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動,反擊,這類字眼聽起來讓人血脈賁張,做起來還得一粥一飯,摸著石頭過河。
葉流西的第一步是走出院門,有意識地去查看這座羽林城,當然,不止自己一個人——她聽了昌東的建議,帶上了李金鰲和兩隻雞。
昌東說:「說到底,這裡是羽林衛和方士的地盤,你身邊需要一個方士,而李金鰲是最合適的人選。」
當初趙觀壽要借臥底為名抓走李金鰲,昌東把人保下來,倒並非完全出於信任,而是因為,他們一行人都是關外人,葉流西又把關內的記憶給丟了,想在關內做事,身邊一定要拉攏一些人。
李金鰲這個人可用:土生土長的關內人,正兒八經的方士,沾帶了顯赫的老李家卻又是最不受重視的那一支,半瓶光當,閱歷卻多,對方士大族既羨慕又嫉妒,想靠攏又無門。
昌東提醒葉流西:「我們現在暫時受到趙觀壽禮遇,之前又為李金鰲講了話,他心懷感激,把我們當自己人和可以投靠的對象——你要和他多聊聊,他的哪怕不起眼的一句話,都可能成為有用的信息。」
至於為什麼帶上鎮山河和鎮四海……
「溜雞是出去散步的好借口,這兩隻雞是重要道具,關鍵時刻,還能製造混亂,尤其鎮四海,一個頂三。」
……
葉流西留心看羽林城的佈局,分佈圖在心裡漸漸成形:辦公區、住宿區、操練區的位置排布,哪些地方暢通,哪些地方守衛森嚴,猛禽衛如何換班,巡邏隊隔多久會經過……
事無鉅細,點滴入心。
李金鰲不知道她留心的這些玄虛,只以為是自己運氣好,人家帶他出來看稀奇,心裡感激得不行,一路都在讚美,辦公樓修得齊整、羽林衛的制服好看、路平不硌腳、花草都比別處稀奇……
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他誇不到的。
葉流西則隨時引話套話。
「李金鰲,你以前,有沒有聽說過我的名字啊?」
李金鰲很誠實:「沒有,我就是最近才認識流西小姐的。」
瞭解了,「葉流西」並不聲名顯赫。
「那江斬呢,你常聽說嗎?」
「江斬那是老早就聽說了,蠍眼頭頭嘛,說實在的啊……」
李金鰲壓低聲音:「雖然叛黨絕對應該被剿滅,但是有時候吧,我對這個江斬,還是有點小服氣的……」
葉流西眼眉一挑:「哦?」
李金鰲話都說出口了才發覺有點冒失,嘴唇囁嚅著,有點猶豫。
葉流西給他吃定心丸:「我們是跟江斬對立,但不代表這個人一無是處,他要沒點本事,蠍眼也不會這麼壯大。」
這一下,說到李金鰲心坎上了:「對對,我也這麼想的。看人嘛,要全面一點。你說啊,這個江斬,無權無勢,還是奴隸出身,一步步到今天的位置,真是挺有手段的。」
「奴隸出身?」
「是啊,你沒聽過人家傳嗎,說他從小被賣在黃金礦山做苦工,就是黑石城附近的黃金礦山,那種地方,進去了就出不來,有人六七歲時就在裡頭挖金,一直挖到頭髮都白了,跟奴隸沒兩樣……」
「隨便拐賣人當奴隸,這都可以?」
李金鰲覺得她是見識少了:「明面上當然是不可以,但是……嗐,黃金礦山是羽林衛和方士大族共有的,裡頭發生什麼事,老百姓哪敢去過問啊,再說了,你家裡人被拐了,你敢跑去黃金礦山要人嗎?」
葉流西說:「我當然敢。」
她家裡人是誰,不就昌東嗎,把昌東拐去挖礦……一想就火大,她會把礦山都炸了。
李金鰲吃了她一嗆,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怎麼往下說,頓了頓才繼續:「後來就逃出來了……沒準就是因為這段悲慘的經歷,他才要反。」
「在黃金礦山做工……很悲慘嗎?」
「當奴隸啊流西小姐,那可不是去上班,別的不說,一進去,就先要被那麼滾燙的烙鐵,哧一下,在身上烙個疤印,你說疼不疼?」
……
回到住處,葉流西第一時間去找昌東。
昌東冷靜地聽她說完:「你懷疑,你和江斬,都曾經在黃金礦山當過苦工?」
葉流西點頭:「趙觀壽說我曾被賣給人做苦工,而且我的小腿上,也有一個烙疤。」
