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東心疼這一上午兜兜轉轉耗掉的汽油。
他把車子開回工棚。
沒人下車,也沒人說話,白天的湖反而平靜,鏡面樣波光粼粼,昌東把地圖拿出來看,還以為今天很快就能到迎賓門,真是臨門一腳遭人打瘸。
肥唐提議:「要麼,我們去別的工棚間看看?住過那麼多人,總會留下點蛛絲馬跡吧?」
也只能這樣了,昌東把工具箱搬下車,高深拿了電鑽挨門卸鎖,剩下的人就到打開的工棚裡翻找,每一間的格局都大致相同,但總有差異:有些放了櫃子,有些添了衣架,有些還貼了影視海報。
湊過去看,是《楚門的世界》,挺老的片子了,海報也上了年頭,膠已經干結,四邊都翻捲著。
肥唐像發現了新大陸:「哎東哥,關內還看外國電影哎。」
昌東回答:「不看才不正常吧,出去買碟的人,一買就是一大摟,總不能只撿國內的。」
每間工棚都找到不少零碎,最多的是蠟燭頭,又有鉛筆頭、三角尺,圖紙也有三兩張,但這回不完整,都是缺角撕邊的,也沒什麼新內容,畫的照舊是分開的房子、屋頂、樓梯……
底下的字多些,除了「修繕」、「工程」之外,還有別的字,只是大多都被撕沒了,昌東艱難辨認那些倖存的:第一個字留了上一半,按照那個筆畫去摹寫,像是個「迎」字,第二個字只剩了個寶蓋頭,以這個為部首的字,那可多了去了……
看著看著,昌東忽然靈光一閃:「把那個地圖拿來給我看。」
肥唐趕緊把牛皮地圖拿過來,昌東心跳得厲害,先指「迎賓門」那個地標,又指那兩個殘字:「這會不會是『迎賓』兩個字?」
肥唐說:「有可能啊,『賓』也是寶蓋頭嘛。」
昌東盯著他看。
肥唐奇怪:「幹嘛,我說錯了嗎?是寶蓋頭啊,我……我靠!」
他驚得舌頭都打結了:「這裡就是?」
昌東點頭:「上次在小揚州,我也看到過賣地圖的,關內的地圖都這樣,標的不是很詳細,路上也沒有公路界碑,我只能根據經驗和車公里數,猜測大致到了哪裡。」
「迎賓門這個地方,按我原先估計,也就是昨晚或者今早那樣到……你想像裡,迎賓門應該是個什麼樣子?」
肥唐說:「不是巴黎凱旋門那個級別的,也至少給我來個巨大的門洞啊。闔著是一片大湖,啥都沒有?」
看來他還是沒想明白,昌東糾正他:「不是一片大湖。」
「那是什麼?」
「帶『門』字不一定是門,大前門是香煙牌子,快門是照相機用的,迎賓門也許是個……村子啊。」
肥唐想說什麼,但細細一想,還真是這感覺。
這村子,可以自行排列組合,像是有機關齒輪帶動,需要工程隊定期修繕維護,晚上出現,是「開門」,白天消失,是「關門」,往黑石城去,不經過那個村子,就到處都是水打牆,走投無「門」,確實是扼守去往黑石城通道的唯一「門戶」……
葉流西忽然想到什麼:「昨晚上我們繞過它,住進工棚,它自己飄過來了,確實是挺『迎賓』的。」
原來「迎賓」兩個字不是修飾詞,是動詞。
一扇自己迎賓的門。
丁柳噗嗤一聲笑出來:「然後我東哥說,咱別理它,讓它自己敲門——東哥,你可傷了人家門的感情了。」
肥唐接下去:「門說,這些人這個矯情勁,我都送上門了,連個招呼都不出來打,走,老子不幹了,老子要投河。」
昌東苦笑,這確實是他的主意。
他沉吟了一下:「但是……那些人和聲響是怎麼回事?還有燒好的飯菜,還在冒熱氣,不可能也是修繕工程的一部分吧?」
肥唐覺得他也操心太多了:「東哥,地圖上都標了,說明人家是官方的,咱等它開門不就結了嘛。」
開門估計要到晚上。
難得忽然多出半天的閒暇,天氣也不錯,時近初冬,典型的早晚冷,但白天如果出太陽,會尤其舒服和暖和,適合一切室外活動。
中午搭灶起鍋,像模像樣吃了一頓。
