的老樹虯枝,過去一看,居然是金庸的《書劍恩仇錄》上冊。

再一翻,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的,1985年版。

阿禾說:「我爹的書,我也愛看,就是找不到下冊。市集上書少。現在世道不好……」

她掰手指頭:「最俏的是吃的、喝的,還有刀啊這種厲害傢伙,你們懂的。」

說著從櫥櫃底下抽出一摞蒲草編的墊子,依次分給大家:「沒凳子,將就著坐吧……你們打哪來啊,膽兒真大,敢走夜路。」

肥唐伸手去接,接了個空,阿禾誰都給了,明目張膽地不給他。

不給拉倒,肥唐鼻子裡嗤一聲:老子蹲著。

昌東示意了一下那本書:「你知道作者是誰嗎?」

「知道啊,封面上寫著呢。」

「見過他嗎?」

阿禾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那怎麼可能,關外人呢。」

昌東的心跳得有點厲害:她們也說關內關外。

他指向那幾個多出的空地鋪:「還住了別人?」

「幾個叔伯,去市集了,好幾天了都……」

她有點擔心。

昌東盡量問得不經意:「你們村,就這麼點人?」

阿禾說:「什麼我們村啊,這一帶,十幾年前鬧了眼塚,滅門絕戶,早荒了。我們是躲災的,現在世道不好,太亂,我爹說,鬧過眼塚的地方,也不是不能待,雖然會有人架子……一路上,喏,大家結了伴……」

她指薯條還有老簽:「一共七八個人吧,到這兒,發現是個綠洲,現成的房子,有水有樹的,就住下了,不敢住地上,半夜人架子會出窩,那東西可凶了,嗅著人味就發瘋,我見過半米厚的牆,都被它們刨出洞的……」

葉流西問她:「人架子,是不是皮包骨頭,跟個骷髏架似的,能跑能跳,牙齒尖利?」

阿禾連連點頭:「是,我沒見過,聽我爹講的,說是動作很快,身上黏嗒嗒的,皮膚慘白,因為老不見光,吸人血可狠了,那種凶的,把人撕吃了都可能……我爹說,跟人架子遭遇上,要麼被弄死,要麼必須弄死它——它要是活著,絕對不放過你的。」

丁柳聽入了神:「要是我們早跑遠了,它們還怎麼『不放過』啊?」

阿禾答不上來,轉身去看老簽:「算命的,怎麼說來著?」

老簽不緊不慢的:「我是聽說,這玩意兒鼻子靈,嗅到你的味兒就能跟。還有啊,別讓它那粘液碰到,據說那東西有味道,幾天幾夜都不散,人鼻子聞不見,但是人架子能聞見,它要是在你這吃了虧,會糾結同伴,一起來報復……」

葉流西心裡咯登一聲,轉頭看昌東:「我們車上……那東西洗了嗎?」

她記得,人架子爬車的時候,一路都留下了黏液拖痕。

昌東搖頭:「不知道是什麼成分,沒敢碰。」

阿禾聽出點端倪,頓時緊張起來,說話都有點口吃:「你們……車……車上,你們遇到了?」

高深問了句:「現在出去洗,來得及嗎?或者找點東西蓋蓋味。」

丁柳趕緊翻包:「我有香水,可以噴。」

阿禾頭皮發麻,耳朵邊亂嗡嗡的,語無倫次:「別,萬一出……出去,正遇上呢,反正現在在地下,等……等天亮吧,算命的,天亮前,人架子一定會回屍堆雅丹的,是不是?」

老簽還沒來得及回答,昌東忽然問了句:「什麼叫屍堆雅丹?」

他語氣有點怪,和平時不同,葉流西驀地想到什麼,心裡一沉。

阿禾說:「人架子,起先都是人啊,就像蜘蛛吃食似的,先被縛在網上——人架子起先,都是被嵌在屍堆雅丹上的,慢慢的血被吸乾,人也被裹進去,跟埋了沒差別,但十個當中有一個,會重新……鑽出來。」

《西出玉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