昌東示意她往下說:「然後呢?」
葉流西動作迅速地把冊子和筆推到他面前:「然後我就來聽你分析了。」
昌東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他伸手出去,捏住她下巴頜尖:「你這腦袋,現在就用來當擺設了是嗎?」
葉流西斜睨著他:「當擺設也得好看啊,不然為什麼有人看得目不轉睛的?」
也怪了,昌東居然喜歡這種沒羞沒臊的調調:他也分不清究竟是因為她才喜歡呢,還是一直喜歡而不自知。
他把她圈攏進懷裡坐下,低頭吻蹭她耳邊:「你能不能適當地害臊點?」
葉流西故意蹙眉:「害臊是什麼樣的?要不你做一個,我學一下?」
昌東差點上當了,反應過來之後,在她腰側狠狠攥了一下,葉流西笑得喘不過氣來,過了會才說:「劉邦文不如蕭何,武不如韓信,也當皇帝了啊。我要操心那麼多幹嘛?」
她掰手指給他看:「動腦子我不如你,打架不如高深,胡謅套話有柳兒,跑腿做事有肥唐,他現在不要太聽我的話哦。」
「所以我現在可以既不操心,又把事情辦妥當了,不是很好嗎?」
愣是把懶惰曲解出了一股運籌帷幄的氣勢。
昌東納悶了:「那大家各有作用,你起什麼用了?」
她答:「我嘛……就是讓你愛,讓柳喜歡,讓肥唐崇拜,讓高深……嗯,我還沒找準對高深的定位,不過沒關係,反正他老實,好糊弄。」
昌東說:「你這臉皮厚的……」
簡直無從吐槽。
葉流西說:「臉皮厚怎麼了,你第一天認識我,就知道我臉皮厚了,還不是照樣喜歡上我了?可見人賤點沒什麼,關鍵是賤得坦蕩……」
昌東一根手指壓到她唇邊:「你再說,我就不說了。」
聽她說話胃疼。
葉流西立馬不吭聲了。
昌東有好一會兒沒說話,他想事情時就會這樣,習慣長時間閉上眼睛,即便偶爾睜眼,也是目光凝重。
但一直下意識摩挲她的手:從手腕,到手心,順著指節,一路到指腹,有時候會握住了,送到唇邊,好一陣細吻。
葉流西盯著他手上的動作看:她知道他是下意識,但下意識她也高興,就讓他習慣成自然好了。
頓了好久,昌東才開口:「看過《聊齋》嗎?」
「沒讀過,不過知道。」
昌東說:「《聊齋》雖然是個妖鬼故事集,但並不因為有了妖鬼就胡編亂造。也就是說,妖鬼只是背景、幫你開個方便之門,但是行為做事,依然要符合人間的邏輯和法則。」
葉流西點頭:「是啊。」
「那我們現在撇開那些有的沒的,理性地分析一件事:關內這樣的世界,羽林衛和方士一手操控大權,也同時操控了文化、物資、財富、軍隊乃至御妖之術,統治穩固了千年之久。普通的小老百姓,一窮二白,沒有任何背景,憑什麼能跟他們對抗?而且還能做到勢力迅速壯大?」
可別說是什麼天命所歸、星辰罩護,這些都是虛的,兩相對抗,要靠實打實的資本。
「流西,你從現實的角度去分析,江斬勢單力薄,要迅速崛起,他需要什麼?」
葉流西想了一下:「人,還有錢?」
昌東點頭:「有個詞叫『招兵買馬』,有了錢,自然有人來附庸,所以我們現在只說錢——江斬要怎麼樣才能有錢?關內的這種社會形態,階層分明,小富即安,除非天降橫財,否則很難暴富。」
葉流西心裡一動:「黃金礦山?」
江斬能有錢,跟他在黃金礦山的經歷一定不無關係:也許他偷著積累了一些黃金,又也許他挖到了還沒有被發現的礦脈秘而不宣,設法留為己用,總之,他搞到第一桶金了。
昌東說下去:「但是,光有人和錢,並不足以讓他在這場對抗裡佔上風,當權者的人和錢,比他多得多了,所以,江斬想迅速勝出,還需要殺手鑭。」
葉流西隱約猜到了:「物資?」
「沒錯,物以稀為貴,你出生以來,皮影隊就斷絕了。二十多年的時間,足以顛覆很多事情——很多國家的崛起、趕超、落後,也就是十年二十年的事。」
「想想看,這二十多年,羽林衛和方士裹足不前,江斬卻能第一時間接觸到關外,大多數東西,只要他有錢,就能買得到:醫藥、車子、日常用品,還有其它林林總總,只要運進來,就會是搶手貨,會幫助他錢生錢。而且,最大的買家可能還是羽林衛和方士,因為這些東西,他們不得不用,明知道是給對頭送錢,還是要設法買——否則,趙觀壽的那些車,哪來的?總不能自己造吧。」
