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東回答:「是啊。」
「小兄弟怎麼稱呼啊?」
這人全身破落,但深夜站在孤樹下,也沒見慌張害怕,昌東覺得他有些來頭,於是答得也客氣:「昌東。」
「哦,我叫李金鰲。」
昌東盯著地上看:剛剛李金鰲往外撒米,公雞撲騰著啄食,按理說,地上怎麼著也該落個十粒八粒。
居然一粒米都沒有,而那雞,啄完了米之後,眼皮微闔,像是流水線上倒掛待宰,入定般一動不動。
李金鰲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語氣裡有幾分自得:「我這雞,可不是一般貨色……幾位夜裡趕路,都不帶只公雞辟邪啊?」
昌東說:「走得匆忙,沒顧上。」
李金鰲倒挺理解:「能開鐵皮車的,是看不上這個。」
昌東有點頭疼:都說財不露白,現在看來,開車上路,簡直像是把鈔票一張張貼滿衣服,邊上還配台吹風機,時刻製造聲響效果,唯恐別人注意不到。
丁柳在後座坐不住了,聲音壓得很低:「東哥,你這麼聊天,不怕把人悶死啊,要是讓你看我歌廳的場子,客人早走光了。」
昌東知趣地往邊上讓了讓,葉流西衝著丁柳示意了一下車外頭。
丁柳有心要露一手,腳往後座上一踩,小腹壓住昌東的頭枕保持平衡,腦袋從車窗裡探出去,笑容可掬:「鰲叔好啊。」
整個人跟一條橫架的魚似的,高深不得不拽住她腳踝,以防她突然重心不穩,從車窗口竄溜出去。
這聲「叔」叫得真中聽,李金鰲笑呵呵的:「是小姑娘啊。」
「叫我小柳兒好了,叔你膽子真大,我都沒住過夜店,我東哥老嚇我,說夜店可怕得很呢。」
說著,一肘搗在昌東肩膀上,昌東咳了兩聲,壓低聲音:「別太誇張啊。」
看丁柳笑得鮮甜水嫩的,李金鰲語氣裡不覺就多了點愛護:「你哥也沒說錯,紅花樹夜店,是要亂一點,人來住,其它的……也會來住。」
丁柳瞪大眼睛:「這也行?出事了怎麼辦?」
她回轉頭,對著昌東大叫:「東哥,你早不跟我說!我膽兒小,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昌東拿手指頭塞住靠她那一側的耳朵,葉流西在他另一側耳邊低聲歎氣:「搞定半老頭子,還要靠半大小姑娘啊。」
李金鰲安慰丁柳:「沒事兒,傳得離奇,實際上也沒那麼玄乎,守規矩就行,再說了,沒有三兩三,誰敢上梁山,能住夜店的,都不是吃乾飯的。」
丁柳眼珠子滴溜溜的:「鰲叔,你這話是在變著法兒誇自己呢,我們這一車人,幾個膽子拼起來才敢走夜路,一路還擔驚受怕,你腰帶上拴隻雞,獨個兒在這一杵,跟曬太陽似的……鰲叔,你肯定很厲害吧?」
李金鰲笑得合不攏嘴,這時候反惦記起謙虛二字了:「哪裡哪裡……」
他把手裡的箱子一提:「我也就是個走市集耍皮影的,待會住下了,我看看有沒有機會開場,幾位有空捧場啊。」
話音未落,那棵紅花樹上的光亮,忽然順著枝椏緩緩下滑,丁柳一聲「啊」還沒出口,李金鰲也看到了:「差不多到時間收樹了,咱們跟著就好。」
那暖瑩瑩的光亮如同水流,聚到樹底,又蜿蜒著往遠處,像一條指向的光蛇,丁柳裝糊塗:「這是什麼來著?哎呀上次誰跟我說過,我又忘了,這腦殼!」
她攥拳往自己腦袋上磕了一下。
李金鰲順口接了句:「流光啊,晚上旅館的人也不敢亂出來,都用流光引路,這東西死笨,兩點一線,也不知道等人,要麼說流光容易把人拋呢,得趕緊跟上。」
他大踏步跟了上去,昌東開著車,在後頭緩緩跟著。
丁柳坐回座位,伸手揉了揉脖子,剛那麼趴著,脖子一直仰著,怪不得勁的。
肥唐誇她:「行啊小柳兒,張口就來。」
丁柳眼皮一耷拉:「還不就是沒臉沒皮唄,我乾爹教我,小姑娘沒臉沒皮,人家會覺得可愛,最多是當你不懂事沒腦。年紀再大點,使這招,人家就會防你了,覺得你是別有用心……哎,東哥,這姓李的沒說實話,說自己是耍皮影的,誰信啊。」
昌東回答:「他今晚不是要開場嗎?到時候看看就知道了。」
開了約莫十五分鐘左右,流光滲進地下,一人一車都停下了等,過了會,地上掀起個一米見方的蓋,探頭出來的人「呦」了一聲:「還要停車位啊……等會兒啊。」
他先領著李金鰲下去了。
再等了幾分鐘,西首邊幾十米處有地蓋啟開,那人在那裡招手:「這,這呢,開進來。」
其實就是個地下車庫,入口處是道往下的斜坡,門上覆著地皮塊,關上時,跟平地沒兩樣。
車庫不大,最多能停兩三輛車,而現在,只有他們這一輛。
幾人各自提行李包下車,昌東抽了單獨包裝的一次性醫務口罩給葉流西,吩咐她戴上。
葉流西奇怪:「為什麼?因為我美?」
