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東說:「不是,你聽我說……」
葉流西說:「說什麼啊,我又不是聽不懂,字面意思,弦外之音,良苦用心,為難之處,都理解透徹了,你還想說什麼?」
昌東被她嗆地說不出話來。
「沒事了吧?沒事我睡覺了,怪困的。」
葉流西上了床躺下,蓋毯一拉,翻身向牆,給全世界看後背。
平心而論,昌東的話是有道理的,但窗戶紙破了就是破了,糊得再好也不是一整張。
想退?行,起跑線踢回給你,我配合。
葉流西咬牙切齒,腦子裡畫面無數:
——要找個一切都碾壓昌東的男人,摟摟抱抱從他面前走過,讓他後悔地捏著小手絹哭。
——記憶恢復,發現所謂前愛人只是子虛烏有,昌東捧著玫瑰花來找她,她一瓣一瓣,把玫瑰都給揪禿了,然後問他:「昌東,你覺得我像是會吃回頭草的人嗎?」
……
總之,她不爽。
葉流西第二天就跟高深互換了住宿,理由合情合理:丁柳已經醒了,要陪護的話,同性更方便些。
高深沒有任何異議,整理好自己的東西,住進了三人間。
他的到來受到了肥唐的熱烈歡迎。
肥唐還興沖沖地說:「挺有意思的,這間屋子都住男的,像回到了學生宿舍時代,哎,連看門的雞都是公的……」
下半句話嚥了下去,因為高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像是在說:你缺心眼吧?
然後,肥唐的新鮮感和興奮勁就過去了:昌東本來就不是個多話的人,高深就更沉默了,連帶著鎮山河都像得了雞瘟,蔫蔫懶得走動。
肥唐覺得,按照性格分,自己應該是女的。
他想住女生宿舍。
丁柳則對葉流西的到來受寵若驚:「西姐,你真是來陪護我的啊。」
葉流西忙著整理床鋪,眼睛都沒朝她看一眼:「嗯。」
丁柳有點擔心自己的安危,覺得自己休克了,她都未必會發現。
不過還是很興奮:「西姐,你了就好了,總比一睜眼就看到那個人強。」
這話說的,葉流西登時想起高深來了:丁柳出事的時候,他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現在反而成了縮頭烏龜。
現在的男人都怎麼回事,時興玩「愛你在心口難開」這一套嗎,默默付出,準備感動誰,感動自己呢?
葉流西恨得牙癢癢:「你跟高深怎麼回事呢?」
丁柳說:「哎呦我頭……西姐,不想提那些鬧心的人,我頭會疼……」
媽的,這兒還有一個恃頭行兇的。
葉流西說:「討厭的話,就直接說出來,省得大家都耽誤時間。有些人死心眼,光甩眼色給他看,看不懂的。要麼索性另外找個男人,絕了他的念頭。」
丁柳說:「我也想呢,東哥瞧不上我啊。」
這小丫頭,一開始打的還真是昌東的主意,葉流西話裡有話:「那你再接再厲啊。」
丁柳哼一聲:「誰還沒點自尊啊,天涯何處無芳草……再說了,西姐,你埋汰我呢,你把人給佔了,還讓我再接再厲。」
葉流西氣笑了:「我什麼時候把人給佔了?」
丁柳說:「還不明顯啊?」
她捏著嗓子學昌東說話:「流西……流西……」