吃完飯,丁柳拉人打牌斗地主,只昌東沒參加,他不大喜歡玩太鬧的遊戲,葉流西也為他開脫:「放老藝術家走吧,讓他刻皮影去。」
昌東在一片哄笑中走回車邊,把皮影戲箱搬下來,打開蓋子——皮影容易發霉,要時不時見個光。
那些個色彩斑斕的皮影人,一個個插出來,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吸引得鎮山河一陣流連——但兩分鐘不到,它就跑去看丁柳她們打牌了。
昌東拿出畫冊,翻到最近一頁,才發現給葉流西畫過的挎刀腰帶還沒有做,他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葉流西,把這一頁折角,提醒自己不要忘記,然後新起一頁起稿。
那頭牌況激烈,三輪一過,葉流西居然被趕出局了。
丁柳嚷嚷:「我最討厭打牌不專心的人了,西姐,心呢?眼呢?你一邊看我東哥一邊出牌,你這樣尊重牌嗎?走走走。」
葉流西把牌一甩,拍拍屁股起來:「走就走。」
正中下懷呢。
她走到昌東身邊坐下,歪頭看他畫稿,她現在不找茬,昌東反而不習慣,心念一動,手下微帶,把人臉畫成了個包子。
果然,她馬上說話了:「這個不對。」
昌東說:「不對嗎?」
「你什麼審美,上下要協調啊,哪有臉這麼大的。」
她拈了橡皮在手上,刷刷幾下子把走線給擦了:「再來。」
昌東老老實實繼續,過了會,胳膊又一長一短了。
葉流西又說他:「最基本的對稱都不會了嗎,你這個人真是,專業技術退步這麼快,還金刀獎,再不奮起直追,鐵刀都沒你份了。」
她又越俎代庖去擦,擦到一半時,忽然反應過來,仰起頭看他,一側的頭髮被陽光鍍得金黃:「昌東,故意的吧?」
昌東點頭:「是啊。」
「為什麼?」
昌東說:「因為你最好看的時候,是有點得意,想笑又忍著,嘴角微翹,還咬住下唇……」
但人生哪有那麼多小得意,不過是他配合她。
她的幾次三番小得意,都是他眼裡別緻風景。
日光明亮,他的眸光卻漸漸深到厚重粘稠,葉流西氣息有點亂,忽然覺得,連空氣的溫度都上來了,燙她的耳根面頰。
她把橡皮扔回給他,拿手扇著風站起來。
還是高處的空氣好一點。
太陽還沒落山,肥唐和丁柳就已經輪番守著望遠鏡了,高深一聲不吭地收拾東西,一樣樣裝車,他不大會講話,所以盡量多做事。
葉流西無意間瞥到他,心念一動,叫他:「高深,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高深一愣,葉流西已經往一邊走了,他猶豫了一下,抬腳跟了上去,丁柳聽見動靜,想不理會,但最終沒忍住,回了下頭。
西姐跟高深,風牛馬不相及的兩個人,有什麼話好講嘛,真是的。
葉流西走得盡量遠,然後停步,高深有點拘束,站得離她至少兩米,措辭也客氣:「西……小姐,你有什麼事?」
他不自在地往回看:「我怕昌東看到了,會不大好。」
葉流西說:「怕昌東看到,還是怕小柳兒看到啊。」
高深沒吭聲,除了丁柳,他還真不大跟年輕的女人講話,手都不知道往哪擺,先垂著,又插兜,最後鬼使神差,背到身後去了。
葉流西噗得笑出來:「哎,我問你啊,是不是真喜歡小柳兒?」
高深沒想到是這個話題,一時間窘得不行,說:「你要沒別的事,我就回去了。」
葉流西說:「行,你走,然後你跟小柳兒,就繼續這麼不尷不尬的……我可是在幫你。」
高深不動了。
葉流西斜乜他:「我問你話,你可得老實回答。你是不是在柳七跟你說想讓小柳兒嫁給你之前,就喜歡她了?」
如果是的話,丁柳就可以解開心結了。
誰知高深沉默了一下,說:「不是,七爺跟我說了之後,我才去喜歡她的。」
靠,這什麼邏輯?