她美她是知道的,但她有自知之明,美不到讓人神魂顛倒的地步:賣瓜賣了那麼久,僅遇到一次有人因為她美忘記要找零,後來還跑來要回去了。
昌東壓低聲音:「你這種在上吊繩上獲得新生的人,到了人多的地方,是不是該遮一下臉?就一點都不擔心自己在關內有什麼死對頭?」
倒也是,葉流西很順從地帶上了。
那人引著他們穿過地道,推開小門進了大堂。
這裡規模不算太大,燈光昏暗,形制有點像福建的客家土樓,簡陋而又陳舊,直徑大約四五十米,下挖差不多兩層樓那麼高,週遭一匝呈圓環形,客房擠擠簇簇,有小幾十間,圓環中間部分是飯廳兼活動場所,有幾桌正在吃飯,桌邊幾隻公雞走來走去。
前台在一處角落裡,頂上懸著「歡迎光臨」的燈牌,昌東仔細看,才發現「歡迎光臨」那幾個字是透明膠管拗成的,並不通電,有暖紅色的光正慢慢流滿膠管。
難怪李金鰲說流光死笨,兩點一線,想想也怪有意思:裝點一樹紅花、當路標、做燈牌,每天單調呆板,都在接客引客。
前台裡坐了個中年女人,眉眼平淡到像一張白紙,她把一塊硬紙板拍過來:「十一點之後沒電,沒電之後不要在公共區域走動,否則出了任何事,死傷自理,概不負責。用水洗澡上廁所都在一樓……這張單子上是我們感興趣要的東西,你們看看。」
昌東看了一下,思忖著車上物資的余量,拿筆勾了手電、醫用藥品、乾電池、鉗子、扳手等幾項。
女人挺滿意的:「那足夠住了,具體怎麼換,退房再結。」
昌東選了二樓的大房間,這旅館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陰氣,住一起會安全些,床不夠可以打地鋪,反正這一趟沒嬌氣的人。
放好行李之後,幾個人下樓吃飯,點了幾碗雞蛋面,等面上桌的功夫,四下環看,發現居然有人挨桌做生意:有遞本子給講段故事的、有現場量尺寸給做衣服的,還有賣公雞的。
面上來了,葉流西把口罩往上推了推,只露一張嘴,挑一筷子面,吃得毫無障礙。
昌東正覺得好笑,忽然聽到前台女人尖刻的聲音:「又沒什麼客人,看什麼皮影戲!」
回頭一看,李金鰲拎著箱子,正討好似地對那女人說著什麼。
那女人不耐煩:「對你們這類人,已經特別優待了,讓你白住不錯了,現在什麼世道,還反過來倒貼你東西請你開戲?總之我們不請,你挨桌問問看吧,客人願意掏錢看戲是客人的事。」
昌東心裡一動:「這類人」是哪類人?為什麼可以特別優待,還能白住?
他看向葉流西。
已經成了習慣了,有什麼事想找人商量,第一個想到的人一定是她。
葉流西也看他,口罩褶皺著堆在鼻子上下,怪滑稽的:「要麼,咱們請他開場戲?」
肥唐正埋頭吃得呼哈呼哈,覺得請了浪費:「犯得著請他嘛,東哥也會耍皮影戲,咱們物資是多,那也要省著點用。」
丁柳居然不高興了:「西姐想看,那就請嘛,你那小氣勁兒,算我的,我請!」
她一轉頭,叫得嬌嗔無比:「鰲叔,這裡。」
李金鰲眼睛一亮,拎著戲箱就過來了,拴在褲帶上的公雞晃來晃去,像個沒生命的裝飾品。
他先遞冊子,讓選個故事,冊子一掀,第一條就是《招魂》。
昌東問他:「是漢武帝和李夫人的那出故事嗎?」
李金鰲點頭:「是啊,這故事是皮影濫觴,從來都是戲冊第一出。」
昌東說:「那就這個吧。」
李金鰲收起冊子,掀開戲箱做準備,昌東觸目所及,愣了一下。
這戲箱裡,除了一塊三尺生絹,一個陶塤,一個黑布口袋,居然沒別的東西。
這跟他的戲箱真是天差地遠,他的戲箱裡,各色牛皮、鑿刀、成品或者半成品的皮影人物、起稿的圖譜、上色的筆、融膠的骨碟……十個指頭都數不過來。
李金鰲大言不慚:「看皮影,找我,那你們是找對人了,我現在是不行,但我祖上,那不是吹,當年都伺候過漢武帝看皮影……」
他把戲箱固定到半張,生絹布在箱角上繃得平平整整,箱邊緣都帶黑色拉皮,拉實了扣住,恰和絹布圍成一個沒有漏隙的小舞台。
這才拿起那個黑布口袋,扎口微鬆,湊到拉皮掀開的口處,托住口袋的底,抖了又抖,像是驅趕口袋裡的東西進去。
昌東看到一簇簇針尖大小的幽綠色,晃悠悠進了小後台,幕布後一團瑩瑩的光亮,像飄搖的鬼火。
小咬?
昌東心跳得厲害,一直盯著幕布看,李金鰲拿過陶塤起了個調,塤音很低,渾厚中帶幾許滄桑,幕布後明暗變換疊加,漸成一道迤儷不絕的長城剪影,有個身材窈窕的女子立於城頭,兩手掩面,搖搖欲墜。
葉流西湊到他耳邊,低聲說了句:「我讓柳再加幾個菜,上點酒,待會灌醉了他套話?」
昌東點了點頭。
葉流西朝丁柳勾了勾手,等她湊過來之後,附到她耳邊正要說話,目光忽然落在李金鰲腰間那只倒掛的公雞身上。
那隻雞不知道什麼時候睜了眼,正在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