「在荒村的時候,東哥睡你邊上,多自然啊,他怎麼不去跟肥唐睡呢?還有啊,不吃不喝那兩天,我們送飯,眼皮都不抬一下,你去一牽,他就出來了,多聽話……」
「人是有點悶騷,但是西姐,那些明騷的,到處聊騷,你也受不了啊……別嫌我說話奔放啊,我歌廳長大的。」
葉流西想笑:「悶騷的是什麼樣的?」
「就我東哥那樣的啊,不輕易動感情,動了也藏,凡事都要穩妥了才出手,但是吧,真認定了你,你就等著爽吧,這種人,打他他都不出軌。」
葉流西說:「那高深不也一樣嗎?」
丁柳瞪大眼睛:「他?西姐,你看人不能這麼隨意吧,他跟我東哥那根本不是一個檔次的好嗎?不行,我得跟你說說……」
她語氣有點激動了,葉流西趕緊打住:「別,小心頭,以後再說也行……」
「就現在說,就事論事,我跟你說啊……我先緩緩氣。」
丁柳閉上眼睛,在心裡默念了好幾遍「心平氣和」,然後睜眼。
「我乾爹呢,對高深他爸有恩,他爸重病,我乾爹包了住院費醫藥費,他心裡感激,過來做我乾爹保鏢。」
挺好啊,小伙子知恩圖報,有情有義——不過這話葉流西不敢說,怕她激動:現在一切以頭為大。
「我呢,乍見到他長得有模有樣的,少女懷春,也跟前跟後叫過幾嘴『深哥』,但他沒拿我當回事,大概是因為那時候我還小,胸還沒發育全吧。」
以前怎麼沒發現她嘴皮子這麼溜呢,葉流西真想上去擰她的嘴。
「結果有一天,我無意中聽到我乾爹跟他說,等我長大點了,想讓他娶我,懂嗎西姐,什麼年代了,我乾爹還想包辦婚姻呢。」
「然後,高深就忽然……處處對我好了,凡事替我著想,罵不還口,默默地做一切事,西姐……」
她語氣有點激動,葉流西提醒她:「心平氣和,小心頭,深呼吸三次再說話。」
深呼吸還是有用的,丁柳再開口,沒那麼激動了,語氣怪沒勁的。
「這樣有意思嗎?他是娶我乾爹,還是娶我啊?老實說,他如果當時懟我乾爹,說自己愛什麼女人自己做主,我還敬他是條漢子,現在這樣算什麼?」
這一天過得平靜又漫長,丁柳醒過幾次,又睡過去幾次,身邊離不了人,葉流西幾乎沒出屋子,不過從外頭傳進的隻言片語裡,也知道昌東和肥唐去了市集。
高深留守,中午過來送飯,進屋時看到丁柳睡著,長長鬆一口氣。
葉流西忽然明白過來:要是丁柳醒著,他大概會擱下飯馬上就走的。
這人其實知道丁柳不想看到他。
到了晚上,明顯熱鬧,肥唐連晚飯都端進來和她們一起吃,嘰裡呱啦,就沒個閉嘴的時候。
「買個汽油,比黑市買槍還難,我東哥給了那麼一厚疊的金箔錢,才買到兩桶,還質量不好,都渣滓,這種油傷車呢……」
「還有放小電影的,巨老的愛情片,《甜蜜蜜》。我問有沒有妖魔鬼怪的片子,居然沒有哎,人家還凶我,說過得都他媽這麼艱難了,你還想看妖魔鬼怪……」
被罵也活該,觀眾都愛在電影裡找夢幻找刺激,誰耐煩看身邊的一五一十啊,還妖魔鬼怪,關內最不缺的就是妖魔鬼怪了吧。
葉流西斜乜他一眼:「就沒找到點你感興趣的硬貨?」
肥唐眼前一亮:「哎,真有。我看到一個金扣,應該是蹀躞帶上的,朝代絕對在唐往前,還有一對唐三彩的仕女,就是缺胳膊少腿,但是沒關係,包裝一下,東方維納斯,出手不難……西姐,我們能不能把鎮山河給賣了啊?」
怎麼說著說著扯到賣雞了?