葉流西有點糊塗:「……你是為了錢嗎?」
高深漲紅了臉:「不是,就算七爺不給小柳兒一分錢,也沒關係。」
葉流西說:「你等會……讓我理一下。」
她漸漸回過味兒來,高深這人有點軸啊,屬於那種老古董式的:家裡給做主,說要娶這個媳婦,他相了一下,告訴自己要去喜歡,就此死心塌地,無怨無悔。
葉流西說:「你這……不叫愛吧?」
高深說:「我這人,沒什麼浪漫細胞,也不會講話,我只知道,我就想小柳兒好,她出事,我比誰都急,她高興,我比誰都高興,她願意嫁給我,我一定好好對她,別的女人,我看都不看一眼。」
葉流西有點頭痛。
小柳兒那麼活絡,這高深,怎麼是塊這麼四方的實心木頭呢,放到水裡都會沉底。
就在這個時候,遠處忽然傳來肥唐的大叫:「西姐!哎,西姐,快看哪!」
葉流西抬起頭。
不知不覺,已經暮色四合,湖的那一邊,有燈火逐個亮起。
距離還挺遠的,這迎賓門腿腳可真利索。
幾個人在車裡耐心等到天黑。
車開過去要點時間,路上,丁柳覷了個空子,身子探到前頭去,低聲問葉流西:「西姐,你跟高深聊了什麼啊?」
葉流西說:「想知道?」
丁柳點頭。
「那耳朵附過來。」
丁柳趕緊附過去。
葉流西壓低聲音:「我跟他說,今年要多種小麥少種豆,因為小麥比豆好賣。」
丁柳如墜雲裡霧裡,半天才反應過來,氣地跳腳:「東哥,西姐捉弄人,你看她啊!」
昌東回答:「看了,挺好看的。」
頓了頓忽然想起什麼:「小柳兒少說了句話吧?」
肥唐接得順溜極了:「哎呦我頭。」
……
車子在村子前頭停下。
果然,昨天見到的只是半成品,今天齊全多了,村口處立起拱門,上頭流光攀附著拗曲的鐵條,勾勒出三個大字。
迎賓門。
更意外的是,還有別的趕路人,已經先到了,幾個人正在最近村口的那間屋裡圍桌吃飯,肥唐好奇地湊過去看,今天待客的菜色可真簡樸,只是米粥饅頭。
領頭的是個壯漢,熱情地過來跟他們打招呼:「你們也去黑石城啊?」
他看向肥唐身後不遠處的車,臉上露出羨慕的神色:是開鐵皮車的呢。
肥唐支吾:「是,是啊。」
「你們是哪號房?」
「什麼哪號房?」
那壯漢隨手把房門往外拉,指上頭的字:「我們這個,是01號房,你們票上沒印嗎?哦對,你們的票肯定高級。」
肥唐這才看到,門上有個類似酒店裡房間號的銘牌,上頭的數字是「01」。
他有點懵,好在丁柳及時過來了,笑得別提多甜了:「大叔,票在我哥那收著呢,票還不一樣嗎?我都不知道呢,我頭一遭出遠門,能看看你們的長什麼樣兒嗎?」
那壯漢很熱情,從懷裡摸出張A5紙尺寸的路條來。
昌東一看見,就覺得要糟糕。
那張路條上,蓋了好幾個戳。
丁柳故意皺眉:「哎,是跟我們的不一樣,我有點看不懂,叔……」
她信手指了一處:「這什麼意思啊?」
那壯漢巴不得有跟他們攀關係的機會:「最近不是鬧蠍眼嗎,查得嚴。辦票要提前申請,我們是從小洛陽來的,你看這,印著『洛陽至西安』,這是小洛陽羽林衛批准的蓋戳,這是迎賓門同意接待的蓋戳……」
「還有這兒,是我們到了之後的房號,這是到的日子,得算準了,辦票要交票錢,含一晚食宿,我們交的錢不多,也就是稀飯饅頭的標準,你們可能是大魚大肉吧,畢竟……開鐵皮車的呢。」
「飯都是先上好的,先吃飯,再晚點就有人來安檢了,安檢通過,第二天一早,就能過迎賓門……你們是貴賓,程序可能不一樣,最省事的是方士,聽說他們都不要辦票,有方士牌就行了……來人了,我先回去了啊。」
那壯漢忽然有點侷促,拿過票趕緊回座,丁柳回頭看,有兩個人正朝這間房走過來。
都是年輕女人,穿的還真像酒店服務員的迎賓服,快到近前時,鎮山河在車頂上撲稜了一下翅膀,沒叫,也沒逃,又趴下了。
那兩個女人目不斜視的,逕直進了「01」號房,隨手關上了門。
丁柳回頭看昌東:「東哥,這可怎麼辦啊?」
沒辦票,沒蓋戳,再加上是沒身份的遊民,別說過迎賓門了,會被逮起來的吧?
葉流西笑笑:「沒事,大不了闖唄,要麼就把小服務員抓了當人質,逼她們讓我們過去。」
昌東說了句:「恐怕沒那麼容易。」
葉流西看他:「為什麼?」
昌東指了指地面。
那兩個女人走過的地方,每一步,都積了一灘水漬,濕漉漉的,正慢慢往土裡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