他看向葉流西:「這才是江斬崛起最合理的邏輯線,跟厲望東一樣,都得先掌控物資通道。」
「那麼問題就來了,我們都知道,過去二十多年,物資跟你之間,是可以劃等號的:如果你為羽林衛做事,江斬根本就不可能出頭,所以在這一點上,趙觀壽一定撒了謊。」
「現在我們再回到最初的假設,也就是你懷疑的,你和江斬,都曾被賣進黃金礦山做苦工——從這個假設出發,再倒推出另一條合理的邏輯線。」
「你和江斬從小都被賣進黃金礦山,算是相識於微時,然後結伴出逃,相互扶持,共同創立了蠍眼。」
「你和江斬通過代舌講話的時候,我個人感覺,他的氣勢,不大壓得住你,而且你可以自由出入關,這算是天賦異稟了吧?所以你的地位,應該在江斬之上。」
「甚至說不定『蠍眼』這個名字的由來,都是因為你喜歡在眼角畫蠍子……」
葉流西忽然想起一件事:「還記得我一直做的那個夢嗎,我忘了跟你說了,當時,水缸壁上,爬了一隻蠍子……」
眼塚屠村,唯獨漏了她,是因為她躲在水缸裡。但當時眼塚又拿起水壺,大踏步走向水缸,好像是要喝水——按照常理,她絕對是躲不過去的,現在明白了:眼塚畏蠍,而當時的水缸上,恰好就爬了一隻蠍子。
也許就是因為這只蠍子,她心懷感念,所以喜歡在眼角勾蠍,甚至連後來創立的組織名稱,都叫蠍眼。
葉流西忽然想笑。
一下子,她就從羽林衛的臥底、蠍眼的死對頭,變成了蠍眼的頭目。
人生果然如戲,猝不及防。
她額頭抵住昌東胸口,簡直是要歎息了:「但是……還是很多地方說不通。」
她是頭目,但關內卻幾乎沒人知道葉流西這個名字,反而是江斬,人盡皆知。
江斬和她自小就是同伴的話,為什麼也認為她是羽林衛的臥底,要反目殺她?
江斬要殺她,青芝反而這麼熱衷模仿她,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昌東低頭親了親她發頂:「慢慢來,這個局好像洋蔥一樣,一層套著一層,目前我們可能還看不到真相,但也不是沒進展——至少,我們現在知道,趙觀壽的話是作了假的。」
這話提醒了葉流西:「趙觀壽說,想跟我合作,讓我接手蠍眼,不知道又想搞什麼鬼。」
昌東沉吟了一下:「我倒覺得,這話可信度挺高的。」
他解釋:「現在,趙觀壽有兩個敵人,一個是江斬,他桀驁難馴,咄咄逼人,實力雄厚,覬覦黑石城。」
「另一個是你,其實你現在沒野心,也不想去反誰,不具備威脅,但南斗破玉門,這個讖言讓他永遠都會提防你。」
「如果你是他,這兩個敵人,只能留一個,你會留誰?」
葉流西想了又想:「能都不留嗎?」
昌東說:「理想來說,確實兩個都不該留。但趙觀壽必須留下其中一個。」
葉流西一下子反應過來:「留我,只能留我,也必須留我。因為他殺不死我。而且長遠來看,他還指望著我百年之後還骨皮影人。」
昌東點頭:「殺不死你,又怕你在外作亂,就只能收攏你——但想去收攏叛黨的頭目,絕不是件容易的事。」
葉流西的思路反而順了:「首先,讓她丟掉位子,被別人取而代之。」
昌東接下去:「取代她的人,要跟她勢不兩立,恨不得她死。她得犯下不能為人原諒的罪孽,沒法回頭。」
葉流西順著已知的脈絡去想:「趁著她失去記憶,給她編造羽林衛的假身份,假充是她的『娘家人』,主動接納她。」
昌東嗯了一聲:「然後故意放消息給蠍眼,蠍眼出重手對付她的話,她就會覺得,只有羽林衛可以依靠。」
葉流西恨恨:「最後來裝好人,假惺惺表明自己跟她是一頭的,要幫著她對付蠍眼……」
……
所以,她現在在關內,沒有朋友。江斬和趙觀壽,也許都是她的對頭,一個想要她死,一個費盡心機。
這樣的籌劃,絕非一朝一夕,她一年前因意外出關,但這些籌劃,也許更早些時候就開始了。
這是所有的真相嗎?
還是如昌東所說,只不過是又把洋蔥剝開了一層?