肥唐說:「缺本錢啊,能湊一點是一點唄……東哥的錢是留著買物資的,我手上值錢的就手機,在這裡又賣不出價,但我在茶棚聽說啊,前一陣子,這裡鬧雞瘟,雞差不多死完了……」
他琢磨著,物以稀為貴,現在可能是鎮山河最值錢的時候。
正說著,昌東進來。
葉流西眼眉一低,權當沒看見,耳朵裡卻聽得清清楚楚。
他問起丁柳的情況。
丁柳說:「現在沒什麼,但是東哥,我可擔心我以後了。」
畢竟是腦袋,一刀插進去,怎麼會什麼事兒都沒有呢,總覺得那些可怕的東西,什麼血塊壓迫神經啊,提前跨入老年癡呆啊,都在未來的路上等著她呢。
昌東也挺擔心的,但不能順著她說,他岔開話題:「現在你最大,有什麼要求儘管提,過兩天能下床了,我們就不對你額外照顧了啊……」
說到這,忽然想起這話是葉流西說過,忍不住看她。
她低著頭,頭髮垂下來,都看不清臉。
……
睡到半夜,葉流西被鎮山河的叫聲驚醒。
不只是叫,翅膀撲騰著亂飛,像是被人撲捉,細細聽,好像還有挪床的撞聲,葉流西心裡慌慌的,攥緊枕邊的刀起身。
丁柳也半醒,聲音迷迷糊糊的:「西姐,怎麼了啊?」
葉流西坐起來,摸黑拿腳去找鞋:「你別管,我去看看……」
不對啊,怎麼感覺……踩到了滿地荒草呢?
葉流西還沒反應過來,左右腳踝忽然同時一緊,猝不及防間,整個人居然被拖下床去。
丁柳忽然聽到咕咚的落地悶響,驚得整個人都清醒了:「西姐?」
葉流西大叫:「別下床!開燈!」
地上全是野草,草身堅韌,邊緣鋒利,簡直像活的一樣,見人就纏,拚命拖裹,而且動作迅捷無比——她的腿、腰、手腕,乃至脖子,都已經被草給纏住了。
丁柳嚇得坐起來,也顧不上頭了,手腳並用,爬到床尾去拽燈繩,拽了一下沒亮,兩下還是沒亮。
「西姐,沒電了!」
沒有回音。
丁柳腦子裡嗡嗡的,想下床,腳才剛搭下床沿,就碰到冰涼且不斷往上湧動的草尖,她以為是蛇,嚇得觸電般收回來,再加上看不見,一時間全身汗毛倒豎,大叫:「有沒有人哪?」
遠遠的,聽到高深的吼聲:「小柳兒,爬窗上房頂!」
丁柳爬起來,一腳踹開窗戶,正要大叫救命,窗口忽然倒吊下一個人來,嚇得她血都湧上腦子了。
虧得那人先開口:「是我,流西呢?」
「西姐下床,栽到地上去了。」
「這裡我來,你先上房。」
昌東側身滑進來,依稀辨清葉流西那張床的位置,大步跨跳過去,迅速趴倒在床上,一手緊握住床框,另一隻手摸向床下。
只要拂到草身,立馬拽起了扔開,動作務必要快,稍慢一點就是自己被纏上,後果不堪設想——
他很快摸到葉流西的身體,幾乎被草纏得像半個木乃伊了。
昌東大致確定她頭的位置,抓住蒙纏住她口鼻處的草先拽,拽了兩下,終於聽到她嗆咳的聲音。
野草還在洶湧撲上來,昌東管不了那麼多了,雙手並用,先抓開她肩部的野草,把她胳膊解放出來:「抱住我,快。」
葉流西嗯了一聲,一手摟住昌東脖子,另一手也學他,飛快地去拔拽纏身的野草,直到昌東一隻胳膊用力箍住她腰,吼了句:「起來。」
他用盡力氣往後翻躺,葉流西另一手順勢摟上他肩,就聽崩斷之聲不絕,居然硬生生被他從野草的雜縛中拽抱出來。
昌東躺在床上,喘息粗重,問她:「沒事吧?」
葉流西嗯了一聲,趴在他身上,累到不想動:她全身火辣辣地疼,嘴裡都是草澀味,剛剛有一瞬間,嘴裡塞滿了草,昌東再來得晚一刻,怕是就要被活活悶死了。
昌東說:「我們那裡也是,鎮山河一叫我就醒了,但剛下床就被拖倒……我從房頂過來的,院子裡全是……」
黑色的草尖,成片拂動如黑色的浪,還在往上長……
床身忽然一傾,昌東反應過來:「快,上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